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冲到他面前,死命地掐自己的脖子,然后挣扎,再用力,再挣扎,如此反复。
然后,突然,一切都停滞下来,她恍然大悟,顷刻间,整个崩溃了,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捂住面孔嘤嘤呀呀地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它就这么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要么给我,要么让我去死,没人帮我,没有人,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逐渐语无伦次。
他一把把她抓过来,黑色衬衣撕破了。
他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扔到床上,她没反应,还是哭。
他撩起她的裙子,飞快地解开皮带。
她尖叫了一声,并未意识到任何疼痛,只感觉有陌生的硬物在大腿和下体之间横冲直撞,她全然无知地望着那个男人的脸,依旧很雅气很沉着,跟他此时的举动毫不相关。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事情进行到这一刻,突然就终止了。
他站起来,把衣物重新整理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她的姿势和当日的表情一样尴尬,四脚朝天,除了被撕破的衬衣,其他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被他沾污了,狠狠的,相当痛快相当过瘾地被他干了一次。
女人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
事实上,没有下一步,他连强迫自己进行下去的欲望都没有。
于是,他站起来,把雪茄重新点燃,刁在嘴边抽了两口,打开皮夹数钞票。
她听见纸币轻微的沙沙声,陷入不知所措的迷惑之中。
然后,她感到有东西被丢在身上,很渺小,根本不可能掩盖女人此刻的懵懂与狼狈,稍稍一动就哗啦啦滑到地上去了。
她这才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一叠散乱的纸币,愣了一会儿,然后把外套扣紧从床上站起来。
“怎么?不要么?”
她感觉房间开始摇晃,就像遭遇那场离奇的发呆的午后一样,昏沉沉的。
但是,止不住的眼泪已经在摇晃中停止了。
“为什么要给我钱?”
一种极空洞极清醒极虚无的声音从她干涸的喉咙里发出来。
“很奇怪是么?”
他吐出一团浓稠的烟,眼睛完全脱离了当下的一切,仿佛,她从未在这个空间里存在过。
“你可以为了一只八音盒跟陌生男人做这样的交易,为什么我就不能送钱给一个让我在精神和肉体上完全没有任何欲望的女人呢?”
“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没有兴趣了,可你不相信。”
他对那女人投去最后一瞥,然后,自然迅捷地将眼光收回。
“那的确是个误会,你不是这样的女人,这点,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7
月末的星期六。
史进泽不得不放弃和妻女团聚的假日,和上司一起陪即将归港的总裁逛街,顺便替他的老婆孩子挑选礼物。
“你先带他去,我稍后跟你们会合。”
吃罢午饭,史进泽的上司接了通电话,匆匆忙忙吩咐他。
“去哪里啊?”
“当然是最高档的地方。”
“最高档的地方是哪里?”
“蓝贵,带他去蓝贵,认识路么?”
史进泽摇摇头,上司叹了口气,掏出一张名片飞快地写下地址塞到他口袋里。
史进泽把名片上的地址给出租车司机看。
前后逛了两个多钟头,史进泽有点心不在焉,眼皮不听使唤地一直往下掉。
“累了吧?”
总裁友善地拍拍他肩膀。
“没,没有啊,我只是想上个厕所。”
“为什么不早说?我在对面的露天咖啡馆等你,于经理应该也快到了。”
“好,您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语毕,便一溜烟往洗手间跑去了。
史进泽还是不太习惯在过于洁净的厕所里小便,他低头面壁,后悔自己憋得太久,现在连腰也变硬了,就怕一不留神,洒到比镜子还清晰的大理石地板上。
洗完手,史进泽感到一身轻松,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他不打算急着回到老板面前,好不容易从他们眼皮底下溜出来。可是,从厕所到咖啡座的距离太短了,还没等奶精搅拌均匀,他就已经站到总裁背后了,不知为何,他不想马上从茂密的滴水观音的绿叶下面走出来,越过叶片之间的空隙,他瞄见于经理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坐在总裁对面乐呵呵地聊着天。
“你底下的人看上去还行,就是木了点。”
总裁随口说了一句。
史进泽心底泛起一丝卑微的感激,心想,等待许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于经理这么多年一直都很想提拔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也不会在同事面前经常对他赞不绝口,这次,他终于有机会对老板说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含辛茹苦二十多年的岁月就要得到回报了么?升职?加薪?兴许还能拿到干股。买房子,一定要先买房子,装修要豪华,最豪华的那种,然后再买辆小车开开,一家人到外地好好玩玩,生活很快就不一样了,会变得很美好,完全无法想像的美好……
“木?”
于经理差点被咖啡烫着。
“岂止是木?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白痴!一点脑子都没有,要不是看在他手脚勤快还是老员工的份上我老早叫他走人了,你看看他做的计划,整个一狗屁不通,自我感觉还特别好,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不晓得到底干什么来的?啧啧,受不了,真受不了。”
“人还老实?”
浓稠的烟圈慢悠悠地飘过来,阴魂不散地挡在滴水观音的叶子前面。
“哈!老实,不要太老实,不爽的时候关起门来怎么骂都行,我就喜欢他这点,一看见那张龟孙子脸我就浑身舒坦,什么烦恼都没有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他有问题。”
“什么问题?”
“听说他家庭很美满,夫妻二十多年都恩恩爱爱的,我觉得有问题,你说,就他那副德行,怎么可能会让女人满足?”
“他老婆来找过我。”
“您、您说什么?就那个傻冒老女人?”
