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坐在心理咨询诊所门口,幻想有一个人在跟她说话。
苏于奇对我的暗示很不高兴,他说我想太多了,后来,他问过小僮那天的事,小僮说,那是她和自己约会聊天的地方,她所谓的“老朋友”其实就是她自己。她从来没注意到后面有个心理诊所。我想继续深究下去,就那个“老朋友”与他辩驳一番,但是,苏于奇似乎没兴趣再跟我继续下去了。事实上,我是有些多虑,小僮从来就没跟我说起过有关她和她“老朋友”的事。
可是,总觉得小僮所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苏于奇都知道,这是他唯一令我嫉妒的地方。
我承认我是爱她的,很爱很爱。
只因她的洒脱不同于我的洒脱,只因我自命清高的灵魂深处掩藏着触碰不到的卑微,因此,我不过是一个那么俗不可耐的卑鄙小人,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无所谓的那种天真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又或者,我们对于爱情本身的认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那少女是个异类,她骨子里散发着一股任何外力都难以惊扰腐蚀的、极其纯粹的真挚与无邪,对于人性命运的那种变相超脱的残酷,与她灵魂深处如雨后彩虹般璀璨鲜活的青春交织在一起,便成就出一个笃信并以追求极乐境界为终身信仰的、年轻又荏弱的生命体。
我那么那么爱她,又那么那么怕她。
害怕她的热力会侵蚀掉我所有的激情,让我在这样的爱情面前旋风般地老去。
小僮把她对凡尘俗世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任性而肆意地将自己仅有的快乐与纯真奉献给了一个同样不想被世俗束缚的天才少年。
那个少年就是我。
爱与性。
梦想与现实。
自由的捆绑与挣脱。
我到底懂些什么呢?
我们到底在追寻些什么呢?
难道,苏于奇真的是因为看见了那寻找极乐世界越来越渺茫的绝望终会把女孩火热稚嫩的心撕裂的小僮,必将在俗世的尘埃中灰飞烟灭的事实,才自始至终笃守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的么?
谁在爱她?
谁在害她?
又有谁,想要解救她?
楚乐飞速移动的手指嘎然而止。
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除了那片轻柔快乐转动着的电扇螺旋叶子。
6
关于小僮的故事,楚乐就写到这里。
他一直觉得那是一个先兆。
他在最清醒的时刻写下了它们,却在最混乱的时候遗失了它们。
是小僮不愿给他机会思考,还是,他自己没有接受事实的能力呢?
一个卑鄙小人。
他曾不止一次躲在她的爱情里对她提出这样的警告。
可是,她听不见,因为,她的爱情容不下这个。
而他,就是这样阵亡的。
激情、灵感、欲望、乃至存在过的那一切。
小僮第一次提出不想回家过夜的时候,楚乐突然想起了冯铁猪提醒过他的那件事。
他到底对小僮有什么样的打算?
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对自己都没有任何打算,对她,又能有什么打算呢?
可是,小僮的爱情却像扎根在肥沃泥土的雏苗,一如她幼小的迅速走向成熟的身体。
她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肉体欢愉,而是希望能天天和他在一起,每分每秒每一个瞬间,都必须看得到他,摸得到他,爱得到他。
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种忘我果然有着既纯洁又疯狂的可怕力量。
她习惯性地逃学,甚至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溜出来。只要她想到他,想要见他,便会不顾一切。她会在他睡觉的时候突然爬上他的床,清晨、白天、中午、半夜,任何一个无法预料的可能出现的时间里,她不让他写作,甚至恶作剧地删除他刚写完的句子,只为了得到一个令她满意的吻,他恼了,对她吼叫,她却假装微笑,然后把刚冲好的热咖啡冷不丁泼在他的键盘上,他火了,想打她,却先被她扇了一耳光,于是,他扑上去将她按倒在地,她不说话,急急地喘着,压抑着癫怒和嘶吼。她咬他,恶狠狠地咬,并对他拳打脚踢,然后,突然抓住他的头发狂吻,用那种试图把他一口吞噬的歇斯底里引诱他,撩拨他,直到他忍无可忍将她彻底撕碎为止。
楚乐无法驾驭这样的游戏,如同他越来越无法驾驭小僮的爱情,
可是,她依旧乐此不疲,乐此不疲……
然而,在这样的欢愉中,楚乐看到的只有那无限扩大中的黑色绝望。
转眼,暑假将近,终考前夕,小僮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台照相机,说是要完成一个关于“爱的杰作”的摄影作品,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无论走到哪儿她都带着它,除了上学和复习,就是喀嚓喀嚓地按快门。
墙上到处都是楚乐的面孔,笑的、怒的、郁闷的、漠然的、有表情的、没表情的,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但是楚乐很清楚这屋子里的人越来越难以忍耐这一张又一张将雪白的墙壁严密覆盖的压抑感。
可是,小僮依旧乐在其中,她说,那其实也是一个名为“把爱关住”的行为艺术作品,当楚乐和这个屋子真正融为一体的时候,他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我要把你关起来,因为你是我的楚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楚乐。”
楚乐一想到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猜怎么着?”
