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年猪儿”是年俗文化的一种。“过年”是中国民间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尔雅·释天》载:“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至西汉武帝太元初年采用“太初历”,规定以孟春为岁首,正月初一为元旦。此后农历新年一直延续到今天。民间一到农历腊月就开始准备过年了。民间多于冬至日杀过年猪儿,但不是随便杀,是有着许多讲究的……一贺世普夫妇回到贺家湾,几个汉子径直把东西挑到了老房子里。贺世普进门一看,不觉愣住了。原来桌子上,不但摆满了莴笋、冬苋、茼蒿菜等新鲜蔬菜,还有两袋花生,一袋绿豆,一袋芝麻,一袋百合等土特产。
另外还有满满一篮子鸡蛋。靠墙壁还立了一蛇皮口袋红苕。贺世普一见,便问贺端阳:“这是怎么一回事?”贺端阳道:“老叔有所不知,大家一听说你和兰婶要回老家住,又都晓得你们回来啥子都要买,所以佳桂婶和我妈给你准备了这些东西。还有些人也要给你们送东西,被我拦住了。我说,老叔两个人能吃多少?东西多了就浪费了!你们要送,老叔他们回来又不走了,二天你们送多少都要得!”贺世普听了这话,心里十分感动,说:“我们都有,要他们送啥?”贺端阳说:“又不是外人,老叔和兰婶千万不要客气!贺家湾本来就是你们老家,回到贺家湾跟回家有什么两样?”接着又说:“电线我叫村上的电工来检查过,灯泡我也叫人重新换了。床上我找人编了一张新的床笆子,连稻草也都铺好了,你们只需要铺上席子,铺上棉絮、毯子就可以睡了。这把凉椅上的篾片我也找人用老竹子划成竹片,重新换了的,老叔直接就可以在上面坐了!”贺世普连声说:“感谢!感谢!”
说着,众人把筐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贺端阳叫大家帮贾佳兰收拾好了才走。贾佳兰却对贺中华等人说:“你们先走,我慢慢来收拾!”
贺中华等人说:“兰婶是怕我们笨手笨脚,把东西弄坏了!”贾佳兰说: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东西挑都挑回来了,就不愁了。哪些东西该放到哪个位置,我们自己放,取起来也方便。”贺端阳听了这话,觉得贾佳兰的话也有道理,便对贺中华等人说:“也行,那你们就先去佳桂婶那儿,免得她等!”
贺世普和贾佳兰听了这话,便有些奇怪地问:“你佳桂婶家里今天有啥事?”贺端阳说:“老叔和兰婶你们不知,你们今天回来的日子好,佳桂婶家今天杀过年猪儿,老叔和兰婶一回来就碰到吃他们的过年猪儿肉!”贾佳兰一听这话,便叫了起来:“佳桂杀过年猪了?”贺端阳说:
“可不是吗?昨天晚上世国叔就过来跟我们说了,让我们把你们接回来了,就下去帮他们杀过年猪儿!我跟你们说,佳桂婶今年喂的过年猪儿,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呢!”贺世普说:“他们怎么不拿去卖呢?”听了这话,贺端阳还没答话,贾佳兰却不满地盯了贺世普一眼,说:“卖了又拿钱去买肉呀?你说这话也不怕别个笑你把杀过年猪儿的风俗都忘了!”贺世普听后便不言语了。贺中华等人见了,便对贺世普和贺端阳说:“那好,我们先下去跟佳桂婶打个招呼,说你们已经回来了,你们等会儿再下来,哈!”贺世普说:“既然这样,端阳你也跟他们一起先去吧,我和你兰婶等会儿下来就是!”贺端阳想了一想,说:“也好!”于是站起身,便和贺中华等人匆匆走了。
果然没过一会,贾佳桂就上来了,对贺世普和贾佳兰说:“哥、姐,今天我们屋里杀过年猪儿,中午就来一起吃饭!”贾佳兰道:“我们一回来就碰到你们杀过年猪,也没给你们准备啥子礼物,就白带两张嘴来吃呀?”贾佳桂说:“姐说这话就把我们当外人了!哥哥、姐姐如果不是回来碰到了,平时是请也请不回来的!”说完又叮嘱了一句:“等会儿你们就下来,我们要烧开水烫猪,没时间再来请你们了!”贾佳兰说:“你们忙去吧,又不是外人,我们安起心要来,哪还要你们再来请?”贾佳桂听了这话,放心走了。
贾佳桂一走,贺世普猛然感到了一派新年的气氛袭了过来,于是感慨地说了一句:“唉,混起好快,一年又要完了!”又对贾佳兰说:“你先把当紧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我们下去吧!”贾佳兰却说:“还收拾啥?
