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贺大成也是准备去赶场的,他想到乡信用社的柜员机上,去查查他这个月的工资,学校给他打到卡上没有?可刚走出门,他的心忽地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一阵疼痛袭来,接着“咚咚”地跳个不停,脚下也像是被人拽住了一样,十分沉重。他觉得十分奇怪,虽说自己年纪逐渐大了,可这种现象从没发生过。他以为只是一时的,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可是越走心里跳得越厉害,像是要蹦出来似的。走到小儿子的洋芋地边,他发现小儿子的洋芋地里长出了许多杂草,贺大成突然站住了。他明白两三天前这场春雨一下,地上的百草都会从土里抬起头来,更不用说庄稼地里的杂草了。除草要趁早,如果不除,杂草很快便会盖过洋芋苗,和洋芋苗争水争肥争阳光,成势以后除起来就难了。贺大成看了看天空,雨后难得的阳光在头顶金灿灿地照耀着,这正是除草的好天气——天刚下过雨,地里的泥土很酥软,除起来不会伤着洋芋苗。加上草芽很小,生命力很弱,除过后经半天太阳一晒,就全死了。贺大成想到这里,就决定不去赶场了,反正学校该给的工资,不管什么时候往他卡上打,也不会少他一分。而小儿子地里的草,反正都是他们老两口的事,趁现在有太阳抓紧除了吧!说也奇怪,当贺大成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突然不跳了,腿上也像是增添了许多力气。于是贺大成便转身回到家里,拿起一把锄头到小儿子的地里去了。
半晌午,贺大成觉得有些热了,便脱下外衣,拿出来挂在地边一棵柏树枝丫上,正准备重新返回地里时,忽然看见从机耕道上“轰隆隆”地开过来几辆大型机械和一辆大型卡车,卡车上坐着一车头戴安全帽的人,朝老黄葛树方向开去了。这可是村里从没出现过的事,这么多大型机械开进村里来干啥?浮现在大成头脑里第一个词便是“拆迁”两个字。可是拆迁什么呢?难道贺家湾要搞什么重大建设了?如果真有什么重大建设,那就好了,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呀!哦,大约是来拆除村小学的!可是拆除这样一个村小学,犯得着动用这么大型的机械设备吗?贺大成左想右想,越想越糊涂了,也忘了重新进地除草,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机耕道上被几台大型机械的车轮碾压出的一尺多深的车辙,看它们往哪儿开去。
几辆大型机械开到那棵老黄葛树前边,便停下不动了。接着卡车上戴安全帽的工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提着工具朝树下跑了过去。一个人从卡车车厢里甩下几圈绳子,几个人接住,抱过去便往黄葛树的树身上一圈一圈地缠,另有几个人,已经掘起地上的土来。大成一看,立即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浑身哆嗦了一下,便急忙朝他们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要干啥,啊?你们要干啥,啊?”可是树下的人没管他,各自只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大成跑拢,脸已经变了颜色,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扑过去,抓住了一个正在掘土的人的铁锹,怒不可遏地叫道:
“你们这是干啥,啊,谁叫你们来刨树的?啊……”那人停下锹看了看卡车前站着的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和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等几个人,见他们脸色平静,没什么表情,便用胳膊肘拐了贺大成一下,将贺大成拐开了,又继续挖去。贺大成又想去拉,却见旁边又有人提了电锯,正往树上爬。
贺大成又急忙扑过去,拉住那人的脚。那人却抱住树干,使劲朝贺大成蹬了一脚,将贺大成蹬倒在地上。接着,另有两个人也爬了上去,更多的人在地下挥锹使镐,刨起树下的泥土来。贺大成没法去拉这么多人,更急了,于是立即跑到学校外边,冲四里大声喊起来:“来人呀,来人呀,有人挖黄葛树了!来人呀,有人挖黄葛树了——”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声音嘶哑了,这才停止了叫喊,又跑回到黄葛树下。
贺大成瞪着通红的眼睛回到黄葛树下一看,有两根水桶般粗的枝丫已经被电锯锯断,掉在了地上,从断口处流出的,贺大成看见的不是晶莹洁白的树汁,而是殷红殷红的、犹如鲜血般的液体。没有被锯断的树冠“簌簌”作响,似乎呻吟一般。贺大成一见,突然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刚哭了两声,忽然从不同方向腾起片片乌云,迅速地向黄葛树方向移过来。这乌云越变越大,越变越厚,并伴随一种怪叫的声音。空气中也起了股风,这风扇动得老黄葛树的树叶“哗哗”抖动。还没等树下的人明白过来,从各个方向移动过来的乌云就聚在了一起,黄葛树下的天顿时黑了下来。大家抬头一看,却不是什么乌云,是成千上万只鸟儿,密密匝匝地在黄葛树上空冲刺着,飞舞着,叫喊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空。