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国知道邹飞喜好文艺,当没话题聊的时候,便投其所好,聊了会儿文艺。陈志国说:“虽然我欣赏水平有限,但现在这些国产大片,我还真一个也看不上,头几天看了一个外国片儿,哪国的不知道,把我都看哭了。”
“你是眼睛看累了哭的吧!”
“真是感动哭了,不信你问我女朋友!”陈志国诚恳地说,“她也哭了。”
从陈志国身上可以看出,每个人都会把心拆成两部分,一部分面对世俗,一部分留给自己。这两部分各占的比例,决定了这个人以何种面貌面对世界——是现实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更认证了这一点:好的文艺作品,并不在于对世界的态度怎么样,而是能给人积极、向上的力量——把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还是人,都能感动。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上班,没时间再去哪坐坐了,改天好好聚!”陈志国话里透出他们和领导吃完饭,必然还会再去其他场所待待的惯式,说完突然又想起点事儿:“对了,快校庆了,01年咱们大三的时候是四十周年校庆,今年是五十周年,到时候一定回去好好热闹热闹,我招呼人!”
四月到了。邹飞仍没等到冯艾艾的信儿,绷不住了,给她发去一条短信:“春天已经来了,花该开了,再等就秋天了。”
冯艾艾回了话,她正在海南参加一个活动,半个月才结束,如果邹飞着急,可先来海南找她。于是邹飞订了去海口的机票,他把此次海南之行命名为春暖花开之旅。
机场的摆渡车拉了三趟人,邹飞是最后一批登机的,座位上方的行李舱装满了,邹飞站在过道挪出一点儿空间方便自己放包。这时候一个着装体面的中青年男性走到邹飞身后,被挡了路,假装很绅士地说:“您放好了吗?”
谁都听得出来,其真实意图是:你……快点儿!
邹飞最讨厌这种装得有风度的人,真绅士不会着这会儿急的,说不出刚才这种话,哪怕他直接说“先让我过去”,邹飞都会给他让出路,但是他来这套,邹飞也犯起浑了。
“没有!”邹飞故意拖延时间。拧劲儿一上来,自己先觉得没什么意思,跟这种人犯不上,便放好包,让他过去了。
翻开飞机上的报纸,毫无意外,跟每天看到的一样,又有某地局长受贿被抓,又有靠下三路加露上面的两点的艺人走进大家的视线,又有某地出现自焚抵抗暴力拆迁的事件。事件的主角换了,时空变了,但起承转合完全一样,总像在老戏翻拍,人类难道不能干点儿有创造力的事儿吗?
不能因为有人拒绝搬迁就得丢了命,这事儿受谴责的必定是拆迁方,但邹飞看不惯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的事儿。报纸的时评专员把拆迁一事儿完全写成了法西斯行为,各种描述人性黑暗的词语都用上了,邹飞看完有个疑问:这些写评论的也应该有人的老家面临拆迁吧,难道他们就愿意世世代代住在陈旧潮湿的房子里,难道那里的每个人都舍不得家乡的一草一木?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年轻人要去大城市工作,在大城市买房,愿意有一个大城市的户口,并让下一代在大城市接受教育?这些人买房的时候,想没想过,这里也曾有过老住户,是他们的房子被拆了,腾出地方给你们盖了房?又不想自己家被拆,又想着自己当个大城市人,好事儿能都让一个人占了吗?
报纸再往后翻,还是各种让人头疼的事儿。不知道是现在的社会真的问题太多了,还是以前也这样,只是没报道出来。除了人祸,还有天灾,这两年人类生存的空间似乎和危机画了等号,没消停的时候。自食其果,这词是形容不懂事儿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也必将是形容人类自己的。自打人类出现,除了让生产工具更先进了,什么时候懂事儿过?
下了飞机,邹飞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在前台登记的时候,一对看上去还是学生的情侣也在登记。服务员让出示证件的时候,男生不好意思地拿出身份证——登记的时候能看出年龄,可以推断出他们的身份,是在校学生。
服务员接过身份证,将号码输入电脑,很职业,为了显得没看破他们,还问“退房的时候您开发票吗?”
男生摇摇头,拎着一大桶饮料和一大袋吃的。
服务员说:“如果不开发票房价还能优惠您十块钱。”
男生又点点头。看样子家境不错,还在上学就能接受几百块一天的房价。
服务员又礼貌而职业地推荐大床房,说房价和两张单人床的标准间是一样的,男生同意了,和女生对视了一下,心里感谢服务员的善解人意,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服务员说如果办会员卡,每次住店能享受八五折的优惠。
“办吗?”男生问女生。
“办吧!”女生小声说道。
看来他们对这份感情充满信心。
服务员用完身份证递还男生,男生接过身份证,如释重负,和女生准备上楼。这时女生的手机响了,跑到一旁接:“妈,我在学校呢!”
