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光在午后懒洋洋地沉睡,近似昏迷。
迷雾再度趁虚而入,将晌午明朗的天色搅浑,让这一天终将来临的黄昏和夜晚充满了叵测的悬疑。
丙丁CAFE坐落在清流街附近的一条宽敞的马路上,离蔷薇园和圣心小学不远。
三者之间有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界。
仿佛一道薄雾缭绕的灵墙,将属于各自的人群隔绝在一个固定的角落里,即便有所交集,也很陌生。
蓝贵商厦在它们的中间,因为直冲云霄的高大与现代化设计的完美结合而成为举足轻重的一座标的性建筑。
每天,有多少人在它的旋转门前进进出出?
言绵呆呆地站在门前,看着看着就被那四方螺旋吸了进去。
不是进入蓝贵大厦里面,而是禁锢在滚轴中,不停地被人流推搡着转啊转。
她在等一个人。
旋转门的错觉让她预感到那很可能是一场永无止尽的等待。
现在还不想去停车场。
于是,她掉转头往丙丁CAFE走去。
那儿离梁子惊的公司近,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是在那里请她吃饭的,虽然有些讶异却很温柔,他特地点了一块鲜奶蛋糕,从没吃过那么香滑柔软的奶油,就是那一刻,她感觉他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般宠爱着。
下午茶时间,丙丁里照例挤满了人,言绵发现靠近卫生间角落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空位。
“小姐,想喝点什么?”
“我想要一块鲜奶蛋糕。”
“哪种口味?”
“哪种口味?嗯……就是…上面有两块橘红色果冻的那种。”
“那不是果冻,是黄桃,黄桃鲜奶蛋糕。”
“就这个吧。”
“其他还需要些什么?”
“不了,谢谢。”
女服务生点点头,表情好亲切。
言绵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找份亲切的活儿做呢?
等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一想到这个,言绵的心脏就完全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就如同她眼前的这块漂亮到不忍下手的小蛋糕,洋溢着只有最了解它完美之处的享用者才能体会到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满足。
2
言绵是个很可爱的妓女。
依稀记得有个匿名的客人曾这样赞美过自己。
那位先生总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希尔顿房间里干等,然后,叫楼下的小弟把钱送上来,或者,让他们陪她说说话什么的。
有那么一次,她自以为找到了那位神秘客人,结果,似乎认错了。
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接到那位客人的电话了。
后来,那个被认错的男人就取代了神秘客人的地位,言绵一直都没有忘记他说自己可爱时的眼神。她觉得那位先生的太太是个很幸运的女子,她的丈夫善解人意,而且,很爱她,非常地爱。
如果梁子惊也能像那男人那样就好了。
言绵不止一次在心里头念叨着这句话。
她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和母亲一样地幸运,遇到一个善良多情的“真命天子”,把她从万劫不复的苦海中解救出来。
言绵真的很羡慕母亲,近乎膜拜地羡慕。
母亲唯一的不幸是在遇到真命天子之前生下了客人偶然留在她肚子里的言绵,她必须在爱人和孽种之间作出选择。言绵想,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要那个小杂种。在被遗弃这件事上,言绵和其他孩子走了相反的路,她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想,接着,便延伸到母亲抛弃她之后在“王子”爱物丰裕的城堡里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
当言绵周旋在母亲姐妹们的屋檐底下讨生活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悲哀,她知道自己和她们不同,虽然现在苦了点,但总归会好的,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身上流着母亲的血液,而母亲灰姑娘般的爱情是寒城所有的妓女都见证过并将永远流传下去的神话。
如果母亲是神话里的皇后,那她就是神话里的公主。
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遇到她的真命天子,将她永远带离现在的世界,回归到母亲的身边。
“白痴阿三头!有机会捞钱就不错了,还有闲功夫发梦?你以为你是谁啊?还不是个被老讨债鬼丢掉的小讨债鬼?”