下午有的是时间收拾。别个杀过年猪值得庆贺,我们莫得礼信,早点去凑个人多,也是个吉利嘛!”贺世普一听,也觉得是这样,于是便说:“那你把门关好,我们下去吧!”贾佳兰果然去锁了门,就和贺世普一起去贾佳桂家了。
二贾佳桂的院子里果然一副忙碌和喜庆的景象,院子边上挖了一口临时的土灶,一口大锅架在上面,锅里是满满一锅水。贺世国正伏在灶口往灶膛里塞着柴,锅里的水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贺世国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一米七高的个子,腰宽膀圆,一张圆方形的脸盘,前额宽阔,两撇眉毛又黑又浓,鼻梁突得很高,皮肤又糙又黑。贺世国过去在贺世海手下干瓦工活,后来自己出来拉起十几个人,成了小包工头。看见贺世普和贾佳兰下来了,贺世国急忙从灶口抬起身子,胖脸上挂着微笑,隔着从锅里散发出的水蒸气对他们说:“哥、大姐,你们来了,院子里乱糟糟的,你们自己找地方坐哟!”接着又说:“我也不空陪你们,等会儿世龙、世凤来了,就陪大哥摆龙门阵哈!”
隔着水蒸气,贺世普看见贺世国的胖脸飘飘浮浮,很不确定的样子。
两边面颊和额头上又挂着几道烟灰,像是唱戏的大花脸,心里便有些厌恶起来。贺世普对这个堂兄弟兼“老挑”的汉子,一直没啥好感,原因就是因为他爱打贾佳桂。上次从老家回去,贾佳兰说世国还是老脾气,不久前又打了佳桂,贺世普一听就骂了一句:“畜生!”贺世普一直不能理解在这个男女平等宣传了几十年的社会里,还会有这样对女人施暴的人。因此每次听到贺世国又打了贾佳桂时,贺世普又气又恨,心里便很不想见到他。今天要不是看到贾佳桂的面子上,才不会来吃他们的过年猪儿肉呢!
因此听了贺世国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答应了一句:“你忙吧,我们自己晓得找板凳坐。”倒是贾佳兰晓得贺世普对贺世国心里有气,有些过意不去,便故意大声说:“哦,还请了世龙和世凤哥俩呀?”贺世国并不知道贾佳兰是有意想调节气氛,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一年只杀一回过年猪儿嘛!”又说,“把他们叫来,才有人陪大哥摆龙门阵!”
正说着,贺中华等人从屋子里端出了两条大板凳,拼在一起,用铁丝绑了凳脚又绑凳面,最后用钢丝钳将铁丝拧紧。贺世普一看,便知道这是为等会儿杀猪准备的“杀墩”。贺世普记得过去湾里杀年猪儿,杀墩是一只用青杠木做成的凳子,有五尺来长,一尺多高,凳面却有五寸来厚,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面是摁猪头的,杀猪师傅破了猪喉以后,猪的身子头低尾高,便于把猪身上的血全部放净。这样一只“杀墩”,要两个汉子才抬得动。此时贺世普一看,便明白原先那杀墩已经不存在了,才用了这板凳代替。一看见这“杀墩”,贺世普便想起了杀猪师傅,便大声问道:
“今天杀猪师傅是哪一个?”
