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可能以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似乎又不是常常这样,因此,假设有只慈悲的手一到危险关头就制止我们,是相当可疑的。说得确实点,这个慈悲的动力有时发挥作用,有时则停止运作。那只神秘的手甚至可以指出灭亡之路,梦有时被证明为陷阱,或以陷阱的姿态出现。
在处理梦时,我们不能太过天真,因为梦始源于一种不大像人类精神的,反而有点像宇宙的气息——一种揉和了美、慷慨和残酷女神的精神。如果想表现这种精神的特征,不必一味把时间花在现代人的意识上,应该进一步研究古代的神话,或原始森林的传说。我并非否定从文明社会进化造成的丰硕成果。但这些成果是拼着损失无数的东西换回来的,而损失的程度,我们很少作适当估量。我之所以比较人类未开化和文明的状态,旨在表明这些损失和成果间的平衡。
未开化的人比“理性”的现代人更受直觉支配,后者已知道“控制”他们自己。在这段文明化的过程,逐渐地从人类心灵较深的直觉层划分我们的意识,甚至最后从心理现象的身体基础来划分。幸运地,我们并没有失去这些基本的直觉层,它们仍旧是潜意识的部分,即使它们只以梦意象的形式表明自己。这些直觉现象——顺便说,有人往往不晓得这些直觉现象是些什么。因为它们的特性是象征性的——在我所谓梦的补偿作用中担任一个极重要的任务。
为了精神稳定和生理健康,潜意识和意识必须完整地连接,齐头并进。如果这两者分离或“分裂”,心理马上就会产生毛病。有关这点,梦象征是最主要的信差,它们负责直觉和人类心灵理性两地的信息,而且它们的分析使贫乏的意识充实而多彩多姿,以致意识再学习了解直觉遗忘的语言。
当然,因为梦象征经常在人不知不觉或未了解的情况下消逝,难免有人对它的作用产生怀疑。在日常生活中,了解梦往往被认为是多余的。我通过对东非洲某原始部落的经验证明了这一点。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部落的人否认他们有任何梦,但和他们经过细心和旁敲侧击的谈话后,很快就知道他们像其他人一样有梦,但他们相信他们的梦没有意义可言。他们对我说:“普通人的梦毫无意义。”认为那些酋长和巫医的梦才有重大关系。因为这些与该部落的福祉有关,所以他们梦有优点。
当这些人承认有梦,不过又认为梦没有任何意义时,他们就像现代人一样,以为梦之所以没有任何意义,纯粹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但即使文明人有时也注意梦能使情绪变好或变坏。梦曾被“了解过”,但了解的方式是潜在的。这是一般的情形。惟有在一个梦特别给人深刻的印象时,以及在固定时间间隔重复出现的情形下,大家才会想到要了解梦。
因此,我该严词指责那些愚昧或穿凿附会的分析。有些人的精神状况太过不平衡,以致在分析他们的梦时产生极大的危险。在不平衡的状况下,极端偏颇的意识被回应的非理性或“疯狂”的潜意识所截断,这两者不该在没有采取特别谨慎的态度下集合一起。
说得更简单点,相信现成的梦解析的系统指引,实在愚不可及,不要以为买几本参考书翻翻,看看某个特别象征的意义,就会分析梦。任何梦象征都不能与个体所梦到的象征分开,而且没有那种解释,可以把梦的意义说得十全十美。每个个体的潜意识的补偿或赔偿的变化实在太多,以致意识心灵无法肯定到底能把梦和梦象征分类到什么程度。
没错,的确有些代表性而经常出现的梦和象征。在诸如此类的意念中:包括坠下、飞行、被危险的动物或敌人迫害、在公共场所穿着奇装异服、在人群中匆匆忙忙或迷路、在手执无用的武器或全然无法防御下搏斗、茫然地一味向前跑。一种典型的幼儿意念是梦到长得无限大或无限小,或是变成另一种东西——例如,在卡洛?路易士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一书中,就可以找到最好的例子。但我必须强调,这些意念一定要以梦本身的背景来研究,而不能作为自明的暗号。
回想梦境是个值得注目的现象,在一些例子中,有些人从孩提时代到后期的成年生活,一直梦到同样的梦。这种梦往往是企图对做梦者生活态度某种特别的缺憾作一补偿;不然可以溯源至某次令人得到惨痛教训的行动所留下的一些特异的偏见,也许有时是对未来重大事件的预测和期待。