言绵就这样在母亲姐妹们的嘲讽下活过了18岁。
她觉得没什么。
既然是命,就快乐地过。
既然是梦,就快活地做。
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可是,没想到,那个真命天子居然那么快就出现了。
在言绵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他是么?
是那个一旦相遇就会给她带来无数希冀的男人么?
3
洁具推销员梁子惊是一个标准忠厚的老实男人。
同事说,这是你的优点。
老婆说,这是你的缺点。
于是,梁子惊一直很糊涂,他到底算不算个好男人?
妻子总是对他叨叨:“嫁你图个屁呀?没钱没势的,还不就图你个老实,料你也不敢不对我好。”
可是,快到四十岁的时候,老婆似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偏差,开始埋怨梁子惊的个性若能更世故更圆滑些,这看似小康的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紧巴。
“钱是赚不完的,活着嘛,自在开心最重要。”
梁子惊学着女儿梁诗诗的口气对妻子说。
其实,他完全没从女儿调侃的口吻里领悟到真正的意思。
梁诗诗今年高三,很会打扮,梁子惊一直担心她把那些聪明的花花肠子过多地用在学习以外的地方,可又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梁诗诗比她父亲有脑子,总是知道如何一边嘲笑他一边从他的口袋里得到足够的零花钱。
无论如何,这个家还是安稳得很,也快活得很,正如梁子惊一年365天都要把厕所里的马桶刷得一干二净。
干净是顶重要的。
吃得干净、拉得干净、日子过得干净。这样心里才踏实。
对梁子惊来说,老婆孩子是第一位,再来就是把公司的马桶卖好了,简单惬意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没有意外,也不需要意外。
“这世界上可没多少人能像我这样懂得知足长乐!”
这点自信他还有。
那言绵又是怎么回事呢?
梁子惊奋力甩甩脑袋,把那些已经了结的问题扔掉。
他依旧按时打卡,准点出门去谈生意。
人生是不可以随便捣乱的,工作是不可以随意纵容的。
即使杀了人,也不行。
37岁的洁具推销员梁子惊,很轻易地就把杀人这件事从大脑里抹杀了。
他觉得那是一个幻觉。
从来没有真正地发生过。
幻觉告诉他,的确杀了人,可是,那是情有可原别无选择的,因为,跟杀人比起来,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扰乱了干净的人生那才是犯罪,真正的犯罪。
4
去寒城出差的前一天,梁子惊很想跟老婆做爱来着,可惜,老婆正连夜准备职称考试,没兴趣和他胡闹。
梁子惊本想在浴缸里头阅读手机里的色情小说自己解决一下,不料还没找着感觉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赶飞机时不知怎么搞的把地点给弄错了,险些误了大事,总之,在抵达寒城之前一切都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梁子惊站在寒城机场外的广场中央,感觉风像浮过脸庞的微尘,毫无份量。
“寒城可是出了名的‘红’啊,随便抓个妞儿都比那电影明星还漂亮。”
同事拍拍他的肩膀笑声朗朗地走到前面去。
梁子惊紧跟在他们后面。
不远处,模糊的窈窕身影悠然自得地来回移动。
下榻的当日就要和当地的总代理在夜总会碰头,这是原先就说好的。
梁子惊不以为然,心想,工作就是工作,那种地方的那些人与自个儿可是一点关系也搭不上。
然而,场面真正来临时,却还是令他感觉新鲜又刺激。
从未见识过一个封闭的小地方能挤进去那么多人。围上来的女孩转眼就不见,然后,很快又一拥而上,每张不一样的面孔都说是自己的职业是公关小姐。
她们的眼神坦诚之极,一再直接地重复着同样的讯息:“如果觉得合适,就带我出场吧。”
刚开始,梁子惊只感觉乱,立场到是一点也没动摇。他表现得相当怯场,当同事们的身边都已经坐满姑娘时,他还在一个劲地跟总代理讨论工作的事。
“我说你能不能闭嘴?”
