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了大学,邹飞就有一种在别处的感觉,所以大学里需要应付的一切事儿,在他看来都相当于客场作战——只要及格了,就算拿下比赛;没及格,就当被学校拿下。打客场,不求取胜,打平就行。最终,七门课的考试,邹飞过了五门,七战五胜两负,胜利完成任务。
考试的这两周,是充分发挥人死磕能力的两周,虽然过得悲壮,但如此结局会让人有一种莫大的成就感。
接下来需要做的一件事儿就是:睡个午觉,然后晚上出去喝酒。
酒,喝多了让人迷糊,看不清世界。因此,只有酒后,世界才显得美好,大学生活才变得可爱。
酒桌上,已经摆了一排空瓶。邹飞和范文强有点儿晕了,眼神迷离,词不达意。罗西酒量大,依然清醒,似乎喝下去的不是酒。老谢也在喝酒,喝得不多,能控制,尚清华喝着饭馆的免费茶,已经喝了三壶。
老谢和邹飞交着心:“别挣扎了,大学就是这个样子。”
邹飞说:“大学可以是这个样,是别的什么样也都可以,但我不能让我的大学就这样。”
老谢说:“那你想什么样?”
邹飞说:“我希望的那样!”
老谢说:“你希望哪样?”
邹飞说:“反正不是现在这样!”
老谢说:“你不想这样,又不知道该什么样,你这叫矫情。”
邹飞说:“矫情就矫情吧,反正我不希望是现在这样。”
老谢说:“我就希望我别老犯病。”
范文强举起酒杯插话:“你俩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喝多了吧?来,再喝点儿!”
罗西也跟着举起酒杯,尚清华举起茶杯,五人碰杯。喝完不等放下杯子,范文强就憋不住了,跑出去吐,然后脸色苍白地回来,一屁股坐下说:“要我说,人不能活过三十岁,到了二十八九,差不多就该死了,你看涅槃的主唱,还有海子,都没活到三十岁,再往后活,就是糟蹋自己和时间了,人活过三十岁,除了吃喝拉撒,还有什么用?戛然而止,这才牛叉!”
“柯本和海子哪儿牛叉了?”老谢夹了一口菜。
“不知道,我就知道他俩都自杀了,谁自杀谁牛叉!”范文强又给自己倒酒。
“那你在意的是他们自杀了,还是他们所做的事儿?”老谢问。
“这是一回事儿,自杀就是他们所做的事儿,牛叉!”范文强又举起杯子,“喝酒!”
五个人碰完杯,范文强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大门那个主唱,说:‘人们惧怕痛苦甚于惧怕死亡,很奇怪他们会害怕死亡。较之死亡,生命的伤痛更深。而一旦死亡到来,痛苦也就随之结束。我猜想,它就像是一个朋友。’”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啊?”邹飞说。
“废话,我背过好几遍呢!”范文强很得意。
“你也打算自杀吗?”邹飞问。
“现在我还小。”范文强说,“还不到二十岁。”
“等你长大了呢?”
“没准儿。”范文强说,“我不是没想过。”
“你打算怎么死呢?”
“还没想好,不过最好是睡一觉,然后没醒过来,就死了。”
“那你可以吃安眠药。”
“那样不够壮烈,日后被人提起来太怂(造字,尸+从)。”范文强又举杯示意众人喝酒,“这事儿不着急,等想死的时候再想怎么死也来得及,你们谁跟我一起死啊,搭个伴儿,三十岁之前?”
“走吧,他喝多了。”尚清华站起身建议着。
“坐下!”范文强按住尚清华,“我是喝多了,但我都吐出去了,他们没吐,现在我是喝得最少的。”
“没事儿,让他喝吧!”老谢还把握着分寸,“一学期了,不容易。”
“老谢,这里你……最大,在学校混的时间最长,你说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他妈什么?”
