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打开女儿的皮包翻找纸巾。
这种样子跑出去不把人吓死才怪,不行不行,得上楼去洗了,整个洗了。
正当李竹转身想要躲到角落去时,突然发现贩卖机的旁边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左手拿着一副墨镜,右手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雪茄,正同样透过反光玻璃目不转睛地窥探着她的脸。
纸巾呢?纸巾到底放哪儿去了?
李竹的手脚更加慌乱了,一不小心,女儿的皮包就整个滑到了地上,化妆品、手机、卫生棉撒了一地。
男人不动声色蹲下来,捡起手机递到李竹面前,然后,慢慢地把头伸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广东话。
“啊?你说什么?”
李竹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的表情却似乎因为知道她不是本地人而变得更轻松了一点。
“我问你,多少钱?”
“什么?什么多少钱?”
男人皱皱眉,站起来,依旧盯着她的脸。
李竹感到困惑,他到底想干什么?那种眼神为什么有种好像自己是在故意装傻似的嘲讽呢?
男人不再说话,随手把雪茄插到贩卖机边上的花盆里,戴上墨镜。
“请问,你……”
“对不起,我已经没兴趣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补充道:
“多少钱我都没兴趣。”
嘴角再度泛起一个嘲意更深的浅笑。
多少钱……?
没兴趣……?
难道他以为她是……!
李竹顿时恍然大悟,立刻抓起纸巾用力抹去嘴唇上的口红。
难怪他会这样看她。
三个多月的时间并不长。
但是,李竹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就记住了她,而且,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难道,他认定了她就是那样的女人并依旧对她心存邪念么?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竹甩甩脑袋,感觉自己真的有些异想天开精神错乱。
然而,当日事后的那一点点完全不曾出现过的沾沾自喜,却在这一刻忽然死灰复燃了。
也许,它一直潜伏在体内的什么地方。
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冒出来呢?
李竹觉得毛骨悚然,预感到有比八音盒的噩梦更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
6
第三天是哪一天?
李竹到死都没有想起来。
总之,那是个相当清朗的中午,太阳晕晕地照射在银行前的石板阶上,就连已经生锈生到不成样子的拉门把手也晶莹亮堂起来。
李竹把四叠钞票数了六遍,每遍都感觉少一张。
“还有多少?”
“还有八千九百八十。”
客人把最后一叠塞进柜台槽里。
为什么不是一万,而是八千九百八十呢?
为什么不是4898,而是四万八千九百八呢?
李竹抬头看看屋顶,太阳大概是要把银行的顶盖子晒穿,然后,柜台上每个人头顶也跟乐开花,钞票一张接一张地从脑袋里飘出来,就好像变魔术似的。
午饭时间到了,李竹把“暂停”的牌子啪嗒搁在台面上,迅速地整理皮包。
“怎么?要回去了?”
“嗯,不舒服,头疼,好像发烧了。”
“哎哟,那可不行,让实行生替你半天吧。”
“好像真的不太行了……”
“得得得,你赶紧先回,我帮你跟头儿请假。”
李竹托着半边脑袋,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把身子从座位上挪开,待同事将饭盒从抽屉里掏出来时,她已经从银行吵杂的人流中蒸发了。
李竹脚底的轱辘在晌午光秃秃的柏油路上滚得飞快,她想着这是二十多年来唯一请过的一次假,这么说不够确切,真正的名头应该是翘班才对。
到家时,墙上的挂钟刚好敲过一点,李竹打开衣橱最底层的那只抽屉,从最里面的角落抽出一件从未穿过的黑色衬衣。
现在,已经是夏天,可她仍然觉得不能就这么穿着衬衣走在大街上。
李竹披上十八年前三十岁生日时史进泽送给她的那件老旧的短袖披风,样子是土了点,不过还是很物有所值,穿到现在都不曾修补过。
家里只有女儿房里的衣橱有落地镜子,李竹光着脚丫跑进去,地板上细碎的灰尘沾污了她的脚底板。她开了一盏小台灯从镜子里端详自己,黑色衬衣领口散发出的樟脑丸味实在太重,但是前襟笔直开到胸口的岔度却刚刚好,这种尺度的袒露是她始终都没有勇气接受的,所以也就任由它压在箱底发霉发臭,可是现在,这件没有纽扣的衬衣竟然让李竹惊讶地发觉,自己胸前的皮肤还是很饱满的,她从各个角度观察黑色布料中央凹陷很深的乳白色沟壑,仿佛有紫罗兰花的弥香从那里面徐徐散发出来似的,再闻闻衣领,樟脑味儿果然退却不少。
显然,这勾起了李竹对自己前所未有的信心。
临走前,她特地把脚底的灰尘掸干净了才伸进高跟鞋里面,但还是在三楼的拐弯处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肚上蹭破一块小皮,可是丝袜却完好无损,真是奇怪,这时,李竹忽然想起钥匙还挂在房门上面,惊叫了一声,又一瘸一拐地冲回楼上去。
大约一点四十五分,李竹终于抵达希尔顿1607号房。
她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是否在里面,但还是很勇敢地按了门铃。
叮咚,叮咚。
八音盒的舞裙转呀转。
“是你?”
