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把礼物给她了,其实那张纸对我们三个来说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但我想,终究还是要还她一个完整,这是我死之前必须还给她的东西,也是她这一辈子最坚持的东西。事实上你我也一样,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都必须完整地去面对,也许,这便是我们三个能重新回归到一起唯独可行的方式。”
“有了那份礼物,她就会来找你了,因为她觉得终于有资格有权利来重新找寻你的足迹,尤其是当我死了以后,可是……”
谷升忽然感觉到痛楚,不是来自脑部的,而是来自内心预演的那副画面。
“我不想看到她站在这里为你哭泣的样子。”
“我知道你也不想,所以,才走得那么无声无息。”
“没有我,也没有你,她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同样所剩无几的孤独光阴呢?”
“你们应该在一起的。”
“不,是我们三个,我们三个应该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遗憾?”
“没有,当然没有。”
他自问自答,又或者,他问,他答。
“别人不懂,你总该懂,这点,我从不怀疑。”
谷升颤颤微微地蹲下来,用毫无力气的指尖抚去于忘尘脸上的尘灰。
“老朋友,悠着点,别着急,等等我吧,咱们还有许多话没说呢……”
谷升强忍住眼泪。
在即将团聚的时刻怎可以流泪?
原来,死并不可怕。
那不过是一种回归,一种团聚。
尤其在你特别想念一个人的时候。
6
言绵是追随一个男人来到这座城市的。
她不止一次告诉谷升,那男人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子,是能够把她从苦难人生中解救出来的唯一的人。
谷升很欣赏言绵的执著,但不认为这很实际。
她每个周末都像家居猫一样窝在谷升的小屋里,很努力地想要唤醒他的身体,却始终没什么显著的成绩,言绵并不泄气,她将其视作一项极其神圣的使命来做,有股不到最后决不放弃的蛮劲,谷升因此而觉得她愈发可爱起来。
事实上,那是一个很纯真的女孩。
谷升这么想着,他并不像言绵那么在乎能否能在临死前再真正做回一次男人。
他是真的喜欢和她在一起,他们互拥着入睡的感觉就好像是躺在一轮暖月之上,从白头发到涂满甲油的小脚趾都温暖之极。
两个孤独的人用彼此的身体作为心灵的依靠,这是很神圣很美好的一件事。
言绵的脑海里也常常浮现起这样的话来。
她对谷升无话不谈,他是她的朋友、亲人、长辈,除了那个需要她陪睡的角色之外,他什么都是。
“你还年轻,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寄予过多的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说到那个男人,谷升总不忘告诫她。
“因为,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不要被自己的幻想折煞了,不值得。”
言绵还是不理解谷升的意思。
他的话总是令她感到迷惘。
这是言绵唯一不喜欢他的地方。
这个老教授总是喜欢故弄玄虚,为什么不能把话说得再简单明白一点呢?
汤小然在月末即将到来那几天,一直打电话给谷升,却总是找不到他。
不为别的,只是想再和他说说话,或者应该是想再听他诉说些什么,她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够替他做的事。
谷升的儿女们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的母亲,事实上,谷升的妻子离婚后的生活过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安心更正常。她只是不爱理人,仿佛时刻陷入沉思中,这使得她的眼睛日复一日地散发出咄咄逼人的闪亮光泽。
孩子们很担心,母亲的眼睛从未变成这样过,显然极不正常。
汤小然的电话没有一通能转到师母手里,她以为能够从师母口中得到一点谷升的消息,哪怕一个临时的电话号码,她并不知道师母也一无所知地被困家中。
结果,一个偶然中的偶然,让他们意外重逢。
那是距离谷升去世的前两天,也就是言绵陪伴谷升最后一个周末即将到来的那天。
场景很普通,仅仅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谷升没有发现汤小然,但是汤小然却一眼看到了他,于是,她跟踪他来到了慈云街。
汤小然从谷升匆忙的背影中觉察到他并不想见到自己,至少,她并不是他最后最想见的那个人,可是,她依然迟迟不愿离开,最后,忍不住把巷口那只投币电话亭的号码给记了下来。
或者,还有机会。
她这么想着。
果然,傍晚时分,谷升出来倒垃圾,电话亭里的电话骤然疯响。
谷升迟疑了很长时间,为了等待那声音在没有人触动的情况下停止,可是,它一直反复刺耳地鸣叫着,如同一个急于想对他说话的人的呼唤。
于是,谷升走了进去,不太自信地把话筒拎起来。
“谢天谢地,你终于接了。”
“汤小然?”
谷升警觉地环顾四周,他明显感觉到她就躲在某个很近的角落里偷看自己。
“你怎么?……”
“我跟踪了你,别太惊讶。”
谷升默默微笑。
“还好么?”
“很好。”
“身体呢?”
“耗着,应该快了吧。”
“别胡说。”
鼻子一阵酸涩,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
“这一天迟早要来,又何必忌讳?”
“怕不怕?”