天啦,怎么一下来了这么多鸟儿,仿佛全世界的鸟儿都集中到了这里似的,连贺大成也惊呆了,一下忘记了哭喊。这些鸟儿中,贺大成认出了不但有贺家湾人常见和熟悉的麻雀、黄雀、斑鸠、阳雀、乌鸦、绿翠、云雀等,还有贺家湾人很少见到的其他鸟儿,不但有野鸟,而且还有家养的鸽子,本不应该在这时出现的燕子……其中还有威猛无比的鹰隼。此时,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像是经过训练一样,它们排成方阵,一面发出愤怒地狂叫,一面穿梭着向树上和树下的人忽高忽低地俯冲过来。一拨过去了,一拨又冲过来,或者干脆就是两拨鸟儿交叉着相互向人进攻。一些鸟儿撞在了黄葛树粗大的树干上,昏过去了,掉下来落到地上,但其他鸟儿仍一往无前地继续向前俯冲。同时,更多的鸟儿落到黄葛树上,它们在稍事休整,等待着伙伴进攻完毕后,再前赴后继地接替它们的事业。天忽而阴云四合,忽而又透出几丝亮光来。不管是站在卡车旁边的胖子们,还是正在挖树和锯树的人,都被眼前奇异的自然景象吓住了。有几只鹰隼一边怪叫,一边朝蹲在树上锯树的两个人冲了过去。那两个人身子一偏,虽然没被鹰隼那锋利的爪子抓住,却吓得手一松,手里的锯子立即掉在了地下。但鹰隼们却没有停止进攻,一队过去了,一队又过来了,翅膀扑扇出的风,卷起了地上树叶和尘埃。两个锯树的人吓得从树上爬了下来。树下的人也丢了镐头锹把,躲到卡车和吊车下面去了。
过了一会,鸟儿们也像是累了,它们暂时收起了翅膀,全都栖息在黄葛树的枝丫上,把黄葛树粗大的枝丫都压得趴了下来。等鸟儿停息以后,高个胖子才大声叫挖树的人出来,说:“你们都戴着安全帽,几只鸟儿都把你们给吓住了?”说完又大声命令:“给我挖!”贺大成听了这话,又大声叫道:“不能挖!”高个胖子听了这话,走到了贺大成面前,说:
“你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们这是执行公务,你知道不知道?”听了这话,矮个胖子也走过来说:“老乡,我是林业局的,我们这是对这棵树进行保护性移栽,是有红头文件的,你看,这就是文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红头文件,递到了贺大成面前。
但贺大成没看文件,说:“我不管你啥文件,这棵黄葛树你们就是不能挖!你们要挖,就先把我挖死!”说着,就一下躺了下去。几个正要动手挖树的工人一看,又住了手。高个胖子一看,有些生气了,又对工人吼道:“还站着干啥?你们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刁民?”工人一听,只好又绕过贺大成,到另一边挖起来。贺大成急忙又跑到另一边躺下来,但这边又有人挖了起来。贺大成又要往这边来,却被一个人抱住了。这人一边用双手铁箍似的箍着贺大成,一边对另外一些工人喊道:“你们快挖,我把他抱住!”
听了这话,那些人便猛地抡起锹镐来。一个人使劲将手里的铁镐向土里砸去,却猛地听到“锵锵”一声,铁镐反跳了起来,将那人的虎口震得一阵疼痛。那人揉了一阵虎口,说:“下面是啥这样硬?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的铁镐硬!”说着,又将铁镐一下砸下去,铁镐同样又是一跳。那人便不再猛砸了,立即又叫了两个持锹的人过来,将周围的泥土慢慢铲去。这才看清下面是一块一人多高、两尺来宽的青石板。刚才拿镐挖的人一看,便说:“慢点,我们把它翻过来,说不定下面有宝贝呢!”说着,几个人立即丢了手里的工具,挽起袖子,抓住石板边缘,嘴里发出一声吼,一起用力将石板掀翻了过来。只见这石块上从上到下竖着写着几行字,几个人正打算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时,其中一个人忽然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叫了起来:“蛇!蛇!”众人听了这话,急忙朝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清原来石板底下有个洞,洞里盘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此时青蛇的上半身已经直立起来,头扁扁的,张着嘴巴,从里面吐出一条长长的信子,急速地摆着,朝周围的人摆出了一副挑战的姿态。
先前拿镐的人见了,说:“一条蛇有啥可怕的?”说着,便从地上拾起一把铁锹,准备朝蛇砍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蛇身子一跳,如闪电般跃出洞口,那人还没把铁锹拿稳,只感觉像是有一小股阴风“咝咝”地向自己袭来,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那蛇已经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只听得那人大叫了一声,急忙丢了手中的铁锹,将另一手紧紧按在被咬的手背上,哭丧着脸叫道:“遭了,我遭毒蛇咬了!”众人忙叫起来:“快把手腕拿紧,防止毒液扩散了!”又有人说:“快吸,快吸,把毒液吸出来!”另有人说:“快屙泡尿消毒!”
在众人的叫喊声中,还是矮胖子反应快,他急忙解下安全帽上的带子,过来紧紧缠住那人的手腕。那人也一边忍着痛,一边低下头在伤口上不断吸吮,吸出一口口淡黑色的乌血。这时,有人怀疑地说了一句:“看看,是不是一条毒蛇?”众人听了这话,急忙回头去寻那条蛇时,却哪里还有蛇的踪影!