过去几年来都梦到一个意念,在此意念中,“发现”我的房子有部分我不清楚的地方,有时是我老早去世双亲的住处;令我大感惊讶的是,在这个住处里,父亲有间用来研究鱼类比较解剖学的实验室,而母亲则经营一家给幽灵访客住的旅馆。这些陌生的客房往往是幢早已遗忘的历史建筑物,不过仍是我继承的产业。它包括有趣而古旧的家具,在这串梦的后期,我发现一间旧图书馆,里面都是些我不熟悉的书。后来,在最后的一个梦中,打开其中一本书,发现一大堆最不可思议的象征图片。当我醒来时,我的心兴奋得跳起来。
在这串梦中最后的一个梦未出现前,我向一家专售研究古物的书店订购了一套编辑一流的中古炼金术士书。在文献里发现一句引文,认为这与早期的拜占庭的炼金术有关,于是想查查看。在梦到那本我不晓得的书几个星期后,书店寄来一个包里,内里有册十六世纪时期的旧书。这本书图文并茂,其中那迷人的象征图片立刻令我想起那些我在梦中看见的图片。因为再发现炼金术的理论是我研究心理学的先锋,所以成为我工作的重要部分,于此,重复出现梦意念就一目了然了。那幢房子当然是我人格的象征,是我个人兴趣的意识范围,而那些无名的别馆,表示我期待意识心灵当时没注意到的新兴趣和研究的范围。从三十年前那个时刻起,我就从未再做过同样的梦。
梦的解析
本文一开始,就指出记号和象征有何分别。记号往往比呈现的概念意义少,而象征则往往代表某些比表面和直接意义更多的东西。此外,象征是种自然而不做作的产物。没有哪个天才可以坐下来,手执一笔管说:“我现在要发明一个象征。”谁也不肯通过逻辑的结论,或者慎重的意图,得到合理的念头,然后以“象征的”形式表现出来。不论谁把什么奇异珍怪的东西加在这类观念上,它仍旧是个记号,与有意识的思考连接,并非是暗示某些仍旧未明事物的象征。在梦中,象征自然地发生,因为梦是偶然地发生,而非发明的,因此是所有有关象征知识的主要来源。
必须指出,象征并非单单在梦中发生,它们在所有心灵各种的表象明示出现,包括象征的思考和感情,象征的动作和情势。通常来讲,似乎无生命的物体,也在象征模式的安排下与潜意识合作。天下间确实有许多说及主人一死,钟也随即不动的真实故事。其中一个是普鲁士王腓特烈大帝皇宫中的摆钟,当大帝命丧黄泉之际,该摆钟随即停止摆动了。其他较普遍的例子是:当某人魂归天国时,镜子会破裂,或墙上的画会跌下来,还有,在某人情绪波动不安时,他处身的房子会出现极微小而无法解释的破损。即使抱有怀疑态度的人拒绝相信这类报告,这种故事却总是会突然出现。单就这点来看,就足以证明它们在心理学上的重要性。
不过,象征有许多种,最重要的并非个别的,而足有“集体”性质和起源的象征。这些主要是宗教的意象。信教者假定这些意象是神性的起源——它们曾向人类启示。怀疑者则冷淡地说,它们是被捏造出来的。这两者都有错。没错,正如怀疑者所注意到的,几世纪以来,宗教象征和概念一向是意识细心推敲琢磨的对象。同样,当信教者意指它们的起源,至今已埋在似乎没有人类根源的神秘过去里,一样是确定的。但事实上,它们是“集体表象”,从初期的梦和有创造力的幻想放射出来,而且这些意象是无意识、自然而然的表明,绝非有意的杜撰。
这个事实——对梦解释有直接和重要的关系。很明显,如果你假定梦有象征意义,那你的解释,会和那些认定梦只不过是掩饰我们已知的情绪或思想的人不同,‘如果像后者这样,那梦解释就没什么意义,因为你只会发现你早已知道的事情而已。
为了这个缘故,我通常对学生说:“尽你所能学习象征,然后在分析梦时把象征全部忘掉。”这个忠告有实际的重要性,以致我把它当作一个规则,提醒自己绝无法充分地了解别人的梦,到正确无误地解释的程度。我这样做,无非为了阻止我自己的联想和反应的奔放,它说不定以不同的方式胜过病人的不安和犹疑不决。这对治疗有很大的效用,分析者可以借此准确地得到梦的特别信息。不过他必须完全透彻地探索整个梦的内容。
我和弗洛伊德一块工作时所做的一个梦,可以说明这点。梦到自己在“家里”,似乎是在二楼的起居室,这房间既舒适又宜人,全是十八世纪的装潢,我奇怪自己从没看过这个房间,不晓得一楼是个什么样子。我下楼去,发现这地方很黑,墙上都是镶嵌板,这里的家具是十六世纪的,甚至更早一点。我的惊讶和好奇心加重,想把这整幢房子的结构看个一清二楚。于是走到地下室,看见门打开,我沿着石阶梯走到一个较大的圆顶房间,地板是用大块的厚石板铺砌而成,墙壁看来很古旧,细看墙上的灰泥,发现其中掺杂碎片瓦。很明显,这是罗马式的墙,我变得愈来愈紧张。在角落,看见一块上面有铁环的石板,拉起那石板,看见还有另外一道窄楼梯,通往一个类似史前墓穴的山洞,里面有两个头盖骨、一些骨块,以及一些陶器碎片,到这里,我就醒过来了。
