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去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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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树神(1)

在民间信仰文化中,有一种信仰十分奇特,叫作“树神”崇拜。中国自古有“神木”文化的传统观念,将古老的树木加以神化,加以膜拜,视之为天人合一、人神相通的文化象征。请看看贺家湾围绕那棵有着六百年树龄的老黄葛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贺家湾有棵老黄葛树,有六百多年历史了。经过老辈人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说法,它是“湖广填四川”时,贺家湾的开基祖手里的一根拄路棍。

开基祖走到这里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把手里的拄路棍往地上一插,仰身便斜靠着一块石头睡过去了。可是等他睡过一觉醒来后,去拔柱路棍准备重新上路的时候,棍子却拔不动了。开基祖再仔细一看,一根枯棍上竟然长出了新芽。开基祖一看,便知道是祖宗和神灵在昭示他,急忙朝树棍跪下去拜了几拜。从此,开基祖便在这里立了根,后来就在树旁建了贺家宗祠。枯棍生根,这自然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贺家湾人世世代代对祖宗栽下的这棵风水树的爱护,却是不争的事实。据说是在八世祖做族长的时候,他的孙子在那年冬天到树上砍了一根枝丫回去做柴烧饭,八世祖立即召开族人大会,在这棵黄葛树下当场将孙子按族规活埋。活埋了孙子后,八世祖又在这棵树下,立了一个禁令碑。那块禁令碑贺世普小时还见过,是一个约一人高的青石板,石板有五寸多厚,两尺多宽,上面从上到下写着几行字。贺家湾很多老人都见过那块石碑,但对上面那些字,认得的人却没有几个。土改时上面来的工作队说要打倒族权,说那碑也是封建族权的象征,所以也要打倒。后来那碑不知是被工作队砸烂了还是被人拿回去垫了猪圈,反正不见了。不过,碑虽然不见了,可贺家湾人对这棵黄葛树,还是敬畏有加。直到现在,也没人敢到树上去砍一根枝丫,即使是枯枝,也从来没人敢到树上去取。几年前,县上还来过两个戴眼镜的人,说是县林业局的古树专家,专门考察了这棵树。后来,县林业局就在这棵树一丈多高的树身处,挂了一个牌子。牌子上部写着“古树名木”几个字,中部写着这棵树的年龄。年龄下面又写了两行小字:“严禁乱砍滥伐树枝;严禁在树下挖沙取土,违者必究!”到这时,贺家湾人才知道这棵祖宗栽的树活了六百多岁了。湾里一代又一代人,都在这棵被贺家湾人称为风水树的下面,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黄葛树留给每个贺家湾人的,不仅是美好的回忆,而且仿佛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血液和身子,早已与树融为了一体。

贺家湾有一个叫贺大成的人,也是一个退休教师。小时候,贺大成体弱多病,那年又偏偏得了“童子痨”。父母怕把他养不活,就专门找了一个“大仙”来给贺大成算命。这个算命大师是麦家河坝的人,据说算命很灵。大师掐指算了一算,便断言贺大成这辈子必须去拜一个“干保保”,把命寄托在“干保保”的终生庇护上,方能无病无灾,顺利过一辈子。那时贺家湾小孩拜“干保保”,除了那些健康长寿、无病无灾且又是长辈的人外,还有把命托付给大树神木庇护的传统。贺大成的父母听了“大仙”

的话,便备了香烛纸钱和供品,拉着贺大成的小手来到这棵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老黄葛树下,按下贺大成的脑袋对黄葛树磕了三个响头。这棵老黄葛树,就这样成了贺大成的“干爹”。以后每年的腊月三十,贺大成在吃过午饭后,便会一手端着一碗饭,一手端一碗菜,走到黄葛树下,把饭菜摆好,然后向着树干磕三个头,说:“保保请吃饭!”说也奇怪,自从贺大成拜了这棵老黄葛树做“干保保”后,“童子痨”竟逐渐痊愈,连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当然,拜黄葛树为“干保保”的,并不是只有贺大成一人。湾里好多爱闹病的小孩,冥冥需要庇护的时候,都是奔树不奔人,把自己的命交给了这棵黄葛树。一代一代,这棵老黄葛树,也不知成了多少贺家湾人的保护神。