总代理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王总,我跟你说哦,这份代理合约……。”
“小刘,给他叫个姐儿!……真他妈的烦。”
最后那话是嘟囔着说的,梁子惊本来听得挺清楚,正打算反省,回头一想前面那句更清楚的,神经就突然绷得死紧死紧,什么剩余的念想都来不及有了。
言绵就这样坐到了梁子惊的身边。
几分钟前她还在别桌,这会儿突然要转台,还真有点不乐意。
先前的大胖子看上去很有钱,她几乎认定今晚就是他了。
梁子惊没想到会是一个眉目清秀很干净的姑娘,他以为她的脸应该比京剧脸谱还花哨来着。
“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言绵。”
他呼哧一声把酒水喷出去。
言绵乐癫了腰,呵呵呵呵笑个没停。
“请你不要捉弄我,我不习惯这样。”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不是我叫你来的,是他们,他们叫你的。”
“可是,这会儿只有你一个人边上闲着,借我坐一下总可以吧,等会儿他们哪个得空了,我再坐过去成么?”
梁子惊点点头,没打算抬头好好看她。
“有贼心没贼胆。”
她暗地里嘀咕。
“说我么?”
“没,没有啊,不过,我真的长得一点也不像老虎,不信你瞧瞧。”
言绵故意把脸蛋伸过去,梁子惊吓了一跳,本想躲,却搞错方向,蓦地把嘴脸贴了上去。
“唉呦!”
鼻子被撞到,很疼,两人都不敢出声,各自回头揉揉,假装没什么再转回来。
这次,梁子惊才把身边的女人看清楚。
他有点后悔自己的认真。
有些人是不能看得太仔细的,太仔细会把原本好端端的心怀拧乱。
她可真年轻。
梁子惊暗暗吁叹。
他可真老实。
言绵嘲弄的眼睛恢复纯净。
至少这个客人看上去比大胖子顺眼得多,他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大约是来自他难以掩盖的安分守己的气质。
言绵觉得应该跟他继续交谈下去,用一种比较迎合他口味的,很识趣很友善的方式交谈,甚至得保持一种妓女不该有的矜持和礼节。可是,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于是只能默然被动地看着他。梁子惊在这样的眼神中意外感觉到恩宠,他想,她或者不是个一般的小姐,或者,她的出身还不错,只是命运坎坷才被迫沦落到此,或许,她的本性是很纯洁的,就好像她现在凝望自己的眼睛,是那么、那么……那么地……柔净,对对,就是这个词,柔净,温柔而洁净。
一种陌生的激动在梁子惊平整无波的心口悄然幽荡。
越来越多的“或者”将他正常的脑神经结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他的视觉因此而扩张开来,那些人形绰绰灯花酒绿的东西转眼之间就变得不再那么怪异了。
梁子惊不知不觉再度喝下一杯酒,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响嗝。
言绵假装没听见从他喉结深处发出的令人讨厌的声音,她只觉得静,出奇地静,当她看着他憨直的眸眼时,心里为什么会那么静?
这时,梁子惊边上的位子空了出来。
言绵很自然地站起来准备挪位,刚才那一撞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说过话,她想,他还是瞧不起自己很不想和她挨在一起的吧。
就在这时……
“等一等!”
她的手腕被掐住了,力道大得很,叫人不敢轻易动弹。
“干什么?”