如果弗洛伊德在分析这个梦时,照着我的方法探查它的特殊背景和联想,只会愈想愈远,恐怕他会离题万丈,而且忽略他自己的真正问题。其实,那梦是我生活的简史,特别是我心智的发展史。我在一幢有二百年历史的房子长大,而大部分家具则更古旧,大概有三百年历史。在思想上,我迄今神游于康德和叔本华两位大哲的哲学中,当时最新的思想是杜威的作品。在这不久之前,仍与深受中古思想影响的双亲同住,他们相信神的无限力量一直统御全世界和人类,这世界已变得陈旧而落后。我的基督教信仰在遇到东方宗教和希腊哲学时,难免会格格不入,这就是为什么一楼这么安静、黑暗和无人居住的原因。
而对历史产生兴趣,始于我专注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上,当时我是个解剖学会的助理员,对化石时代的人骨醉心不已,尤其对尼安德塔人的研究,以及争论已久的杜博猿人属的头盖骨,更为神往。事实上,这些都是我对那个梦幻的真正联想。但我不敢对弗洛伊德提起头盖骨、骸骨或尸体的事,因为我知道这主题不会受到他欢迎。他怀有我预料他会早死的奇怪念头。后来,他凭以下的事得出结论:我在不来梅对保存木乃伊发生兴趣,那是我们1929年乘船到美国时途经上岸观光的地方。因为我从最近的经验中,深深感到弗洛伊德和我之间的精神观和背景,有道几乎无法弥合的鸿沟,所以不愿意把自己的思想发表出来。害怕如果我把自己的内在世界向他敞开,他不仅会瞠目结舌,而且破坏我们的友情。感到自己的心理上有些不确定,几乎自动地告诉他一个有关我的“自由联想”的谎话,以免把个人和与他全然不同的架构点明出来,反正这只有吃力不讨好而已。
我必须为这段对弗洛伊德叙述我的梦的冗长介绍而抱歉。不过这是当人介入真正的梦分析时,遭遇到困难的很好例子。很多事都需取决于分析者与被分析者之间的个人差异。
很快就发现弗洛伊德企图在我身上找出矛盾的意愿,于是试探性地提议说我所梦见的那些头盖骨可能是指我家里某些人的死因。这个提议得他满意,但是我却不满意这个“假”结论。
当我在尝试寻找答复弗洛伊德问题的适当答案时,突然被一种在心理学的了解上,扮演主观因素角色的直觉困惑。我的直觉是那么强烈,只想到如何脱离这麻烦的纠缠,于是我就以撒谎这简单的方法来解决。这样做不仅不高尚,而且在道德上也站不住脚。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冒与弗洛伊德争执的危险——由于种种原因,我不希望这么做。
我的直觉是由出乎意料的洞察力组成,使我认清梦意指“我自己”、“我的”生活和“我的”世界,以及我的整个实体,都在和另一个具有理性和追求自己目标的奇异心灵所建立的理论架构对抗。我霎时就了解我的梦所代表的意义。
这项冲突说明了梦分析的一个重要问题,它不是一种技术,可以像两个人之间用办证法交换意见,只要学习、根据规则来适应即可。如果将它视为机械性的技术,做梦者个人的心灵人格就会迷失,而治疗就仅限于一个简单的问题;在分析者和被分析者之间,谁会支配谁?为了这个原因,放弃了催眠治疗,因为我不愿意用自己的意志压迫别人。希望治疗的过程完全发自病人自己的人格,而不为我的提示所影响,因为那只有短暂的效果。我的目的在于保证和维持病人的自尊和自由,好让他能根据自己的意愿而活。在和弗洛伊德交换意见后,逐渐领悟我们在建构有关人和他心灵的一般理论之前,我们应该学习更多有关我们要处理的人类真正问题。
个体是惟一的实体,我们愈是轻视个体,一味朝着人类抽象观念走去,那我们会愈走愈错,跌进迷阵。在现今社会急剧而快速的改变中,实在需要了解更多有关人类个体的事,因为我们所知有限,而且有很多方面要看个体的精神和道德的素养而定。但如果我们要有高瞻远瞩的眼光,要把事情看得透彻,就非得了解人类的过去;人类的现在反而可放在次位。那就是为什么明了神话和象征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