2010年10月,罗西被加拿大的公司派去成都出差,赶上成都谢菲联的最后一场中甲主场比赛,也是姚夏和邹侑根的退役比赛。作为北京球迷,虽然对非京籍球员感情不深,但姚夏和邹侑根代表着一个时代,那是罗西看球的时代,是罗西风华正茂无所畏惧不知道累不知道苦的时代,那个时代中国足球还曾经有过诗意,在球场上能看到灵光一现和浪漫的瞬间,姚夏和邹侑根可能是那个时代的最后几个还在球场上拼杀的球员了,罗西买了黄牛票,进去看了,也当参加自己青春的退役仪式了。
曾几何时,罗西每天都要向林萌展示他的肌肉,现在他则经常揉着自己发福的肚子问林萌:“当初你要是预见到我现在的肚子这么大,你还跟我吗?”
罗西说,自打那拨球员——郝海东、高峰、曹限东、彭伟国、黎兵、马明宇、魏群等人——退役后,中国足球的诗意也随之退役,以前除了带给球迷哀愁,也有意外的惊喜,现在的中国足球,就剩没劲了,即使赢了也不精彩,踢得吭哧瘪肚。
同样没有诗意的,还有现在的生活。除了表现出让人只有挣钱才能把日子过好的现状外,碰不到什么能让人精神喜悦或追求点儿虚的东西也是一种人生的可能。邹飞总觉得,人活着应该有点儿跟过日子无关的喜好,别跟苍蝇只知道冲着腥味儿去似的,一头扑进生存目标、社会和人际关系等世俗事物中就不出来了。
2009年深秋,在跟疾病斗争了十五个年头后,老谢走了。他用十五年读完大学,拿到毕业证的事迹上了校报,被用来激励在校生们对学习的热情。
老谢临走前,所有课程已拿到学分,只差毕业设计了,但是他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毕业设计只交上去一个题目,学校开会讨论他的事情,该不该给他发毕业证。
有老师异议:“给没完成毕业设计的人发毕业证,会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了解情况的老师说:“不会的,他不会拿着毕业证到社会上以次充好了,医院已经下了通知书。”
于是,在2009年的夏天,老谢拿到了自己用了十五年换来的毕业证,躺在病床上和前来颁发毕业证的系领导合影留念。此时的老谢,头发已经掉光了。
四个月后,老谢离开了大家。他的遗言是:“人生如梦,我的梦醒得早,你们继续做吧,记住,早晚都得醒,所以,尽量让这个梦快乐吧!”
在老谢的遗物里,有一个电炉子,插头已经破旧,裹了一层黑色胶布,火锅上刻满了老谢前后四届同学的名字。
遗体告别那天,范文强借钱买了一对核桃放在老谢的枕头旁,握着老谢的手说:“那时候我不懂事儿,以后不会再有人砸你的核桃吃了,揉着它,等着我。”然后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回不去家的孩子。
大家写给老谢的悼词是:“你永远活在年轻的时候。虽然你以前比我们大,但今后,你将是我们中最小的一位了。”对老谢的离开,既羡慕,又伤感。
此时,邹飞躺在沙滩上,闭上眼睛,任青春的过往,在眼前一一掠过,脑海里又浮现出魏巍没入大海那晚,和他在海边的谈话,结合刚才冯艾艾说的那番话,邹飞似乎觉得眼前的路渐渐明晰起来。此次和冯艾艾的见面,真的让他感受到春暖花开。
邹飞又接到一单去青海拍摄的任务,7月份要举行环青海湖自行车公路赛,杂志要以此为题,做一期关于青海的旅游,需要提前组稿、组图,让他现在就去。邹飞匆匆回了北京,拿上相机直飞西宁。
用了十天,邹飞把青海相关人文和旅游的地方都给拍了,自己也玩了一圈,然后回到北京,连夜整理好照片发给杂志社。一切搞定,已经是5月2号的早晨了。