“就在她送文件过来的第三天下午,那女人突然跑来找我,说是为了一只4898元的八音盒。”
烟圈继续有规律地冉冉上升,仿佛,陷入某种沉思。
“您真给了她4898块?”
乌黑的后脑勺往前下方动了两下。
“她愿卖我愿买,有什么问题么?”
“这分明是敲诈!敲诈!您怎么就给她了呢?”
没有回答。
“究竟是只什么样的八音盒?”
他摇摇头,依旧沉默。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看见史进泽从另外一侧与厕所相反的方向迎面走来。
“咦?你没去厕所啊?”
“去了,出来时搞不清楚方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们。”
史进泽依旧毕恭毕敬地笑着。
“小史,这阵子辛苦你了,老板说你是难得的人才,要我日后好好提拔你呢!”
“多谢总裁赏识。”
“坐坐坐,一起喝杯咖啡,和总裁一起喝咖啡的机会可不多哦。”
“是是是……”
离开蓝贵的时候将近下午三点。
史进泽目送上司和总裁的出租车消失在狭隘的视线尾端,反身往家的方向走。
起先,步子很小,频率一个砖头接一个砖头,少顷,步子变大了,三五迈就过了大马路,接着,双脚凌空跃起――
他开始奔跑,活像个专业的长跑运动健将,风驰电掣地穿越大街小巷,等到他把门撞开时,竟发现家里空旷得好像破废的旧仓库。
李竹留了一张字条给他,上面写着:
“小文要去参加学校的露营,旅游鞋坏了,我陪她上街买一双,太晚就别等我们吃饭了。”
史进泽原封不动地把字条放好,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屋子里旋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在哪儿呢?该死的它到底在哪儿呢!
唯一存放家中贵重物品的黄褐色箱子狡猾地从衣柜的角落里露出一角。
钥匙!钥匙!没有,哪儿都找不见。
他抓起一把螺丝起子就戳上去。
箱子很快就被撬开了。
跳舞的小女孩静静地躺在里面。
史进泽木讷地拧动发条。
女孩优美地旋转起来,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这古怪而鬼异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史进泽把八音盒抱起来,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遍,然后,就不动了。
他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这让他感觉很糟,非常糟。
就在这时候,账单从盒底飘了出来。
4898,恬静地看着他。
史进泽就这么站着,与那张小小的纸片僵持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整个人像过了沸水的面条似地软下来。他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把家中的一切恢复到进门前的样子,包括那只发条尚未走完的八音盒,独自离开了家。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晃,大脑里一点感觉也没有,无痛苦、无意识、无思维。
不晓得这样的不知不觉过了有多久,最后,他发现自己停在了一家大卖场厨具展架中央的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前面。
一把精致漂亮的小刀,一把颇有预谋的小刀。
当史进泽终于看见了它那一刻,它显得非常快乐。
他觉得自己只是突然被它吸引了,就在它不经意地出现在视野中时。
就这样,那把闪烁着史进泽从未见过的凶猛的男性光芒的小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让他48年平静无波的心疯狂地跳跃起来。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黄褐色老木箱角落里的发条越转越慢,直到,完全停止。
清晨。6:35分。镇北路嘉奈公寓602。
游荡了一夜的男人推门走进来。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异常安静。
晨曦的颜色正穿过屋顶的瓦缝往里窥。
一只苹果从餐桌的塑料袋里滑出来,骨碌碌滚到喝光的奶杯边上。
一份三明治残羹在盘子里酝酿着发酵的情绪。
房门钥匙还插在锁洞里,钥匙环在轻微的晃动过去之后,逐渐静止。
男人被动地置身在这样的宁静里,感觉四肢慵懒,脑袋迟钝,就连眼睛也有些昏花,空气中唯一残留的自己的喘息声让他感到一丝害怕,说不清怕什么,也说不清有什么可怕。
除了发呆,他很清楚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了去。
这时,他忽然感到视野向周围扩展了,苹果、塑料袋、奶杯、三明治、钥匙、拖鞋、地板、墙壁全都从凝固的部位上掉下来,熔化成某种预示着表象的壳状物,看上去极其懦弱,极其无能,而他自己,也跟着失重地飘到半空。
他来到卧室,从上面俯看妻子的睡脸。
她怎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
是什么让她的表情那么快慰,那么安祥,那么幸福?
到底是什么呢?
他不想知道。
男人毫不犹豫地抽出水果刀,向熟睡的妻子胸口扎去。
鲜血喷出来,身上、脸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
他聚精会神,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就在第二十刀力度收回的同时,他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女人恐怖的尖叫。
男人没有回头,他只是握着血淋淋的匕首,对着妻子血肉模糊的尸体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我想了一整夜,结果,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饶恕你。”
8
离开希尔顿的那天,天色已晚。
李竹重新走进蓝贵,买下了那只折磨了她将近半年的八音盒。
当她真实地将它捧在手心里时,疯狂跳跃的心脏突然间静止了――
一切归零。
时间回到半年之前,那个48年又不知多少日月的普通黄昏。
此刻的她,没遇见过玉珍,没到过蓝贵,也没看见橱窗里的那只八音盒。
它确实不见了。
并就此永远地消失在了李竹的世界里。
从未真正存在过,从未。
李竹将那只八音盒连同收据一起放进家中最隐秘的一只箱子里,就此锁上,并预感到自己至死都不会再有丝毫打开它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