话音未落,从屋里便走出了贺兴成。贺兴成今天穿了一件紧身夹克,衣服袖子高高地挽到了胳膊上,露出手臂上一绺一绺的肌肉。一根塑料围裙从脖子上挂下来,系在后腰上,半边身子全部护住了,显得十分利落和精神。贺世普一看,便有些诧异道:“你娃儿今天操刀哇?”贺兴成说:
“怎么,老叔还没听说过我是杀猪匠?”贺世普说:“我看你这个样儿,倒像是一个打毛铁的!”贺兴成突然笑了起来,说:“老叔不相信我会杀猪?我让你看看我的行头,看我像不像是杀猪匠!”说着从屋子里端出了一只背篼,贺世普一看,背篼里面挂满放血的、剔骨的、剖边的、砍骨头的各种寒光闪闪的刀具,以及七八把刮毛的铁刮子,吊肉的挂钩,最后他还拿出一根六七十厘米长的“梃杖棍”,有些炫耀地对贺世普说:“老叔你看看,全套行头侄儿都有,等会就让您看看侄儿的本事!”贺中华和贺端阳等人也说:“这朝全湾的过年猪儿都是兴成杀了,兴成的手艺可好呢!”贺世普听了这话,便说:“火车不是推的,等会儿我亲眼看了就晓得了!”
贺家湾人把杀年猪儿看得十分重要,这个传统要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前。新中国成立前贺家湾除少数几户人是租种财主贺银庭的地以外,大多数人家里都有两三亩薄地,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慢慢地,人们形成了一种过日子的观念,叫作“养鸡为油盐,杀猪为过年”。为什么叫“杀猪为过年”?就是人们花上整整一年的时间,养上一头猪,并不是为了拿到市场上去卖钱,而是在过年的时候,杀了吃肉。这里面当然也有忙碌了一年,一家老老少少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的意思。但更多的原因却不是这样,而是为了“面子”。这“面子”是庄稼人的根本,尤其是对那些有儿子、需要别人来给他提亲的人家,杀不杀过年猪儿,往往和名声的好与坏相联系着。要是有人对别人说,张三家里平时看起来能干得很,可过年连猪儿都杀不起,你说他屋里有个啥?因此,一般人家只要不遭受大的灾难,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在过年时杀一头年猪。不但如此,过年猪儿还要求肥壮、膘杆子好,毛色光鲜。谁养的过年猪儿又肥又壮,便一定会得到人们的夸奖和称赞。后来,贺家湾和全国人民一样,虽然经历了许多思想改造,可“杀猪为过年”的习俗却始终没有改变。即使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十分严厉的大集体时代,人们也要千方百计杀一头猪过年。现在农村里的年轻人都像鸟儿一样往外面飞,湾里已经看不见有多少劳动力了,养猪的成本又高,赚不到钱,庄稼人养的猪就更是为着过年了。庄稼人要是自己不养猪而拿钱去买肉,也会被人看不起,认为是不会过日子。
被议论为不会过日子的人家,在湾里是会很丢面子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因此,尽管留在湾里的人不多,可是只要有人留在湾里,就没有人家不杀年猪的。有的人家甚至还有杀两头,熏成腊肉,儿女打工回家,愿意带走的就带一些走,不愿带走的,就留在家里慢慢吃。原来“养鸡为油盐,杀猪为过年”的顺口溜,随着时代的发展变成了“打工为挣钱,杀猪为过年”。不论顺口溜如何变,“杀猪过年”的习俗在村民心目中,却一直没有变化。故而农谚现在还说:“庄稼人不养猪,犹如秀才不读书。”秀才不读书还叫啥秀才?因此那“杀过年猪儿”,竟然渐渐地演变成贺家湾人的一个隆重和神圣的节日,并由此衍生出一些风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