“别…别走…就坐这里、坐这里。”
梁子惊再度使劲,一下就把她拽倒了,几乎落到他怀里。
她忽然慌起来,像只被惊扰了草窝的小兔子,浑身颤栗。
梁子惊愣愣地观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
她到底在羞怯什么?脸红煞煞的,嘴唇湿漉漉的,额头有亮晶晶的汗珠从脂粉的微隙中挤出来,领口怎么那么低?真想抓只枕头把那些风光给堵上,裙子被捣乱了,她忙不迭地收拾着。
他闭上眼待余力消退,等到再度掀起眼帘时,洁具推销员梁子惊已经变成另外一个男人。
他搂过言绵的腰,毫不犹豫地吮吸她的嘴唇。
言绵鬈翘的睫毛顿时僵固。
这是一个吻。
一个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霸道且炽热的吻。
她从未被男人吻过,他们可以吃遍她的全身,蹂躏她的每一个部位,但绝不可以吻她,绝对不可以……
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吻。
一个足够让她醉生梦死的吻。
5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梁子惊想起来就觉得后怕,不知自己到底哪里中了邪。
那天晚上,他没有和同事一起回到公司预订的酒店,而是跟着言绵来到一家名叫“扶桑酒店”的汽车旅馆。
如果说,和言绵接吻是梁子惊所犯的第一个错误,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遇般的爱情也不为过。
他爱上了言绵,至少,当她在扶桑酒店对他献身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是这么认为的。
梁子惊之所以把这看成是“献身”而不是物欲的引诱,原因在于汽车旅馆里的言绵和夜总会里的那个截然不同,她比他更加反常的宛如纯情少女般的羞涩,使当晚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归属于言绵的职业行为,而变成了她最为真实的情感表露。
言绵觉得自己内心沉睡了多年的“童话情结”被梁子惊唤醒了,就在他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见他胯下的白马所发出的那声高亢愉悦的嘶鸣。
这让她无处发泄的满腹柔情犹如惊涛骇浪般翻腾卷涌。
她是那么害羞那么小心翼翼地在床单上打开自己的身体,让眼前目不转睛的男人细细珍视细细欣赏。无法主动,一点底气也没有,只能任由他摆布,在他同样从萎靡的沉睡中一觉醒来的很男性的胸膛下臣服。
梁子惊惊愕之极,也清醒之极。
在这样稚嫩通明的肉体面前,在和肉体交织在一起时投射到镜子里的阴影中发现,他已经不是来时的他,而是,一个相当陌生,充满热力的,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
于是,他胆子大了起来。
为所欲为地去做他一直很想做又没机会去做的那些事。
亲吻每个角落,哪怕腋窝、脚趾缝都妙不可言,他肆意摆弄她,让她完全浸透在自己的味道里,然后,一口一口吞下去,完完整整地吞下去。
言绵从未感受过如此身心合一的畅快。
她在毫无准备地情况下享受着这样的欢悦,如同一只在主人怀里撒欢撒到忘乎所以的疯猫,不知疲惫地重复着乖巧、挑逗、挑逗、乖巧的游戏。
“你…爱我……爱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一口含住那双盈亮的眼睛,没法停下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别管我是谁,先忘了我是谁,告诉我,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他依稀确定自己还清醒着,仿佛有什么力量压制着他,可能是单纯的情欲,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他必须把心底里真实的感觉倾泻出来,仿如此刻,床榻之间的最后一击。
“是的是的,不管你是谁,我就是爱上你了,爱上你了。”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不要,不要……”
她马上就回报了他,像万能胶一样擒住他的嘴。
然后,开始恸哭,泪水辣辣地流到腮边。
最终还是主动了,她翻身坐起来,继续他没有完成的那些,并且用身体最优美的韵律不停地回答他:“我也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同事们是在早餐的时候才发现梁子惊失踪的。
大家都有点紧张,不知道那个糊里糊涂的老实疙瘩会不会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劫了?不过很快,他就出现了,对于这样的出现大家谁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梁子惊无比骄傲地搂着一个女人走进宾馆的早餐厅。
那女人瞧着有些眼熟,可就是说不上来在哪儿见过。
“小梁,原来你在寒城还有朋友,怎么不早介绍我们认识?”
“你们认识啊,她是言绵,昨天晚上我们不都在一起的么?”
气氛突然冷峻下来,谁都不说话了。
梁子惊没感觉到异样,依旧甜甜蜜蜜和言绵偎在一起,好像一张撕不开扯不烂的狗皮膏药。
“我上个厕所,你们先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