“有点。”
“不过不去想,也没什么好想的,生老病死可不是我这个老学究能参透的。”
“还是去医院比较好,我是说真的。”
“如果真打算去那里,就不会跑来跟你说那些疯话了。”
汤小然扑哧一声笑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能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她很真挚地说。
“我也是。”
谷升很感动,他知道她在向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隔着夜隔着街隔着亭隔着电话线,他们在履行一场心照不宣的死别。
谷升一边说话一边抬头仰望,亭子外面竟然是星光璀璨的一片天。
分明是一个看不见星空的城市,然而当下,这满目的光辉,让谷升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孱弱和渺小,但却还是能够从这样的孱弱和渺小中得到很深很暖的安慰。
死亡背后是否真的就是一无所有的虚空?又或许,会成为满目星光中的一束,虽然依旧很孱弱很渺小,却是被更广袤无边的宇宙所包围,又怎会孤单?
“为什么会爱上我这样的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女性魅力,我未婚夫经常说我缺乏女性温柔。”
“没自信?”
“那到没有。”
“瞧,我就喜欢你这点。”
“哦?……”
她还是一知半解。
“其实,你跟我太太年轻的时候很像,非常像。”
“这肯定不是你爱上我的理由,要不然干嘛还跟她离婚,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呢?”
“真是这样的话,你又何必要用这种方式离开她?不觉得很残忍么?”
“因为我爱她。”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反正这一切对你今后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是个可恶的老家伙。”
“存心要让我一辈子记着你,你是个很恶毒的老人家……”
她说不下去了。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电话那头隐约传来。
那是汤小然唯一的一次撒娇;唯一的一次展现出一个被爱的女人最纯真的内心世界;也是唯一的一次感觉到与老人的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遥远,一如那些不知不觉发生过和永远也不会再发生的美丽。
“好了,现在我要朗诵一首诗送给你。”
“你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我怎么不知道?”
小然不理她,自顾自唱起来: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身体会好的,爱情会来的……”
谷升再次放声欢笑,正当他们共同回味着这场告别的同时,强烈的剧痛袭击了他的大脑。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7
时间还早。
或许还可以沿着茶坊附近的街道再逛一逛。
谷升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夏日的阳光在晌午即将到来之际变得愈发热火,知了成群结对地欢唱。快要中午了,意味着一半的光阴就要过去了,谷升一步一步缓慢而扎实地踏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内心充满眷恋。
远远地,看见蔷薇园。
他和妻子还有孩子们曾经在那里吃过一顿丰盛又快乐的圣诞大餐,孙子那天第一次开口叫爷爷,妻子笑得比他还高兴……时间是多么善良的媒介,总有一天,它会站到你面前对你诉说那些你活着时永不可能理解的幸福,你所要做的仅仅只是耐心地等待,并无所顾忌地享受光阴流逝的美丽。
谷升内心一阵悸动,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她,还有,他的儿女们,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告诉他,他这一生所拥有最完整的是什么。
尽管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尽管任何药物都已经不能再麻痹疼痛的神经,但是,他依旧无怨无悔。
孩子们听到电话留言是在前一天的晚上。
“渝,我想见你,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上午10点半我在桓山路的唐韵茶坊等你,我想你还记得,我会等你到中午,如果你能来的话。”
他们面面相觑,对电话机上闪烁的DELETE红点虎视眈眈。
最后,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决定――
在母亲还没有发现之前让这条留言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这是公平的抉择,父亲如此轻易地抛弃了母亲,这是身为儿女的一种耻辱,对于他的离家出走他们毫不同情也不想过问。
时代不同了,谁说大学教授就不能有外遇呢?
父亲已经没了,因此,他们要守着母亲,永远守着她,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妻子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即便是死亡已经来临的微妙时刻,她也仍旧没能出现。
或者,她没有听到留言。
他这样安慰自己。
假如听到了,她会来么?
这是他最后的疑问,但是,没有继续深想下去,他不想带着这样的疑问上路。
至始至终,他所追求的,都是一切归零的那种平静。
人生最优美最满足的静态。
就这样,谷升独自离开了唐韵,他想,他已经和今生今世最珍爱的东西说永别了。
在那个他们曾经将彼此的人生维系了45年的老位子上。
中午12:56分。
谷升意外地回到了这天清晨,一切还尚未开始的时候――
日曦微露。
言绵纤长乌黑的睫毛在窗帘的微风中颤动。
大脑逐渐清醒,昨日却忽而在脑海里变得恍惚……
她并未意识到那是她和谷升的最后一晚,于是,兴致勃勃地买来白酒和回锅肉庆祝,说那个真命天子终于答应要带她远走高飞。
老人的表情仍旧深奥、复杂,言绵不想读懂它,只想着要享受它。
谷升在言绵天真无邪的笑容里看到些许不祥的预感。
谷升问,今晚还要试什么?
言绵回答,哪怕是最后一天也要作最后的努力。
谷升在少女纯洁温和曼妙的怀抱里安然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
如同死亡最后的洗礼,没有任何,只有自己,囊括肉身和灵魂的活生生的自己。
当太阳慢慢爬出云端时,言绵悄然起身。
她吻了吻熟睡中的老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小屋。
拆屋的铲车开进了慈云街,哗啦啦掀倒一片围墙。
言绵在废墟中疾步奔跑,很快,便消失在小巷之外,大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