小僮一边贴照片一边回头对楚乐说。
“昨天,我爸凌晨赌光了回到家,刚好看见我妈的男人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掰豆角。”
“终于破了你家王不见王的规矩,少不了一顿狠架。”
楚乐的嗓音疲沓,了无生气。
“他们没打架,估计两个人都觉得彼此的立场不怎么地道,那时我刚好出来刷牙,就看见我妈的男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对我爸说‘您回来啦’,我爸爸也和蔼可亲地回答‘回来了’,然后我爸又说‘忙着呐’,我妈的男人回答‘嗯忙着呢’,然后,我爸就进屋睡觉去了。”
楚乐嘴里的饮料扑哧喷在小僮小花边领的衬衣上。
这个时候,苏于奇正在做冰冻西瓜汁,他看了楚乐一眼,感觉他焦躁不安,小僮在说一件见怪不怪的事情,楚乐的反应有些过头了。
小僮跳到于奇边上跟他一起弄果汁。
楚乐偷偷瞥他们,觉着天气反常地热。
“今天怎么那么热?”
“我觉得还好。”
苏于奇随口说道。
“你们俩这么站在一起弄东西,好像一对小夫妻。”
楚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只是一不留神,话就自己跑出来了。
小僮放下手里的东西,神情异常困惑,楚乐在不知不觉中回避了她的眼,他知道她是多么敏感的女孩子。
苏于奇一直埋头干着自己的活,没有搭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接着,小僮突然不见了。
她从苏于奇的背后闪出来,黏回到楚乐的身边,紧贴着他,紧紧地贴着,好像楚乐马上就要随着热气蒸发了。
“我知道你爱我,说你爱我,一次就好,说你爱我,说嘛快说嘛!”
楚乐感到四肢无力,她双手合十,目光坚定,是那种决计不肯承认心慌的坚定。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比较好,真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小僮的脸色马上就白了。
“要不要冷藏?我觉得不够冰,梁诗诗不喜欢喝加冰块的果汁。”
苏于奇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们,举着西瓜汁的手臂颤动不已。
“你为什么不肯说?”
“当着苏于奇的面,我说不出来。”
“为什么当他的面你就说不出来,他是老虎还是狮子?我就要你当着他的面说你爱我,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
“你嫌我了是不是?你嫌我烦了是不是?”
眼泪这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起转来,楚乐觉得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可是,更难过的是他对自己的这种难过感到无能为力。
“我没有,我干嘛要嫌你。”
“你就是嫌我了,你不肯说你爱我,然后…慢慢的,慢慢的你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神经有毛病。”
楚乐的眼睛在看见小僮瞳仁里那颗硕大无比的泪珠滑落的时候一眨也不敢眨。
“没关系……”
她忽然转过身去,刚好和苏于奇面对面。
“你不肯说就算了,反正,总会有人对我说的。”
“可以啊,如果你想跟那个肯对你说的人在一起,我也没意见。”
楚乐的话音尚未落下,小僮瞬间从苏于奇手里夺过的果汁瓶就已经在墙壁上开了花。
“小僮!”
苏于奇惊呆了,她光秃秃的脚丫就这么无动于衷地踩着碎玻璃走过他身边。
她冲进楚乐的房间拿走了自己的书包,冷冷地与楚乐擦肩而过。
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看他。
“你可以不要我,但是,不可以不爱我。”
这回,她是真的走了。
但是,楚乐知道没多久,她又会回来,然后,楚楚可怜地跟他撒娇,请求他的原谅,对他说,她再也不要他说“我爱你”了,永远不要了,只要能呆在他身边,永不离开就好。
可是,这已经走到极限的爱情已经裸露出自焚的端倪。
楚乐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真不知道。
“你不是人。”
苏于奇一边扫地一边对楚乐说。
“我今天没力气跟你打架。”
楚乐疲倦地蹲在地上抚摸小僮留下的那些红色脚印。
“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弄不好我会死在她手里。”
“要死的是她,不是你。”
楚乐不懂苏于奇到底是太冷静了还是太冷酷了?