邹飞关了手机,要好好睡个觉,不想睡觉的时候被任何事情打扰。他一直都认为,手机的发明,不是什么好事。一方面,找一个人变得容易了,降低了找到人的那种喜悦和收获感,人与人的关系变得简单,不再庄重了。另一方面,自己被别人找到也变得容易了。他对此很愤愤:凭什么你们找我就一定得让你们找到啊,甭管我在干什么——即使什么都不干只是干待着、想自己的事儿、上厕所、睡觉——只要手机一响,我就得放下自己的事儿,拿起手机?即使打电话的人是给他送钱的,或能给他带来很多好处,他也不愿意像个跟班似的,随叫就得随到。所以,他经常关机,有时候即使开机,也不带在身上。
邹飞还坚决不用苹果手机,以此反抗现代社会。当别人都在说苹果手机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方便的时候,邹飞就是不用,事实证明,他也没有因为不用而有什么不方便。他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随社会的现代化而改变,换句话说,他想过的生活跟现代化无关。以前他也是什么流行玩什么,现在他只玩自己想玩的,不管它是流行的,还是过时的。
在家睡了一天,醒来天已经黑了,开机,看见了罗西发来的短信。他又被公司派来北京出差,约邹飞晚上一起吃饭。邹飞给罗西回了电话,罗西刚才饿得不行了,联系不上邹飞,就自己吃了,这时候正在表弟的酒吧,让邹飞也过来坐会儿。
邹飞挂了电话,先吃了口东西,然后去找罗西。
现在的罗西已经不见昔日身形纤长身手矫健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发福的体型,下巴都双了。他现在是加拿大籍人士了,每次回北京,吃着卤煮火烧,听到乡音,都有一种失落,他现在仍搞不懂林萌为什么要把俩人的国籍变成加拿大。
罗西和林萌结婚已经五年了,关系稳定,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恩爱,还是瞎凑合,反正日子过得挺好。既然能把日子过好了,应该就是真的恩爱,也或许这仅仅是个开始,五年相对漫长的一生也是短暂的,后面还有好几十年,都是未知数。生活不是手里的硬币,除了正面就是反面,谁也猜不出生活的结果。
十一点一过,罗西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响,都是林萌打来的,这次她也跟着罗西回来了,让罗西赶紧回去睡觉。罗西在电话里说知道了,挂了电话,又让他表弟上了半打啤酒。
罗西的表弟也在一旁陪着喝,他去年上到大三退了学,学的是哲学,说老师总爱给学生灌输个人的思想,他不想让别人给自己的脑子动手术,他们不一定了解病情,如果他脑子真有病,也得是依靠自愈才能好。退学后,他管家里人要了一笔钱,本来想开个玩具店,后来在朋友的鼓动下,合伙在胡同里开了这家酒吧。表弟因为同龄人还在看领导脸色办事儿而他已经自食其力无须对人低三下四,所以心高气盛,对社会和生活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但有失偏颇的理解。他身上有一种邹飞熟悉但知道需要改进的味道。
今天是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酒吧没什么人,表弟就陪着罗西和邹飞喝酒聊天。
台上一个蒙古歌手正在唱歌,表弟给翻译了歌词:“草原上的羊都没了,是狼的错吗?”
“不是。”
“那是谁的错?”
“也不是我的错。”
“难道是我的错?”
“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的错?”