开门的正是他。
这简直就是发疯。
她对自己说。
可是,除了疯,她又该拿自己怎么办呢?那癫狂的念头从她意识到他们彼此认识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她心里扎根落户了,现在,竟然幻化成喜悦的花束笼罩在她还尚且保持端庄的眉宇之间。
“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想起来了?”
眼神又开始肆虐。
她意识到,这恐怕是他的本能――
当猎物出现时的那种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本能反应。
那件事只是一个误会,她很怀疑眼下的自己是否还具备一个所谓猎物的资格,把赌注押在一个根本可以假装从不存在的误会上,值得么?
“能不能进去说话?”
她感觉自己必须对他做些什么,以便提醒他那件事的确存在过的事实,于是,故意把披风的纽扣解开。又蓦然意识到什么,下巴不自觉地扬起,然后,将一只手臂攀升到门框的顶端,另一只顺势摆在胯上,先是手背,接着发现这个动作有些别扭,于是又立刻翻过来用手掌托住,就在混乱的瞬间,黑色布料中的沟壑挡不住折腾,扑通一声,笨拙地跳了出来。
他低头盯着她的衬衣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
“运气,不,是预感,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缘分……”
她窘迫地对他笑,为了做得更自然些而加倍努力着。
“缘分?”他笑,“认识等于不认识,我不认为这是缘分。”
他坐下来,示意她也坐,可是,她固执地拉了拉裙边,依旧选择尴尬地站在原地。
对方点起一支雪茄,动作很熟悉,和他随手掐灭在泥土里的样子如出一辙,浓重的烟草味呛得她直想咳嗽,但还是忍住了,果然,他再次把雪茄弄灭。
“找我有事么?”
“……”
“怎么,不好说?”
她呼吸急促起来,轻微地点点头。
“既然来了,不妨说说看,是你有事?还是你丈夫?”
他站起来走到她背后。
她眯起眼,生怕自己的脚不听使唤,说走就走了。他假装温柔地帮她把大衣脱下来,放到椅背上,很男性的古龙水味道从她的脖根溜到前胸,徘徊在沟壑前端。
“我想……想和你谈笔生意。”
她走到床边,双手紧张地扭在一起。
“你好像弄错了,又或者,记忆力有问题。”
他话里有话,毫不掩饰语气中裸露的随心所欲。
“三个月前我就说过,我已经没兴趣了,多少钱都没兴趣。”
她想看清楚他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又退缩着,不敢抬头。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天的事,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他大笑起来,好像根本没办法忍住那滑稽的声音。
“你觉得那件事算什么事?告诉谁或不告诉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你记住了我,不管那算什么,你记住了我,是你先把我认出来的难道不是么?”
“那又怎么样呢?”
“我只是觉得这世界很荒谬,为什么总是要把一些原本毫无关系的人硬扯成有关系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记住我?为什么还要用那种眼神来看我?”
他盯住那双嚅嗫的嘴唇,她的眼神依旧在两人面对面的空间之外游荡,他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是说,如果你和我一样明白那只是一个误会,就不会用那种眼神来看我。”
“什么样的眼神?你觉得我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呢?”
她几乎立刻就被他打败了,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这个,这个我说不上来,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知道那是怎样的眼神……”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如果你真的……最起码,可以作笔公平的交易……”
“你想要什么?”
他打断她,又把雪茄点起来,脸上重燃的兴趣亦真亦假。
他觉得这个看上去并不愚钝但现在的确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所为何来的女人身体里暗藏着一抹疯狂而又刺激的诱惑力,她就是冲着这股诱惑来的,还饱含着全然无所顾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浑噩。
“4898元现金,你有么?有没有?”
她突然激动起来,不停地拧掐自己的手指甲。
他本可以再次不遗余力地笑出来,让她在笑声中变成一只老鼠从宾馆的门缝里落荒而逃,但是,他没有。
眼前的女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根本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彻头彻尾地疯了,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这样?这令他十分好奇。
这种好奇很快就变成一个美妙的光环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让此刻的她看上去非同一般,和当日误会她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竟然,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清纯。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清纯”,一个让人毫无肉欲的中年妇女唯独残留的那一点点年轻时代的可怜的惨淡魅力竟会让他感到针刺般的兴奋。
可是,为什么是4898?为什么会是这么具体的一个数字?
“你胆子很大。”
“四千八百九十八,你以为你是谁?”
他故意摆出强硬的姿态。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坦白说,我就是来碰运气的,你不愿意就算了,那我只好另外想办法。”
忽然间,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仿佛,被他的强硬反顶出一个更锋锐的角。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的脸,很奇怪,没有怯懦,没有恐惧,也毫无羞耻,就好像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她随时可以掉头就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骤然改变了整个局面。
他觉得事情因此而变得越发刺激了。
对于这么一个女人,他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生理欲望,但是,这个女人却无意间制造出另一个趣味游戏的开始――事实就在眼前,他可以像摆弄一件使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玩具一样地玩弄她,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为什么是4898?为什么一定要4898?这笔钱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为了一只八音盒。”
她为难地低下头去,很为难,极端任性的表情隐约浮现。
他不是史进泽,因此,她不必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我不相信,就为了一只八音盒?”
“这是真的……”她无奈极了。
“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总之,我就是要它,没有它,我简直就要活不下去了,我、我……”
她止住乱糟糟的脚步,似乎想到什么。
“你有没有被什么人掐住过脖子?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