事易时移,如今贺大成已六十多岁了,对拜“保保”的事,已觉得有些荒诞。但这棵黄葛树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却是与日俱增。在他中师毕业分配到全县那个最偏僻的村小学教书的时候,除了寒暑假外,他基本上不能回家。这时只要一想起家乡,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这棵老黄葛树以及在这棵树下度过的童年。可以说,正是这棵老黄葛树,陪伴了他在外的几十年岁月。正因为这样,现在回到了家里,只要没事,他每天都要来树下转几次。在夏天,他还会端一把竹椅到树下乘凉。他感觉自己对这棵黄葛树的感情,比儿女还要深。

却说这日,贺大成忽然看见那棵黄葛树巨大的冠盖下,有几个陌生人围着树干在测量什么。贺大成好奇地走了过去,才看清这是几个城里模样的人,一个高胖子,大约四十岁,头上秃了顶,在从浓密的枝叶缝中透下来的金箔似的阳光下,秃顶也在闪闪发光。他大腹便便,连手脚上都像堆砌了许多肉,使自己的行动显得特别迟缓。他背着手,站在离树干约两米远的地方,眯缝着小眼睛正在往树冠上望。一个瘦子,身子如麻秆一样,两条腿像是圆规,一张刀条脸,鼻梁上却架了一副又厚又大的眼镜,让人怀疑他瘦削的脸颊是怎么承受住眼镜的重量的。一个高个子,年龄约五十岁的样子,一张扁平脸,圆得像柿子,黑糙得却像抹了锅灰,一双浓眉大眼,皱纹布满前额,像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个矮胖子,年龄可能在三十到四十岁,矮壮敦实,右耳旁边一颗肉疣,上面长着一撮又黑又粗的长毛。也戴了一副金边框架的眼镜,两只小眼睛在里面闪着活泼的光。

还有一位女士,三十来岁的样子,苹果型的脸,眉毛像是拔过,显得又弯又细,眼睑却涂得像是熊猫的眼睛一般。脸庞光润白皙,两边耳垂上各吊着一个翡翠大耳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右肩膀上挎着一挎包,手里拿着一个本子。瘦子和高个子拿了一只皮尺,围着树干在反复丈量,然后把丈量的数字告诉手拿本子记录的女士。矮胖子走到高胖子身边,似乎喊了一声,高胖子把目光从树冠收回来,和矮胖子说起什么来。

不一会,瘦子和高个子量完了,收了皮尺,也走到了高胖子和矮胖子身边,几个人又对着树,一边指画,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都显得很兴奋的样子。贺大成见了,以为他们又是县林业局来勘测或考察这棵树的——自从这棵树被县林业局挂上一块“古树名木”以后,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便走过去问:“你们又要给这棵树挂什么牌?”那几个人看了贺大成一眼,他们也压根不认识这个人,其中那个高胖子说:“挂牌?挂啥牌?”大成就指着树身上那个字迹已经脱落的牌子问:“这个牌子已经旧了,你们是不是要给它换一个新牌子?”高胖子算是明白了,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换牌!”贺大成一听又问:“那你们就是来考察这棵树的了?”高胖子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气,没回答贺大成的话,矮胖子说:“是的,是的,我们就是来看看这棵树。”贺大成说:“你们辛苦了,今天过元宵节,你们都没在家里过年,还到乡下来考察树!”说完这话,贺大成以为他们也要客气地对自己说点什么,几个人却什么也没说,像是压根没听见贺大成话似的,继续对树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贺大成一时觉得非常没趣,便不想再理他们了,转身回去了。