“反正肯定有人错了,什么都别说了,喝吧。”
三人拿起瓶吹,这时罗西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没接。
“给我,我跟嫂子说,让她自己先睡。”表弟说。
“我了解她,我要是不回去,她不可能先睡,没准儿一会儿就扑过来了。”罗西说。
“那就让她过来,试试她的酒量。”表弟说。
“你这么做,不是试她的酒量,是试她的胆量,她胆儿可大。”罗西站起身说,“老娘儿们我不愿意理她,不跟她一般见识,我回去了,你俩慢慢喝。”
在林萌面前,罗西再折腾,也是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邹飞也想就此回去,但表弟一个劲儿地管邹飞叫哥,说“哥你留下再喝会儿”,邹飞看表弟也挺实在,不忍让他失望,就留下了。
邹飞把罗西送到酒吧门口,两人拥抱,互道珍重,安慰世界会美好,相约有缘校庆再聚,然后分手,看着罗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夜色中的胡同口。
邹飞和表弟又回到酒吧,台下只剩一桌客人,歌手还在台上为他们唱着歌,追光照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脸部表情随歌曲情绪而发生着变化,每曲唱完,都能得到那桌人的掌声。此刻,能看出歌手是满足和欣慰的。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一个人欣赏自己,或者跟自己心灵相通,就觉得世界是美好的。但是,谁知道台下那桌哥们儿是真喜欢他的歌呢,还是喝多了起哄呢?
表弟也喝多了,其症状是,说话开始握着邹飞的手了。邹飞知道表弟性取向正常,抓着他的手说话,纯粹是为了强调所说内容的重要。
表弟说现在的世界是个颠倒了的世界,人们做事儿没有原则,不注重内在永恒的东西,只图表面的欢娱,并乐此不疲,对生活质量的追求远大于对生命质量的追求,人越来越失去做人的意义,还不如别活着。
几年前,邹飞对世界的认识也是如此,不过现在他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所以纠正了表弟:“社会就是如此,虽然不能习惯,但也不能为此就自杀吧。”
说完这话,邹飞想起了魏巍,魏巍是他的朋友,他没有一点儿否定魏巍的意思,只是替魏巍惋惜,同时也尊重魏巍的选择。如果生活真的操蛋,邹飞也愿意用积极的方式去对抗,而不是自我毁灭。
“那你说该怎么办?委曲求全?向假恶丑妥协?”
“生活就是生活,跟妥不妥协没什么关系,不用事情还没做呢,先想着要不要妥协了。按自己想的去做,社会不一定能把你怎么着,不用老想着自己是不是妥协了,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挺事儿B的。”
“反正2012快到了,到时候就傻子了!”表弟发狠道。虽然《2012》只是一个电影,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随着这个时间越来越近,越来越被人说起,也说明了人类对当前生活的信心缺乏,心存忧虑和恐惧,意识到眼前的这种现代化生活在给人类带来方便的同时,留下的巨大隐患,早晚要爆发。
“你觉得人和生活的关系,到底应该什么样?”表弟又问,“是融入生活而改变自己,还是按照自己而改变生活?”
“这个问题,本身就因人而异,没有标准答案,也无须标准答案。”邹飞说,“如果一定想知道生活的答案,那么时间会告诉你的,只要你等得到它。”
后来两人又聊了点儿什么邹飞记不住了,只记得他憋了一大泡尿,手却被别人攥着,推心置腹地聊着天,聊高兴了还往下灌啤酒,喝完手攥得更紧了,即使倒酒的时候也不忘继续攥着手。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有了亮光。夜晚,和青春一样,以为很长,且得折腾呢,一场欢娱过后,不知不觉天就结束了。
邹飞困了,也饿了,表弟弄了两个三明治,吃完,两人告辞,邹飞想在天大亮前赶紧睡着。
邹飞走出胡同口,打了一辆车。一上车,司机就问:“五一的假放完了吧,今天又该上班了?”
“对。”邹飞回答道。
“您这是准备去上班了?”
“刚吃完饭,回家睡觉。”
“您刚吃完的是晚饭还是早饭?”
“都算吧。”
“那您不上班了?”
“我不上班。”
“您咋不用上班呢?”
邹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好也困了,闭上眼睛,往座位里一靠,就睡着了。
到家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邹飞觉得浑身难受。以前上学的时候喝多了,也难受,那时候心理也难受,但身体的难受跟心理的难受比,还显不出来。现在喝多了,心理已经没有了难受,光剩身体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