老谢抿了口啤酒,往椅子里一靠,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要是像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就知道生活的意义了。情况不同、立场不同,生活的意义自然就不同。”
最终,这顿酒以饭馆没酒了而告终。不知道是没想到学生能喝这么多准备不足真没酒了,还是服务员为了早点儿睡觉谎称没酒。
回宿舍的路上,范文强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感觉脚下一滑,险些摔倒,看了看左右的环境,颇有感触地说:“看来以后即使喝多了也不能逮哪儿吐哪儿,特别是一会儿自己还要走的路上,我可能踩在我刚才吐的东西上了。”
寒假,邹飞和佟玥都选择了在学校待着。佟玥的原因是,父母出差,家里没人做饭,只好回学校吃食堂。邹飞的原因是,在家待着没劲。上了大学,更跟父母聊不到一块儿去了,但是父母还总爱找话题聊,邹飞天天都得动脑回答父母抽冷子冒出的让人难以理解为何会有如此疑问的问题,结果弄得在家比上学的时候都累,况且听说佟玥回了学校,邹飞更不想在家待了。
虽然不喜欢学校,但假期里的校园让邹飞迷恋,空旷,很难见到人,能听见鸟叫。下完雪,那些教室、实验楼、图书馆、食堂被一层白白的东西盖着,看着不那么讨厌了。特别是能跟佟玥在一起,这时候周围也不会有碍事儿的人。
邹飞和佟玥的关系,两人都心知肚明,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窗户纸那头是什么,彼此都明白,就是不愿意捅破。这种隔着窗户纸的感觉挺好,两人都想多停留会儿,眼前的风景还没看够,不着急赶路。捅破了会什么样他们不知道,对未来也有渴望,虽然饿了那么长时间了,还是不能狼吞虎咽,容易噎着,细细品尝才能咂摸出滋味,等眼前的关系乏味了,再去捅也不迟。
他俩每天都会见面,但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都是明白人,能把握分寸,见好就收,反正还有明天。第二天,两人无论是谁,随便找个借口给对方打个电话,聊几句,然后话锋一转:“该吃饭了,一起去吧?”
电话还是邹飞打得多一点儿,佟玥有时也会打来,这时候往往正是邹飞犹豫现在要不要打给她的时候。
邹飞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暧昧”吧,对于当事人,这种感觉无比美好,可这词说出来却透着贬义,也许是因为使用这词的人对当事人的羡慕嫉妒恨。
“暧昧”再进一步,就是将两人的关系“庸俗化”。对于这种“庸俗化”,邹飞有期待,也担心“庸俗”完了,再想找回“暧昧”,就难了。只要确保佟玥只对自己“暧昧”,那么跟她“庸俗”就是早晚的事儿。
这时邹飞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别人上课,他拒绝;别人写作业,他拒绝;别人谈恋爱,他不拒绝,因为这是生命的召唤,生命同时还告诉他:课想逃就逃吧、作业不写就不写吧。这种声音比老师和家长的声音更真实,更替他着想,那就听它的吧!
邹飞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人性化的成长。什么才是人性化的成长,他的定义就是:自己就是一个人,遵循自己的意愿和喜好做事,便是人性化的成长。当然,因为阅历尚浅,个人的喜爱和厌恶正确与否可能有待检验,甚至是反的,但现阶段,这是唯一可以引导他生活的航标,比起其他的指引——那些教育专家和书刊上的主流话语——个人的追求还稍显靠谱。每个人是不一样的,竟然有人试图总结出一套对所有人适用的理论,这显然是不尊重个人的发展和自以为是,所以,对此可以置之不理。
此时,找一个异性,对邹飞而言,也是人性化的需要。
就这样,两人在学校待了十天,然后各回各家,准备过年。
以前一说过年,就跟吃喝玩乐联系在一起。今年这个年,邹飞突然发现自己不快乐了,觉得过年成负担了。这可能也是长大的标志:不再只看到生活中简单的一面。
过完初五,邹飞正犹豫着要不要提前回学校,用不了多久也开学了,开学前还要参加上学期没过科目的补考,该回去复习了。就在这个时候,佟玥来了一个电话,约邹飞去帮她挑一个上网的解调器,然后再顺便给她的电脑重装一下系统。终于有了一个能出去溜达溜达的理由了,挂了电话,邹飞拿上安装盘出了门。
邹飞陪着佟玥买完解调器,又去她家里安装。家里没人。
“你家大人呢?”邹飞问。
“我妈去医院值班了。”佟玥说。
“你爸呢?”
