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然后坦白地说出他的问题,这令我了解我们在治疗中要遵行的奇怪过程的理由。最起先的震惊是他无法独自面对它。他需要别人的帮助,而治疗的方法是慢慢建立信心,而非证明临床的理论。
从这些例子中,我学会使自己的方法适应病人需要,不再受到不适用于任何特别例子的一般理论束缚。在过去60年的实际经验中累积得来的知识,教导我把每个病例都当作新的来研究,而且首先要寻求个别了解。有时,我毫不犹豫地埋首幼稚的事件和幻想的细心研究中。有时我仿佛高高在上,直飞入遥不可及的形而上思考中。那全要学习个别病人的语言而定,同时要随他的潜意识,向光明探索。有些例子需要某个方法,有些需要别的方法。
当人在寻求解释象征时,这尤其真实。两个不同的个体也许有几乎完全相同的梦。举例来说,虽然某个年轻的做梦者和年老的做梦者有相同的梦,但困扰他俩的问题却迥然不同,因此以同样方式解释这两个梦,实在荒谬至极。
我想起的例子是个梦,一群年轻人骑在马上横过广阔的田地,做梦者一马当先跳过一条满足水的沟渠,其他人则掉进沟渠里。首先告诉我这个梦的是个年轻人,属于谨慎、内向型。但我又从一个老年人处听到同一个梦,但他却非常大胆,喜欢过冒险而积极的生活。他做这梦的期间里是个病人,令医生和护士大感头痛:他因违背医疗的规定而真的受了伤。
对我而言,这个实在最清楚不过了,它告诉那年轻人他应该做什么,但却告诉那老年人他正在做什么。这梦鼓励那犹豫不决的年轻人,但那老年人不需要这类鼓励,他那股仍然在他心头颤动的冒险精神,才真的是他最大的问题。这例子显示,解释梦的象征,就是要看做梦者的环境和他的心理状况而定。
梦境象征主义中的原型
我已提过梦有补偿作用,这项假设意指梦是种正常心理现象,能将潜意识的反应或自然的冲动转送到意识里。许多梦都能通过梦者的帮助来解释,因为他不仅提供联想,还说出梦意象的前后关系,经过这些,我们就可以一窥梦的全貌。
这方法足以应付所有一般事例,例如你的亲戚,朋友或病人在谈话中把他的梦向你吐露。但当谈到引起强迫观念或是情绪澎湃的梦时,做梦者所产生的联想往往不一定能提供令人满意的解释。遇到这类个案时,我们必须考虑到梦中所发生的元素并非个别的,因而不能出自做梦者个人的经验。这些元素——弗洛伊德称为“古代残存物”,这种精神形式不能以个人的生活说明,因为它似乎是人类心灵原始的,先天的、遗传形式。
就像人类的身体代表各种器官的博物馆,每种器官都有长期演进的历史,因此我们期待发现心灵也通过相同的方式而被组织,它绝不可能是没有历史背景的产物。我所谓的“历史”,并非意指心灵意识参照过去的语言和其他文化传统的方法来建立自己,我指的是原始人类——他们的心灵仍然接近动物的心理在生物史前史和意识的发展。
这种广大的旧心灵是我们精神基本的形式,就好像我们身体的结构建基于哺乳动物一般解剖的模式。熟练的解剖学家或生物学家那双眼睛发现我们体内有许多这类原始模式的痕迹。有经验的精神研究员能在现代人的梦境图画和原始心灵的产物——“集合意象”和神话意念之间,同样地看到类似东西。不过,正如生物学家需要比较解剖学的学识,心理学家没有“心灵比较解剖学”也无法行事。事实上,如果硬要把上述两家作一分别,那心理学家不仅必须对梦和其他潜意识活动的产物有丰富的经验,而且对广义的神话必须有深入的了解。没有这种知识,谁也不能认清重要的类推。例如:不可能了解强迫神经症和古老恶魔附身之间的类似。
我对“古代残存物”——称之为“原型”或“原始意象”——的意见,经常受到许多缺乏梦心理学和丰富神话知识的人批评,“原型”这个名词,往往被误解为意指某些明确的神话意象或意念。但这些只不过是有意识的表象,假设这种易变的表象可以遗传,实在很荒谬。
原型是形成这种意念表象的倾向——表象可以在不失去其基本模式下改变许多细节。例如,敌对教友有许多意念的表象,但意念本身保持一样。批评我的人错误地假设我在研究“遗传的表象”,因此他们忘掉原型的观念,只认为那是种迷信。他们没考虑到如果原型是始于我们意识的表象,我们一定会了解,而且当它们呈现在我们的意识时,我们不会惊慌失措。说实在的,它们是个本能的“倾向”,就像鸟筑巢,蚂蚁形成有组织的群体一样明显。
现在必须澄清本能和原型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本能是生理上的冲动,而且被感官认知。但同时,它们也在幻想中表示自己,往往只以象征的意象显露自己的存在。这些表现就是我所谓的原型。它们没有已知的起源,而且随时随地复制自己。