“我说我不是神,你说我不是人,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我后悔了。”
楚乐心肌一缩,整个身子瘫软下来。
“我不是她要的那种男人,我没有那么多感情可以给她,也给不起她,可是,她却把她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
“为什么?我有什么好,你瞧,你瞧瞧我现在这副死样子,灵感没了,激情也没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就剩下一副空壳子,哪还有力气去爱人?”
苏于奇无语。
他看着楚乐的脸,感到恍惚,无法了解现在最可悲的那个人到底是楚乐?小僮?还是他自己。
事情并没有像楚乐预料的那样。
这一次,小僮没有回来。
楚乐觉得这屋子渐渐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唯有那块贴了三分之一照片的墙壁显得又古怪又冷清,于是,他把那些照片统统撕了下来,用塑料袋随便一包扔进了一楼的垃圾桶。
小僮消失得很平静,但是这平静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难以预料的危机,犹如一只失去了重心的陀螺,让每个人的心瞬间弹离了正常的运行轨迹。
梁诗诗没理由地和冯铁猪分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夜之间,冯铁猪从一个开朗活泼的无厘头变成了一个头脑迟钝、焦躁不安、对所有的人都充满畏惧的迷路少年,楚乐试着想要和他沟通,可是,他拒绝说话,每天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时候连晚饭都不吃就睡了。
小僮离开后,苏于奇也不来楚乐这里了,一直到前不久的某日,他放学回家时顺路到楚乐的公寓来了一次,只为了告诉他一声梁诗诗退学了。
“我想把房子退了,不知道冯铁猪有什么打算。”
“怎么?你也要走?”
苏于奇觉得有些意外。
楚乐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现象,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似的。
“有没有小僮的消息?”
苏于奇摇摇头。
“我最近忙着考试,没时间找她,等明天考完最后一门我抽空去她家看看……”
“别跟她说我要走。”
楚乐下意识地插嘴。
“你就那么讨厌她?”
“不是讨厌,是……”
他们四目相对,都想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个他们所熟悉的,深深爱着的玲珑女孩,可是,显现出的却只有一张洁白苍凉的面孔。
苏于奇摇摇头,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
7
七天后的这个黄昏。
楚乐将最后一包行李收拾干净。
决定逃开这座尚未留恋起来的陌生城市,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手里那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的小说现在成为了他得以遁逃的唯一的理由,也正因为这是唯一的,他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无家可归。
他在等待最后一个可以告别的人。
六点,那个人如期到来。
苏于奇原本是不想来的,他必须一个人走,孤零零地走,这是作为朋友和情敌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惩罚。
可是,他先去了另外一个人的家。
小僮失踪了。
现在,楚乐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必须回来看一看,但是比起小僮的失踪,苏于奇更无法忍受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可怜的母亲在彻夜未眠的焦急中走向崩溃。
然而,屋子已经空了,只有楚乐一个人在等他。
任何地方、任何角落都没有小僮的影子。
“你说她会去哪里?”
楚乐觉得那种潜藏以久的危机正缓慢地要从他的脑海里浮现,有生以来,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你走吧,我会找到她的,你放心。”
楚乐看看手表,距离火车起步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刻钟。
“不会出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除非……”
“除非什么?”
楚乐再次回想,依然没有头绪。
一抹夏暮的余晖忽然跃上阳台,这时的天空已经慢慢变暗,他们几乎同时被这突兀的亮点吸引了过去。
窗台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石头下面静悄悄地压着一张照片。
楚乐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那张照片,呆呆地看着画面上不知道被谁逗乐的那张熟悉的欢颜,苏于奇跟着接过楚乐手上照片翻到背面。
亲爱的,
我是属于天堂的灵魂,所以,我要回到那里去。
我是失去翅膀的天使,所以,我要重新学会飞翔。
希望有那么一天,当你偶然抬头仰望天空时,会惊喜地看到我――
那个梦过、活过、爱过的小僮。
苏于奇立刻扔下照片。
“你要去哪里?”
楚乐口齿不清地问道。
“学校!她在学校的篮球场!”
最起码,他还拥有一个她的秘密。
苏于奇的背影闪电般地消失的同时,楚乐的脑海里悲哀地浮现出这句话。
也许,一无所有,才是楚乐必须来了又去了的最初和最终。
可是,小僮的最终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