“出差了。”
“够忙的,年还没过完就出差了。”
“他成天瞎忙。”佟玥给邹飞拿来一罐可乐。
邹飞掏出系统盘,拆开解调器,忙乎起来,佟玥在一旁准备帮忙,但是发现自己什么也帮不上,只好陪着说话。
“你平时在家都干什么啊?”佟玥问。
“在家能干什么啊,什么也干不了,我盼着赶紧开学呢!”邹飞说。
“在学校你能干什么啊?”
“也干不了什么,但是没有我妈和我爸那两双眼睛盯着了,我觉得什么都能干!”邹飞说,“你在家都干什么?”
“看书,发呆,坐着,吃东西,画画。”佟玥历数着。
“给我看看你的画吧?”
“给你看我小时候画的吧!”佟玥找来一本发黄的画册。
邹飞打开,纸上都是用蜡笔画的小房子、花花草草、公园游乐场、蓝天白云,而且是真的把天涂蓝了,然后再在上面画上白云。其实画蓝天的时候,把白云的位置留出来不画蓝,白云自然就出来了,想到这里,邹飞笑了:“你那时候是不是认为蓝天是蓝天,白云是白云,所以必须画完蓝天还得在上面画白云?”
“对啊!”佟玥挑出一张问道,“你看这张,光有蓝天,没有白云,知道这叫什么吗?”
“万里无云?”
“聪明!”
邹飞在佟玥的画里发现了一个特征:“你怎么画的都是景物,没有人啊?”
“中国绘画里不是有这么个传统嘛,我四岁就继承了。”佟玥调侃道。
“你现在都画什么?”邹飞说,“给我看看。”
“别看了,现在画得没以前好了。”
“是你要求高了吧?”
“是要求低了,所以画得没小时候的好了。”
“按说长大了技术好了,要求就越高啊?”
“技术是有了,但也知道偷懒、走捷径了,比如白云不用真的拿白色的笔去画。”
“那你现在怎么画?”邹飞还是想看。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窗外开始有人放花了。
“看外面的花吧,比我画的好看。”佟玥走到窗前。
邹飞喝光了罐里的可乐,佟玥去冰箱里拿,发现没了:“就剩酒了,你喝吗?要不我再让楼下小卖部送点儿上来?”
“别叫了,麻烦。”邹飞看着窗外说,“他们外国人看烟花的时候就喝点儿酒,虽然我也觉得挺事儿的,但不妨一试。”
“好啊,你要红酒、白酒还是啤酒?”佟玥蹲在冰箱前找着。
“你家还挺全乎啊!”
“他们喝的,我从来不喝。”
“那就来啤的吧,红的太事儿了,白的太不事儿了。”邹飞说。
佟玥给邹飞打开一罐啤酒,邹飞喝了一口:“你妈几点下班?”
“明天下,现在过年,他们二十四小时轮着值班。”
“那就行了,别你妈突然一回来,看见我正跟你家喝酒呢,多不好!”邹飞说。
“也没什么不好的,没准儿她还能跟你一起喝点儿呢!”佟玥说。
这时电脑提示系统装好了,邹飞搞定电脑,收拾了摊子,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就像吃饭差一口没吃饱,仔细一想,原来没给佟玥拷片儿——以前每次给同学装系统前,都会被要求道:“顺便给我拷点片儿啊!”
网也能上了,佟玥申请了一个QQ,加的第一个好友就是邹飞,然后又申请了一个邮箱,发出的第一封信也是给邹飞发的,没有字,只是一个笑脸的符号。
“你先在这儿上会儿网,我下楼买点儿吃的,你想吃什么?”佟玥问。
“什么都行,我不怎么饿,过年吃蓄了。”邹飞说。
“那我看着买吧。”佟玥出了门,一个礼花弹在窗外绽放。现在的花越做越大,能打到十几层楼高。
佟玥走后,邹飞在屋里瞎转悠,看见摆放的照片都是佟玥自己或者和她妈妈的,没看见她爸的,屋里的陈设也很难看出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邹飞能猜出个一二了。
邹飞又上了会儿网,给佟玥装了几个小游戏,瞥见窗外有火光闪动,便走到窗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