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私下里对有的同志说:“赵院长不是自杀,是殉节!应该在他死的地方立一块碑!”他说,说赵院长是“叛徒”,打死我也不信。他德高望重,但平易近人;他学识渊博,但不耻下问;他知人善任,爱惜人才,难道会有这样的“叛徒”吗?难道能这样对待一个曾经为自己国家流过鲜血的老同志吗?栾茀,在那封建法西斯专政的年月,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每月挤出十元生活费,寄给这个“大叛徒”的家属。
一九七一年的大年初一,漫天大雪。赵家老老少少都瑟缩在冷冰冰的家中,闭门不出。自从老院长出了事,这个家庭好几年没来一个“拜年”的客人,他们自然也不敢把“晦气”带给别人。
突然,门开了,进来了一个披着满身雪花、冻得嘴唇发紫的人,这就是栾茀,他特意从二十里外赶来。
“你……”老太太的嗓子哽塞了。
“我来接小禾禾去我家过年。”栾茀亲切地把已故老院长的小女儿拉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巡视着这间破烂、寒酸的屋子。
老太太说不出话来,只有用一串串的泪水接待这位客人。不,不是客人,是亲人!是一个久别归来的亲人!
等老太太安静下来,栾茀告诉她,自己已经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反映赵家的困难,信寄的是挂号,还署了姓名,周总理一定会收到的。
“这样要连累你的!”赵宗复的老伴大惊失色。
“不写,我们也连在一起了。”栾茀淡淡地一笑。
信,由国务院办公室批转太原工学院。因为信里写的都是事实,加上上头有批示,栾茀没有遭祸。同志们每当讲起这件事,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他,是这个!”
听了工学院的汇报,沉静稳重的省委书记王大任,显出了少有的激动。他轻轻地,像是对自己、也像对别的同志说:“如果我们每个党员,都像栾茀同志那样……”
过了几天,王中青副省长亲自给工学院党委送去了王大任的信。信中建议工学院党组织讨论栾茀同志的组织问题,要在生前解决,不要在死后追认,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组织的温暖。
(七)
明天就要开支部大会了。下午,党支部把入党志愿书送到栾茀手中——此时,他已从北京医院转回太原,躺在家中。
晚饭后,他让魏蕴瑜扶自己坐到书桌旁。左胯是“禁区”,只有右半个臀部可勉强着椅。他就那么半蹲半坐地趴在桌上,填写着入党志愿书。
看他实在吃力,魏蕴瑜说:“让我来代你填,我会跟你一样认真的。”但他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不用,这是我一生中的大事,我要自己填。”
就像小学生临摹正楷,每一点,每一个勾都那样认真;又像在雕刻一块洁白的玉石,要把自己的情感全部灌注到这件珍品中去。
坐在一旁的魏蕴瑜时时停下手里的织针,凝视着这个熟悉的侧影。台灯乳白色的灯光在他周围撒下一个纯净的光环,一绺垂落到前额的卷发被灯光描画出发亮的边缘,微微抿紧的嘴角,镌刻着一种庄重而虔诚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泪珠总在魏蕴瑜的眼眶里打转。
随着小闹钟的“滴答”声,时钟指到了午夜十一点、十二点。“睡吧,明天发病可了不得!同志们都知道情况,填不完,不会责怪你的。”
栾茀对妻子的劝告只是摆了摆手,仍然头也不抬地写着。
时针指到了午夜一点半,栾茀搁下了笔。他搓揉着双手,苍白的脸上,漾起了满意的笑容。
第二天漱洗完毕,他指着身上的旧衣服说:“今天这个日子,我不能就穿这个吧?”魏蕴瑜理解他的心情,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套簇新的中山服。他把风纪扣扣好,衣领拉平,然后就端端正正地靠坐在躺椅上,等待着同志们的到来。
这时,才刚刚七点。
八点一刻,支部的同志们到齐了。
入党志愿书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党员们默默地交换着深沉的目光。
支部会开了很久,直到十一点五十五分,卧室的门才又打开了。魏蕴瑜进去时,大家正一一跟栾茀握手告别。每个同志握手的时间都很长、很长。最后,栾茀提出了一个要求:
“新党员都要宣誓的吧?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把我抬去,拄着拐杖,我还能站一会儿的。”
把客人送走,魏蕴瑜冲到丈夫跟前:“老栾!”
