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飞一直没有佟玥的消息,和佟玥同学吴萍等人的联系也断了。邹飞的手机一直没变,如果佟玥想找到他,很容易,可是佟玥这几年都没联系过他,他知道,这是佟玥不想联系他,或许佟玥已经嫁为人妻,不便与他联系。
邹飞还记得佟玥的邮箱,是他十多年前给佟玥修电脑时帮她申请的,他试着给佟玥的邮箱发了两封信,未见回复,不知道佟玥是否还在用这个邮箱。
邹飞考虑了许久后,又去了佟玥家,如果开门的是佟玥妈妈或是她,邹飞已经想好了对策,就说正好路过,上来看看,再无它意。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小男孩,隔着防盗门问邹飞找谁。小孩五岁左右,邹飞一算时间,有是佟玥的孩子的可能,脑袋“嗡”地一下蒙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邹飞问。
“我妈妈不让我告诉别人就我一个人在家。”小孩警惕地看着邹飞。
“你妈妈呢?”邹飞问。
“我妈妈出去摊煎饼去了。”小孩一口唐山话。
邹飞放心了,知道这孩子跟佟玥肯定没关系,佟玥不可能在英国读研就为了回国摊煎饼:“你们家什么时候搬这儿来的?”
“我小的时候就搬来了。”
“以前这家人呢?”
“知不道,你得问我妈去。”
“你妈在哪儿摊煎饼呢?”
“在大街上。”
“哪个大街?”
小孩把他妈妈摊煎饼的位置告诉了邹飞,邹飞找到摊煎饼的妇女,问以前这家人的情况,是不是有一对母女,摊煎饼的妇女说她也知不道,房子是她从中介租的。邹飞又找到那家中介,中介说这套房源是他们从一个外地男子手里得到的,好像是他买的二手房。邹飞又给外地男子打电话,外地男子说这房子是从一对母女手里买的,买了好几年了,中途换了手机,她们的电话也就没了。邹飞问是否知道这对母女搬哪儿去了,外地男子说,她们好像是买了新房,着急用钱,所以比市价便宜就卖给我了,但新房在哪,我问了她们也没说。
这时,正好杂志社要做一期英国旅游的专题,打算派邹飞去趟英国。于是邹飞萌生了到了那边后,去佟玥曾经上学的学校再打听打听她的消息的想法。当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情后,会产生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和毅力。
到了英国,完成工作上的事儿后,邹飞去了佟玥所在的学校,说明来意,问佟玥毕业后去了英国的什么公司,学校能不能把佟玥留在学校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英国人了解了情况后,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这些是私人信息,我们不方便透露,除非您是警察,我们可以配合。”
无论邹飞如何软磨硬泡,仍未说动对方。英国人虽然没有满足邹飞的愿望,但是他们的做法还是颇让邹飞赞同。不像某些中国的物业公司,为了挣钱,把全小区业主的电话卖给房屋中介。
此趟英国之行,一无所获,让邹飞觉得他和佟玥或许真的结束了。然而,冯艾艾的出现,又给邹飞带来曙光。
2010年冬天,暴雪让邹飞在机场邂逅了冯艾艾。那个在面馆里看书、中性打扮、裹着头巾、留给邹飞一张纸条的人,就是冯艾艾。之后,两人取得联系,冯艾艾现在已经是心灵讲师了,不定期会去一些地方传道授业解惑。那次自杀后,冯艾艾接触到佛教,相见恨晚,并最终剃度出家,有了法号,更换了联络方式,和过去的生活断绝了关系。
冯艾艾告诉邹飞,佟玥已于去年回国,她们是在“心灵大讲堂”上遇见的,课后两人聊了许多,谈到了他。邹飞迫切想知道佟玥的消息,约冯艾艾见面,冯艾艾说:“先好好过春节吧,春暖花开会有时。”
2011年的春节来了。
街边公车站牌上有一场跨年演唱会的海报,上面的歌星没一个邹飞认识的,连他们名字里的字都有不认识的。一茬新歌手成长起来了,从父母给他们起名字用的那些字,就能知道,时代真的变了。
春节这几天,邹飞在家待的时间长了,无意中看到父母的养生书,发现自己曾经的生活习惯竟然跟医学上提倡的合理的习惯背道而驰,比如不吃早饭、熬夜、喝浓咖啡。由此可见,自己曾经热衷的,并不一定是对的,不光生活习惯,对社会的态度,想必也是如此。
邹飞现在能清晰地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按人类的既定路线,组建家庭、生育下一代、如此一代代传承下去;一条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完全按心里所想去生活,追求自己所追求的,在这条路上,人类看上去的正常要求反而不正常了。
毫无疑问,邹飞目前更亲近后者,事实也是如此,他一直在给自己活着,没有注意到世俗的规矩——比如到了一定岁数得结婚生孩子。之所以这样,除了他想完成自己的追求,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先自己活着看看,证明这条路的可行——只有信仰和不苟活、不低头、不放弃的原则,也能活得挺好,然后日后教育孩子:“看,你老爸就是这么过来的,没问题!”