此情景让邹飞想起了佟玥,以前还得跟罗西拼房,现在一个人能住好酒店了,开发票也有人报销了,一起住店的人却没了。
男女生先上了楼,邹飞随后办完手续上楼,等电梯的时候正遇见男生下楼,空着手,应该是去买东西了。一想到他可能去买什么了,邹飞在心里会心地笑了笑,进了电梯。
住下后,邹飞给冯艾艾打了一个电话,约好明天上午去见她。第二天,楼下一大早就开始放炮,有人在酒店结婚摆了酒席。邹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爱让自己的生活出点动静儿:出生怕不被人注意到,用哭引起注意;结婚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儿,非得招呼来一大群人;死了也怕不被注意,吹吹打打,还要办丧事儿……干什么都得轰烈烈的,安安静静的不行吗?
被炮声吵醒,邹飞就从床上起来了,下楼吃了早餐,吃完坐在餐厅喝了会儿咖啡,还挺舒服,对于早早就起床了的抱怨也没了。有些事情,焉知非福。
看时间差不多了,邹飞就去了冯艾艾住的酒店。到了后,冯艾艾让邹飞在楼下稍等会儿,她跟人说几句话就下来。
邹飞在大堂踅摸了一圈,发现楼梯那能晒到太阳,便在台阶上坐下。
一个西装革履的大堂巡视过来,很客气地跟邹飞说,楼梯这儿不让坐人,那边的沙发可以随便坐。邹飞听从了,站起来坐到沙发那边。以前他会抱怨他们太事儿,现在他学会尊重对方的规则了。
等了会儿,冯艾艾下来了。邹飞远远地就看到她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依然裹着头巾,中性打扮,步履轻盈。
“好久不见!”邹飞站起身,冲冯艾艾微笑道。
“你还那样。”冯艾艾走上前。
“你变样了。”邹飞说。
冯艾艾一笑:“去那边安静的地方坐吧!”
两人在旁边的咖啡厅找了地方坐下,差不多五年没见面。冯艾艾右手拿着茶水单看,手腕白皙光洁,想必自杀时留下的那道疤应该在那只手腕上,邹飞往她的左手腕瞟了一眼,只能看到一串露在外面的佛珠。
点了喝的,冯艾艾拿出一本书:“送你一个见面礼。”
“我来得急,忘了给你带点儿什么了。”邹飞拿过书翻了翻,是一本佛教的书,里面夹了一朵莲花的书签,他很难相信上学时天天渴望爱情、渴望灿烂生活的冯艾艾竟然出家了,“几年没见,你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
冯艾艾已经习惯回答这种问题了,又一笑:“我没想信佛,只是想看清这个世界,恰好佛教的一些观点印证了我的所想,给我了很多的启发,用它的说法,或许这就是佛缘,于是我和它就成了朋友。”
邹飞看得出,冯艾艾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真的从中获得了快乐。
“那你以后就一个人了?”邹飞问。
“我们是幸运的,生活让我们可以选择,虽然有的人选择让人失望,但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而还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地活着,所以,为了那些人,我们也应该选择不让人失望的活法儿,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对我、对他人,都是积极的。”冯艾艾说。她现在除了自己修行外,还会参加一些交流活动,宣讲佛法的智慧,启发现代人如何能放下执著,消烦减压,轻松生活。
“那你先跟我说说,我怎么感觉我活得这么累啊?”邹飞说。
“你是不是总想着过你渴望的那种生活,或者是进入那种生活状态,但是总实现不了?”
“没错!”
“你应该用出离心去生活……”
“我是用出离心啊?”邹飞打断冯艾艾,“别人都融入了生活,都把日子过得挺好,我感觉我还没找到要过的日子呢,还不够出离吗?”