栾茀颤颤巍巍地把七页记得满满的纸送到妻子手里,他的声音也因激动而变得沙哑了:
“同志们对我的评价太高了!我很惭愧,很惭愧!”他拉过妻子温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轻地抚摸着:“蕴瑜,我还能为党干些什么呢?”
(八)
垂危中,他给省委写了关于山西省工业体制改革的建议书,给煤大起草了《煤大办学思想》,给《煤炭综合利用译从》校对注释,给……
医生、护士常常立在床前,久久地凝视着这幅不可想象的情景:
熬干了生命之油的躯体,大面积的溃疡,十几处癌肿,但还在不停地写着,写着……
胸水引起的喘息和咳嗽,任何止痛药都不起作用的剧痛,但还在写着,写着……
纸夹在刀刃般突起的肋骨上抖动,铅笔在手指间打滑,不时地滑落到被褥上,但还在写着,写着……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哪来这样顽强的毅力?人们由惊异转为崇敬,一个个含着眼泪离开。
一个朋友来看他,他从枕边取出一张前些时画的《煤大校舍鸟瞰图》,请朋友提意见。
在花木葱茏的校园里,除了教学楼、图书馆等建筑外,还有室内体育馆和游泳池,还有外籍教师和学生的宿舍,还有一个庄严的纪念馆。
朋友的手指停在纪念馆上,眼睛里显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栾茀如数家珍地叙说着:这里要陈列历届学生的毕业论文与毕业设计,以及学生走上工作岗位后创造的成绩,它们可以激励在校的学生奋发学习,为国争光!山西不仅要成为国家的能源基地,而且要为国家提供第一流的煤炭化工专家。到时候,国际煤炭化工学术讨论会将在中国召开,这里将吸引各国的专家和学者!……
栾茀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嘴角却挂着动人的微笑。看看这幅生气勃勃的“鸟瞰图”,再看看奄奄一息的栾茀,那个朋友只觉得一股热浪涌上喉头:朋友啊,你这是在痴人说梦吗?不,这是你毕生追求的国富民强的理想,一个没有来得及实现的理想!
喘过一口气,他把目光移向药柜,那上面放着一封他的长子、北京化工学院学生东东的来信。
他的嘴唇歙动着:“东东,东东……”
妻子把信拿到他眼前:“你想看这封信吗?”
他摇了摇头。
“想叫东东回来看看你吗?”朋友急切地揣摸着他的心思。
栾茀还是摇头。他十分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叫他,毕业后回山西工作,不要,留恋大城市……”
魏蕴瑜吞咽着眼泪,用力点着头。
朋友倒了一杯开水,端到他嘴边:
“老栾,你不要再说话了,你……”
栾茀用颤抖的手推开了杯子。“我的遗体”,他喘息着,“交中华医学会,让医务人员作科学研究吧,这……也是对国家的最后……一点心意了。”说完,他咳着,喘着,但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三日,这是一个阴冷的日子。经过十几小时的昏迷之后,祖国的忠贞儿子、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栾茀,静静地,连一丝回光返照也没有,就停止了心脏的跳动。
当同志们把哭得昏迷的魏蕴瑜从栾茀的遗体上拉开时,他们自己也泣不成声了。
噩耗传到太原工学院化工系,正在政治学习的会场顿时寂静无声,空气象是凝固了。
教师们中断了学习,驱车赶到医院。在医院后门口,载着栾茀遗体的救护车已经启动,正要驶向中华医学会山西分会。经要求,救护车停了下来,人们排着队向尊敬的战友作最后的告别。
人们的泪眼凝视着栾茀形销骨立的遗体,凝视着他安详严肃的遗容,只见他永远思索的眼睛还微微启开着。
老栾啊老栾,是什么使你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你还没有编完略语词典?是因为山西人民还没有使上煤气?是因为山西还没有为国家提供更多的能源?还是因为你没有看到煤大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人才?
悲恸象翻滚的波涛,汹涌在同志们的胸间,他们脱下帽子,向战友深深地鞠躬,再鞠躬。
灵车徐徐启动。寒风吹过,路边的白杨树摇曳着枝干,发出金属般的响声。
(作者系 光明日报记者 樊云芳
山西日报记者 丁炳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