春节,邹飞在爷爷家过年。看到自己的侄子能满地跑了,曾经追着男生打闹的小妹妹已经挎上了男朋友的胳膊上街去买东西,爷爷这一年拄上了拐杖,这些让邹飞感受到生命的变化。
听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对话,这些家长里短在此时竟然有一种巨大的能量,让邹飞对生活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原来别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之前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不得不承认,人都是生活在社会关系中的——家庭关系和工作关系,这是人无法跳出去的。
以前邹飞以为自己和那些上班的同学不一样,他不用坐班,不必打卡,拍拍自己喜欢的照片,挣点儿稿费,是一种自给自足简单的生活。后来醒悟到,即便拍摄的画面本身跟商业无关,但这个行为依然是商业行为,除非自己不从杂志社拿一分钱。如果从社会有所得,必然要有所付出,人生本身就是一场买卖。社会是一个整体,人无法不借助他人而直接获得自身价值——个人价值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实现,一个人跟谁谈价值去。就像地球,可以自转,但甭管你怎么转,还是在绕着太阳转,脱离不了轨道。
邹飞想起了政治课里学的“价值”、“交换”等词,发现自打人类社会脱离原始以来,一直在为这些词所表示的那些事儿而忙活儿着。难道这就是人类社会的本质?
这个春节,邹飞想了很多事情,把许多以前不舍得放下的东西抛在脑后,同时,也带了很多新东西继续前行。
春节过后,邹飞最大的变化就是,决定给自己办理社保。他虽然给杂志社工作了两年多,依然算编外人员,不用坐班,不用开例会,只是有事儿就叫他过来商量商量,需要什么图片了就派他出去,有不多的底薪,主要还是靠照片的稿费。所以一直以来,邹飞就没有过三险一金,他也觉得这些不重要,看病、退休、养老金……都距离他遥遥无期,从没想过主动去缴纳。从毕业到现在,八年过去了,别的同学的社保已经有八年历史了,他的还是崭新的。
以前买东西的时候,中年妇女管邹飞叫小伙子,现在都叫他老爷们儿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还不老,但外表已经有了包浆。既然都是老爷们儿了,那就得干点儿爷们的事儿,不能再稀里马虎或像个孩子似的过日子了。
过完春节邹飞就三十岁了。现在每当别人问他年纪的时候,他无法再说自己二十多岁了,“三”字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不年轻了。如果六十岁退休,他已经过完一半了。前面的三十年过完就算了,怎么着就这样了,后面的三十年,他得多替自己考虑考虑了。
在父母的劝说和自己的感悟下,邹飞带上自己的身份证、户口本去人才中心给自己上社保了。不知道为什么,邹飞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这类事情,最不愿意进的地方,就是这种地方。来办理的人不少,得拿号排队,看来大家都挺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的。那些坐在窗口后面的人,有长得一看就特事儿的那种大妈,也有一看就是靠关系进来的年轻漂亮姑娘。大妈态度蛮横,极不耐烦地跟办手续的人要着证件。年轻姑娘在阳光下垂着头,秀发散落,皮肤看上去很好,像剥了皮的葱白,如此白嫩肌肤将坐在这里直到也成为大妈。
一个窗口处突然有人吵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件事儿,举手之劳,而窗口后面的大妈不给办,说得照规矩办,窗口外也是一个大妈,说哪儿那么多事儿,捎带手不就办了吗。窗口后面的大妈说不是捎带手儿的事儿,这是规定。窗口外的大妈说,狗屁规定,你们来这里上班有几个是按规定进来的,有几个办自己的事儿也按规定了,规定也应该是对所有人的规定,而不是只对柜台外面的人规定,柜台里的人想怎样就怎样。窗口里面的大妈说,我们谁也没想怎样就怎样,你这事儿不归我们这管,只能去别的地方办。窗口外的大妈说,今儿你不给我办我还不走了。两人杠上了,领导赶紧从屋里出来调解,先批评了工作人员的态度不好,然后问明窗外的大妈要办什么业务后,说这确实办不了,并把贴在墙上的这里可以办的业务指给她看。大妈明知办不了,还是假装看了几眼说:“你们总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这点事儿还分开办,还得让我往别的地方多跑一趟。”