记得许多例子是有人因为被自己的和孩子的梦所困惑而找我。他们完全无法了解梦这个字眼,因为做的梦有许多他们说不出来的意象,虽然这些病人中有些还受过高等教育,甚至其中有些本身就是精神病医师。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教授的例子,他有个突然而来的幻象,以为自己发狂。他带着非常恐慌的心情来找我。我只从书架上拿了本四百年历史的书出来,并翻开一页上面印有古木刻,且有叙述他这类的想像的文字。“你根本没理由相信自己发狂,”我对他说,“他们在四百年前就知道你的幻象了。”他因而减轻了恐惧感,而且更正常。
我还记得一个十分重要的个案,这个人自己就是精神病医师。有一天,他带着本小册子来找我,这是他10岁的女儿在圣诞节时送给他的,上面画有他女儿在8岁时所做的一连串梦,这串不可思议的梦实在是我生平仅见。我颇能了解她父亲不停被这串梦困扰的原因,虽然这串梦天真烂漫,但极为可怕,它们所含的原始意象完全超乎那父亲的理解范围之内。以下是那些梦的关联意念:
1.“妖魔鬼怪”,一只有许多角且像蛇的怪物,杀死和吞下所有其他动物。但神从四个角出现。其实是四位不同的神,他们使所有死去的动物复活。
2.升天,异教徒在天堂跳舞庆祝;下地狱,天使在那里做好事。
3.一群小动物令做梦者吃惊。那些动物的身体变得很大,其中一只吞掉那小女孩。
4.一只小老鼠被虫、蛇、鱼和人类渗入,因此老鼠变成人。这描写人类始源的四个阶段。
5.在显微镜下看见一滴水,那女孩看见那滴水充满树枝。这描写世界起源。
6.一个坏男孩有块泥巴,每个人经过,他都用一点点丢他,因此所有路过的人都变坏。
7.一个醉妇掉进水里,出来后变得清醒,且获重生。
8.背景是美国,许多人在蚁堆上打滚,被蚁攻击。做梦者因惊慌而掉进河水里。
9.月亮上有个沙漠,做梦者陷在地上太深,以致下到地狱。
10.在这个梦中,那女孩看见一个发光球体,她摸这个球体,蒸汽放射出来,有个男人出现,把她杀死。
11.那女孩梦见自己病得很严重,突然间,有些鸟从她的皮肤飞出来,令她霍然痊愈。
12.一群蚋把太阳、月亮,及所有星星都弄得黯然无光,但有一颗例外,那颗掉在做梦者身上的星星。
在没有删减的德文原著中,每个梦开始的用语和旧的童话故事一样:“从前……”从这开场白而言,那个做梦者暗示她感到每个梦都好像是某类童话,她想告诉她父亲,当作圣诞礼物。父亲想借它们的前后关系说明这些梦,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似乎没有对它们作个人联想。
这些梦是不是故意杜撰的,真实性有多大,所以要看对那小孩子认识有多深而定。在这个例子中,那位父亲深信那些梦是确实的,我对这点毫无疑问,我也认识那个小女孩,但这是把她的梦给她父亲之前,因此没有机会问及这些梦。因住在国外,于该年圣诞节后一年死于传染病。
她的梦相当怪异,很明显,主要的观念含有哲学意义。举一个梦来说,一个魔鬼杀死其他动物,但上帝以神力令它们重生,或恢复原状。在西方国家,这观念可从基督教传统中窥见一二,《使徒行传》三章二十一节有记载。“天必留他,等到万物复兴的时候,就是神从创世以来,圣先知的口所说的。”早期的希腊教会之父特别认为,到末日时,救世主会恢复万物原来完美的状态,但根据《马太福音》十七章十一节所云,早就有个旧犹太传统,那就是以利亚,固然先来,度要复兴万事。”而《哥林多前书》十五章二十二节亦有同样的说法:“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
有人猜测那小女孩在她的宗教教育里碰到了这个思想,但她没什么教育背景,她父母亲名义上是基督徒,不过事实上,他们只是从道听途说中知道《圣经》的话语。因此不可能把这个深奥的“恢复原状”意念说给那女孩听,而且很明显,她父亲绝没有听过这个神话的观念。
这12个梦其中9个受到破坏和恢复的主题的影响,这些梦没有一丝受过基督教教育影响的痕迹,反而与原始的神话有密切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由其他意念——“宇宙开辟的神话”(世界和人类),在第四第五个梦出现——中得到证实。相同的关连可以从我刚才引用的《哥林多前书》十五章二十二节里找到。在这段经文中,亚当和耶稣(死亡和重生)是连接在一起的。
基督救世主的一般观念,属于基督教以前英雄和拯救者的主题,虽然他被怪物吞噬,但以神奇的方式,把要吞掉他的怪物制服。谁也不清楚这种意念源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们甚至不知道如何研究这个问题。不过有一点倒可以肯定,那就是每一代似乎都晓得这是从前一个时期传下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它源自一段人类还不晓得自己拥有英雄神话的时期。换句话说,那是在他还没有意识地反省自己在说什么的时期。那英雄人物是个原型,自太古就已存在。