“我说的‘出离’不是这个意思,‘出离’在佛教里的意思是,‘自我’希望世界迎合自己,把自己的所求看得过于严重,而人应该稍微偏离‘自我’的要求,这才是‘出离’。”
“可是我要是不坚持‘自我’,就随波逐流了,就芸芸众生了,就一辈子平庸下去了,就把自己的一生糟蹋了,刚才你不是还说,既然咱们有选择的机会,就选择一个有价值的活法儿。”
“可是什么是有价值,什么是‘自我’呢,佛教说的是‘无我’。”茶来了,冯艾艾端起杯喝了一口,“你可以把我送你的那本书翻到书签那页,把倒数第二段看一下。”
邹飞照做,看到了这段文字:“真实的‘我’,独立存在的‘我’并不存在,所以我们所失掉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我们并不是失去了一个真有存在的‘我’,这就是了悟空性。了悟空性时,我们感觉有点危险,可能认为自己掉在了虚无里,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掉进虚无,反而我们会开始了解到我们所认为具体实存的东西,均来自自己唯识所现之投射,而它的本质则完全是空的。只不过它看起来好像我们真的堕入了虚无中而已,因为‘我’已经完全不存在的关系。”
邹飞第一次看到这种说法,不觉一震,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儿。
“不让自己被这些事情控制,这样你才能真的是在生活。不存在随心所欲,一是本身就没法儿随心所欲,二是越这样想,反而离随心所欲越远。”
“可是人不能被动地活着啊,有些事情需要你去设想和创造,如果只是顺其自然,倒是不用较劲了,但那永远到不了理想状态。”
“所谓的理想状态,既存在,也不存在,是一种‘自我’的幻想,说白了就是一种自我的欺骗,让自己纠缠于它,如达不到,便心生各种负面情绪,其实是挖了一个陷阱,结果自己踩到了。你可能认为自己在认真生活,别人都在混,但别人之所以对社会不抱有你的这种期待,在当今社会也能生活得挺好,并不是人跟人不一样,而是他们没给自己强加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可能,所以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就是说只是生活,不特意追求什么样的生活?”邹飞苦笑道,“这么说还是我错了?”
“谁也没错,本身也没有对错。”冯艾艾冲旁边经过的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笑了笑,继续说,“就拿咱们上学的时候来说,你们男生都是愤青,因为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易怒、暴躁,后来走上社会,想要的东西陆续得到了,没有可愤怒的事情了,也就变得平静了,但是日后一旦出现一样你渴望但得不到的新东西——不仅是物,也包括感情和感受,愤怒又会生起。”
“那你说怎么办?”
“其实没有什么是你必须得到的,这些东西都不存在。”
“我……怎么不存在,它们不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那里吗,比如我坐的这把椅子和你手里的那杯茶?”邹飞一下蒙了。
“这些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包括我们的身与心也是如此,它们可以存在,也可以消失,本性都是空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不太懂。”
“比如我喝的这杯茶,它是由杯子、茶叶、水组成,然后被我喝了,缺少一项,就不成其为‘我喝的这杯茶’,而在我们坐到这里之前,‘我喝的这杯茶’是不存在的。同样,你对生活的各种感受,也是因眼耳鼻舌身意和外界的接触而产生,它们本身是不存在的。”
“对生活有感触,难道不对吗?”
“思考不等同于智慧,没有正念的思考,只是心在茫然地游荡,必然会造成烦恼。”
“那什么是正念呢?”
“空性就是。”
“这话就够空的。”
“除了空,本来也没什么,你还想知道到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没有真相,总想着一定存在一个‘真相’,就永远不会找到真相。”
“什么都不想,那跟当个傻子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比傻子的什么都不想多了智慧。”
“什么是智慧?”
“了悟空性就是智慧。”
“怎么又扯到‘空性’上了。”
“因为空性之外,什么都没有,只能落在‘空’上,也就是‘无’。”
“但我们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都是‘有’。”
“每个人都会对生活有感触,心理的和身体的,‘有’没关系,但不要执著于这些感触,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冯艾艾语速平和,“以前我渴望爱与被爱,渴望体内流淌爱的激情,现在我平静了,真正获得了大爱。”
邹飞能感受到冯艾艾说的这番话是发自真心的。
“没有对外物生攀缘之心,不思善也不思恶,心无挂碍,这才是真的自由自在,这比我们上学时追求的自由自在——按自己所想而要求生活来满足我们——高级多了。”冯艾艾又说。
邹飞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想听冯艾艾继续说:
“如果人生有一段是从黑暗到光明的阶段,那么每个人都像一列经过山洞的火车车厢,早进去的车厢,早出来见到光明,晚进去的晚出来,反正都得经历这段黑暗,大家的用时、经历,都差不多。”
“想想那时候真够傻的,我还不想活,要是没活下来,就经历不到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了。”
“人生就是,以前我们经历的是喜怒哀乐,今后我们将经历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和念头随时会发生,了解它,不执著于它,否则我们就被它们牵着走,生起各种无明,无法获得快乐——我说的不是自我欲望满足后的快乐,而是没有所缘的快乐,一种平静祥和的状态。”
邹飞一言不发地听着,冯艾艾突然停下来:“我说这么多你是不是听烦了?”
“没有,你说吧,我爱听。”邹飞还在琢磨着那些话。
“那也不说了,还是说说你最想知道的吧!”冯艾艾让服务员给茶杯里加了水,“我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见到佟玥的。”
“她回来几年了?”
“那时候已经一年多了。”
“她之前一直在英国?现在干什么呢?你们都聊什么了?”邹飞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