众人都过来看那人的伤势,也忘了挖树。过了一会,那人的手背并没有肿,只是手腕被带子紧紧缠着,血脉不通,有些麻木和发胀罢了。众人一见,忙说:“不是毒蛇,不是毒蛇,不用怕!”那人也放心了一些,到另一边坐下来,为防万一,继续用嘴在伤口上吸吮着。这儿高个胖子见了,又对众人说:“挖!快挖!”挖树的人听见号令,又各自散开去拿起地上的工具来。这时,树上的鸟儿又腾空而起,向树下的人发起了新一轮进攻。可此时这些人已有了经验,他们把安全帽耷拉下来,把上半张脸全遮盖住了,下半部脸朝地下埋着,这样就有效地防止了鸟儿的进攻。一些人拿起电锯,又要重新准备上树了。
正在这时,跑来了一个叫江凤铃的女人,她刚才在地里干活,听见贺大成在叫喊,却没有具体听清楚叫啥,但她毕竟跑来了。来到黄葛树下一看,一下明白了,又见贺大成紧紧被人抱住,以为这些人不但挖树,还打了贺大成,就跑出去喊:“有人挖黄葛树呀!有人打大成呀!快来人呀——”她不是站在学校旁边喊,而是一边朝湾里跑一边喊。没多长时间,贺大成的老伴、儿媳和带残疾的小儿子先来了。他们一看贺大成被人紧紧抱着动弹不得,首先扑过去就和那人撕扯起来。那人怕事,便将贺大成松开了。贺大成一被松开,便又扑过去躺在了树下。紧接着,全湾所有在家的人全来了。一时间,贺家湾人几乎是同仇敌忾地发出了一致的愤怒呼喊:“不能挖!不能挖!”有的人过去抢了挖树人手里的锹镐不放,有的人见贺大成直挺挺地躺在树下,也跟着躺下去,一副和黄葛树同生死、共存亡的视死如归英雄气概。很快黄葛树下躺了一地的人,剩余的人将高个胖子和矮个胖子团团围住,人们呼喊着,怒吼着,声浪一浪比一浪高,黄葛树下形成一个愤怒的海洋。
被人群紧紧围住的高个胖子和矮个胖子等人急了,矮个胖子急忙拿出县上的红头文件给他们看,可村民哪里肯听。矮个胖子又搬出法律,对村民们说:“你们这是妨碍公务,我们要向110报警!”村民一听,更加愤怒了,说:“你报呀,你报呀!莫说你报警,你就是向国家主席报告,我们也要讨个说法。”那些挖树的工人手里的工具,被村民抢了扔到了很远的地方,地下又躺了一地的人,此时这一干人既不能继续挖树,又不能脱身,想报警又怕警察来了和村民发生冲突,把事情闹得更大,只好停了下来。
这儿愤怒的村民继续把挖树的人和那高个胖子、矮个胖子等人围得铁桶一般,并大声地叫着、喊着和骂着。高个胖子、矮个胖子和一干挖树的人,早已吓得大气都不敢吭。过了许久,高个胖子和矮个胖子才对众人说:“你们让我们走,树我们不挖了,这还不行了吗?”可众人却喊了起来:“不行,赔我们的树!”正僵持着,忽然听得一阵摩托车响,众人一看,才见是乡上的干部得到消息赶来了。乡上的干部劝了贺家湾村民半天,村民这才让出一条路来。挖树的人一个个连工具都来不及去拿,便忙不迭地爬上大卡车车厢和大吊车、铲车的驾驶座,“轰隆隆”开走了。
等挖树的人都走远后,大家才去看那石板。几个年轻一些的汉子走过去,把石板立了起来。贺大成过去看石板上的字,却看不清楚,顺手抓了一把黄葛树叶在上面擦了擦,石板上的泥土擦掉了一些,可字缝中的泥土还是仍然如故。有人见了,立即跑回去提了一桶水和拿了一把刷锅的刷巴来,一边往石板上淋水,一边用刷巴去刷字上的泥。洗尽以后,贺大成这才看清了上面的字,原来从左到右,写的是:
禁吾贺氏宗祠之侧之黄葛树木 为吾合族风水之本 凡族内之人不分大小老幼 皆不许窃取一枝一叶 犯者罚银十两 生不许与祭祀 死不许入祖祠 族人须万万遵之贺大成一看,便叫了起来,说:“对了,这就是八世祖立的那块石碑!怎么埋在了树下?”众人听了这话,都惊奇不已,纷纷围过来看,许多人都不认识上面的繁体字,又叫贺大成念给他们听。贺大成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然后又叫回去拿锄头来,把碑重新立起来。一些人听了,果然又跑回去拿来了锄头,把碑重新竖起来了。立好后,贺大成又对众人说:
“大家都看见了吧,祖宗为保护这棵树,做出了这样严厉的规定。’生不许与祭祀,死不许入祖祠‘,就等于是开除了族籍!”众人听了说:“难怪这棵树能长到600多年!”
——选自长篇小说《〈村庄志〉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艺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