小孩子产生的原型特别有意义,因为我们有时可以确信小孩子没受到有关传统的直接影响。在此例子中,那女孩的家人对基督教传统只有皮毛的认识。当然,基督教主题也许会以诸如上帝、天使、天堂、地狱和魔鬼等观念作代表。但这小孩在处理这些观念时,完全与基督教起始无关。
我们看看第一个梦的神,它包含四个来自“四个角”的神。这些角代表什么呢?梦中并没有交代。四位一体本身就是奇怪的观念。但这个数字在许多宗教和哲学里扮演极重要的角色。在基督教,它被三位一体所取代,我们必须推断那小孩晓得这个观念。但在今天的普通中等家庭中,谁晓得神话的四位一体中世纪炼金哲学的门人反而较为熟悉此观念,但这种哲学在18世纪初就销声匿迹,而且完全荒废至少两百年。那么这小孩怎会获得此观念呢?从以西结的幻象?但这又不可能。
我们对那条有角的蛇也会发出同样的问题。没错,《圣经》里的确有许多有角的动物——例如在启示录。但所有这些动物似乎都是四脚兽,它们的大君主是蛇。在16世纪的拉丁炼金术中,有角的蛇就是四角蛇,是汉密士的象征,也是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敌人,不过这说法相当含混,据我目前的发现,只有一个作家主张这种说法,因此这小女孩绝对不可能知道。
第二个梦所出现的意念的确是非基督性的,而且包含一种可接受的逆转价值——例如,异教徒在天堂跳舞,而天使在地狱做好事。这象征暗示一种相对的道德价值。那小孩怎会发现这种可以和尼采天才相比的革命性概念?
这些问题导致另一个问题:这些梦的补偿意义是什么?
如果做梦者是个原始时代的巫师,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这些梦代表死亡、复活或恢复、世界起源、人类的创造,以及相对价值的哲学主题的变化。如果要以个人的标准解释这些梦,一定很棘手,因需放弃这些梦。毫无疑问,它们包含“集体意象”,类似教导原始部落年轻人长成成年人的理论。在这时期,他们知道有关上帝或神的问题,世界和人类如何被创造、世界末日如何来临,以及死亡的意义。在基督文化里,我们何时有机会分配到同样的知识?当然是在青春期。许多人在老年期——临终前——再开始想到这些事情。
这个女孩遭遇到这两种情况,她接近青春期,同时接近她生命的尽头。她梦中的象征并没有指出正常成年人生活的开始,只有许多破坏和恢复的暗示。其实,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梦时,就有种惊异的感觉,它们暗示迫在眉睫的灾难。我之所以有此感觉,是由于我从象征中推论出特别的补偿意义。这是在那种年龄的女孩意识中不可能找到的。
这些梦打开生存和死亡新而可怕的局面。我们大多数在老年人回顾生命时找到这类意象,它们的情况令人记起古罗马人的谚语:“生命是个短暂的梦。”因为这小孩的生命就像罗马诗人所说的“牺牲青春的誓约”。经验显示莫名的接近死亡把“预期阴邪面”投射在牺牲者的生命和梦中。而基督教教堂的祭坛一方面正好表示坟墓,一方面代表复活的地方——死亡变化成永恒的生命。
现在我们已明白那小孩的梦,它们是死亡的前奏曲,像禅的公案表达出来。这个讯息不像正统基督教的理论,反而像古代原始的思想。它似乎在长期以来遗忘的心灵资源中,始于历史传统之外,因为自史前时代,这些资源就助长哲学和宗教思考有关生与死的问题。
看来未来的事以产生特定的思考形式把阴邪面投射在小孩身上。显然它们表达的特别形式多少还是个人的,但一般的模式却是集体的。我们不能假设每只新生的动物创造本身个别独有的本能,而且绝对不要假设人类个体借新生来发明他们的特殊人类行为。就像本能一样,人类心灵的集体思想模式是天生和遗传的。当事件发生时,它们的作用是和每个人大致相同的。
属于这类思想模式的感情表现,是全世界一样的。我们甚至可以在动物中确认这种表现:而动物本身也相互了解,即使它们不同类。至于有复杂共栖机能的昆虫又如何?它们甚至不清楚自己的父亲,而且谁也没有教导它们,可是它们却能共栖一起。那我们为何假定人类是惟一得不到特殊本能的生物?或他的心灵缺乏所有进化的痕迹?
当然,如果你把心灵当作意识,就很容易掉进错误的观念时,以为人类带一个空虚的心灵来到这个世界,过了几年后,它所拥有的只是个体学到的经验,但心灵超过意识之上。动物没有什么意识,但许多刺激和反应表示心灵的存在,而未开化的人做了一大堆连他们自己也不了解其意义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