“这您得理解,110是抓坏人的,120是救人的,119是救火的,您要抓坏人打120,人家肯定也帮您抓不了。”
“得得得,不办就不办吧,你也别说那么多了,我走了。”大妈理输气势不输,边走边大声宣扬,“他们丫的人生价值只有在折腾别人中才能体现出来!”赢得一群深有同感的中年人们赞许的笑声。
事情总是这样,制定规矩的人,说规矩的对象不守规矩;规矩的对象,总抱怨制定规矩的人瞎制定。
轮到邹飞了,他往窗口一坐,把东西一倒:“都在这儿呢,需要什么您自己拿。”
给他办理的人是个小姑娘,不知道是人好,还是毛病还没养出来,颇有耐心地告诉邹飞医疗定点医院、养老金档次、医保卡怎么用等问题。邹飞仍没听懂,为了不打击小姑娘的工作热情,均点头装作明白了,让签字就签字。
办完手续,邹飞在人才中心门口的饭馆吃饭,点完餐,正等着上的时候,进来一男一女。没桌了,服务员说只能和邹飞拼桌了,男的着急吃完上班,不想换地儿了,就跟女人坐在邹飞对面。
邹飞背对他们,男人坐下后,才看到邹飞正脸,认识。原来这男的是陈志国。
邹飞知道陈志国毕业后去了区政府下面的事业单位,没想到去的就是刚才办手续的人才中心,八年里没挪过窝。毕业后邹飞和他没再联系过,上学时候接触也不多,除了系里和团委又下什么通知了,陈志国转告邹飞,其余时候两人没怎么说过话,如今的陈志国穿戴上更像坐机关的人了。
认出邹飞后,陈志国更不方便换桌了,赶紧打招呼,并把身旁的女性介绍给邹飞:“这是我女朋友。”
邹飞点头跟他女朋友打招呼,陈志国依然一副爱张罗事儿的样儿,让服务员赶紧拿菜单来:“多年不见,今天在我单位门口碰上了,我做东,好好吃点儿,要不是下午上班,就跟你好好喝点儿了。”
后半句话邹飞听出陈志国风格依旧。
上学时候陌生,毕业后见了面反而热情了。菜上来了,聊得也挺开,这主要取决于陈志国超强的应变能力,什么话题都能聊。
先是互通了一些各自接触的同学的近况,然后又聊了聊各自的工作。聊到陈志国的工作时,邹飞随便问了他点儿什么事儿,他先不解释,而是反问:“怎么着,你要办这事儿吗?”
工作多年,让陈志国养成了只要别人提个话头儿,他就以为人家要找他办事儿的习惯。邹飞对他的这种工作上的敏锐很是佩服。
“上四年大学学的,跟你这工作,有什么关系吗?”邹飞问。
“一点儿关系没有。”陈志国说。
“那你这四年大学不是白上了吗?”
“你不也没干本专业的事儿吗!”
“我当初就没好好学,压根儿就没打算干,可你们好好学了。”
“我好好学不就为了顺利拿到毕业证嘛,没本科的证,这工作就干不上,我也对造汽车没兴趣,现在再进我们单位,都得是硕士了。”
“你们不就是坐办公室吗,我看初中毕业就能干。”
“不然。”陈志国说着话不忘给女朋友夹菜,“这工作对情商要求较高,上有领导,下有基层,得金箍棒两头亮。”
邹飞深表赞同,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干这些事儿。
“你们这算公务员吧,用电是国家掏钱吧,能不把空调调得冬天进去得穿T恤,夏天进去得穿长袖吗,自己待着也不舒服啊?”邹飞对大厅头顶上那些无论阴天下雨下雪永远明亮的大灯也记忆深刻,“还有你们那灯,阳光充足的时候就别开了。”
“我们光顾着埋头工作了,没留意这些,舒不舒服的也都习惯了。”陈志国见女朋友的杯子要空了,又给倒上饮料,伺候得舒舒服服,总能想在前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但这种感觉总让邹飞觉得不太舒服。
话题又转到陈志国和他女朋友身上,陈志国说和她是中学同学,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俩终于在三个月前确立了关系,“别人找媳妇,都找条件,我就不那样,坚持真爱,苦追了她多少年。”陈志国又给女朋友夹了一块鱼,“多吃点儿,今年虎年把婚结了,明年好生个龙子。”
并帮女朋友择着鱼刺:“我这都是伺候领导伺候习惯了,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领导。”
陈志国的话让女朋友听了心里甜甜的,嘴不知道是因为正吃东西的缘故还是高兴得,反正一直没合上。邹飞一想起陈志国上大学时候的样子,对刚才的话有了比他女朋友更深刻的理解。不知道人天生就这样,还是生存环境把人改造成这样。
看样子陈志国已把一切安排妥当,了然于胸。这样的生活虽然安稳,同时也失去了更多可能,让不打算和他一样度过一生的人并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