贺大成住在黄葛树背后的八卦井边,是离老黄葛树最近的人。一天晚上,贺大成坐到床上,他忽然听到外面一阵“簌簌”的声音,贺大成以为是风吹竹叶的声音,可仔细一听又不像,完全像是一个妇人压抑的哭声,声音细长而又悲切。贺大成奇怪了,贺家湾有谁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呢?他坐靠着床头,哭声竟然越来越大,也越伤心。哭声撩得贺大成心里也悲伤起来,便打开门想看个究竟。可门外却什么也没有。贺大成又问了一声:“谁?”也没有听到回答,但哭声依旧。贺大成细细听了一阵,辨别出哭声来自黄葛树方向,便顺着门前的小路往那儿走去。到了老黄葛树下,果真听见这怪怪的哭声来自黄葛树上。贺大成一听,便抬起头对巨大的树冠嘘了一声,大声喊道:“是啥东西在树上哭?还不快走!”喊完,便竖起耳朵听树上的响动。可除了那悠悠长长的悲泣之声,树上什么响动也没有。贺大成浑身的毛发不由得竖立起来了,正想拾起一块泥土朝树上扔去时,却听见那哭声并不是来自树冠,是从树干上那个空洞里传出来的,因而显得格外悠长和压抑。贺大成又是一惊,便随口问道:“黄葛树,是你在伤心哭泣吗……”一语未了,却忽然听得头顶“忽剌剌”一声响,从树叶上“哗哗”地摇落一阵密密麻麻的、如豆粒一般的雨滴来,“劈劈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顿时,贺大成的头发和衣服,全被雨水淋湿了。贺大成一边从头下往下拍着雨水,一边对黄葛树问:“黄葛树,要出什么事了?要出什么事了?”但除了那断断续续传出的呜咽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回答贺大成。贺大成又愣了一会,才一边往回走,一边连声说:

“怪了!怪了!要出事了!听别人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该不会是真的吧?”

果然不久就出事了。这天是乡场逢场日,贺家湾人和大多数这个时期的庄稼人一样,吃过早饭,都邀邀约约地上街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一些确实走不开的老人,贺大成就是其中一个。贺大成虽然是教师,但他的命没有贺世普、贺立德、贺东川好,因为他没有像贺立德、贺东川这些吃皇粮的人那样,很早就把子女弄出去吃皇粮了。他没那个出息,几个儿子都窝在家里“背太阳过山”,老大和老二虽然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可挣的钱只够养活自己一家人。贺大成的退休金不高,如果仅是和老伴两个人用,还凑合得过去,但现在要帮助残疾小儿子,所以贺大成在名义上和贺立德、贺东川一样,是个吃退休金的,但日子并不比一个村民强到哪里去。人一穷,自然就显得小气。村民对于像他们这样的退休人员,本来就有着特别的期望。村民认为他们每月的工资一两千元,每天啥子不干也有几十块钱收入,他们在土地上勤做苦做,一年的收入还不及他们一两个月的退休金,这有些不公平。但他们拿这不公平没办法,于是乎就认为在村中的公益事业中,他们这些拿工资的就应该慷慨解囊。但贺大成恰恰没有这么做,有时候村里做什么事,贺立德、贺东川会大大方方地出钱,但贺大成却不,即使出点钱,也像是别人从他口袋里往外抠似的。偶尔打点麻将,也是和湾里那些最没钱的老头儿和老孃子一起,打个一、二、三角。时间一长,村民们就对他有了一些看法,认为他是“铁鸡公”,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逗菌儿”,只有往口袋里刨进去的,没有往外刨出来的。一有了这样的看法,与他来往的人就少了。贺大成呢,他明白这一切,也想像贺立德、贺东川一样,用自己的大方赢得乡亲们的好感。但他口袋里没钱,时间一长就产生了很强的自卑心理,觉得大家看不起他就算了,自己没事便经常待在家里,像旧时的大姑娘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一、二、三角的麻将也不出去打了,自甘边缘化,更不用说逢场时悠闲地捧着一只茶杯去赶耍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