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云:“树大要发丫,人大要分家。”分家是农民家庭中的一件大事。新时代的分家和旧时代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灶头是分家中至关重要的?它又体现了什么新的人伦关系?……你想了解这些,就看一看这家农户是怎样分家的吧……贺兴成一听父亲说分家,嘴上说不行,心里却早想分了。虚情假意地反对一番后,终于答应了下来。于是第二日,贺世龙就叫李春英去把娘屋里三个兄弟都请了来。为啥乡下人分家要把娘家舅舅请来呢?因为庄稼人常常说,娘亲有舅,爷亲有叔,舅舅对外甥,是最公允的。贺世龙又去把贺世凤、贺世海请了来。分家还要有干部在场的,贺世海虽然是村里干部,却又是贺兴成的叔父,不能一身两任,贺世龙便又去请贺世忠。
但贺世忠不愿参与贺世龙的分家琐事,借口不空,没来。贺世龙便去把贺凤山叫了来,让他做中人。分家议事定在晚上,因晚上时间充裕,也少耽误参与人的一些活儿。一桌子人高高兴兴地吃过晚饭,便开始议了。分家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房屋是已经建好了的,新房就归了贺兴成。但贺世龙提出了一个条件,以后贺兴成的弟弟贺兴仁建房时,贺兴成要给予帮助。
三个舅舅和两个叔叔就看着贺兴成,贺兴成当场表态:“那没问题,我该帮的,肯定要帮!”但怎么帮,却没有说出一二。接着是家具和现有的粮食,按人口平分。这些贺兴成都无话可说。但一涉及土地,这家就差点分不下去。贺世龙说:“这有啥子说的?队里只给贺兴成分了一个人的地,他带走他那份就是了哟!”
话音刚落,李红就像事先演练好了似的,突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只给他一个人的地,那我们娘儿母子吃啥子?你们也太狠心了,早晓得我一嫁过来就要饿饭,还不如嫁给讨口子!”接着又说:“我饿死了就算了,可是娃儿是你们贺家的种,看你们怎么办?”
她这一说,贺兴成的舅舅和贺世凤、贺世海都作难了,看着贺世龙。
贺世龙说:“全家大小几口人,把他们的地给了你们,我们又吃啥子?”
李红说:“我不管那么多,你们娶得起就养得起。全家的土地,要按人平分!不然,我和贺兴成离婚!”
听了这话,贺兴成的大舅说:“莫吵莫闹,一家人,有啥子不能商量的!”
二舅和小舅听了,也说:“就是,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然后二舅看着贺世海,“他叔你是村领导,又是长辈,你定个规矩,看怎么办好?”
贺世海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就来说一下,要得就要,要不得沙坝里写字,抹掉就是!李红是没分到土地,可大哥你们后来把大屋窖那块林地收回来了,不是也有一亩多吗?我看就把那块地分给李红,你看要不要得?”
贺世龙说:“那块地不是你和贺世凤都有一份吗?如果是我一个人的,我拿给他也就是了,可你们那股,也舍得拿给他?”
贺世海说:“一家人就不说那些话了!既然我们答应给你种,就不会再要回来了!”说完又问贺世凤:“二哥你说是不是这样?”
贺世凤听了,说:“当然是这样,大哥,你就把这块地给他们!”
贺世龙听了贺世凤、贺世海的话,便说:“给他们也行,不过,我每年还要给你们一家两百斤粮食。这两百斤粮食,也就由他们给了!”
李红一听这话又哭了起来,说:“我地还没有种,就负起债来了!我不要那地了,那地还是你们种去!家里还有那样多的地,我要其他的地!”
事情到这儿又僵了下来,最后贺兴成的大舅又对贺世龙和李春英说:
“姐姐、姐夫,我看就让年轻人一步算了!他们才兴家过日子,也不容易!就让他们种那块地,该给两位叔爷的粮,你们也不向他们要了!”又对李红和贺兴成说:“你们也不要争了!你爹把那块地给了你们,也就当李红分了一份地,至于孩子没地,以后慢慢说。”
舅爷一锤定音,双方不再表示异议。当下让贺凤山写了分家协议,贺兴成和贺世龙都在上面按了手印。又让三个舅爷、两个叔父以及贺凤山也在上面按了手印,分家一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贺世龙本想把儿子结婚借的账提出来,让贺兴成分担一部分。但见李红为给贺世凤、贺世海两百斤粮食的事都哭兮兮的,要是再给她分两三千元债务,那还不马上拿刀抹了喉咙?于是便忍住了,没说。
财产和土地一分好,接下来的事便是看日子给贺兴成和李红打分家灶,在贺家湾也叫“立灶头”。立灶头是庄稼人的大事,只有立了灶头,各自烧锅煮饭,才算真正分了家。官方的户头是以派出所登记的为准,可庄稼人心中的户头却是以灶头为准的。新湾的贺万陆和他的老伴邓秀玲,年轻时恩恩爱爱,走一步都是手牵着手。可老了却合不来,于是就分开了过。那贺万陆在西边屋子里打了一个灶,邓秀玲在东边屋子里也打了一个灶。官方的户口只有一个,法律上算是一家人,可因为他们各有一个灶头,因而在贺家湾人眼里还是两家人。湾里有了啥红白喜事,贺万陆要去送一份礼,邓秀玲也要去送一份礼,不然怎么叫两家人?同样,中湾的贺家全,结了婚就把户口和父母分开了,派出所的册子上是两家人,但分家没有分灶,还是和父母在一起吃饭,因而湾里的人还是把他们当作是一家人,湾里的红白喜事只送一份礼就行了。在贺家湾人的心目中,灶才是家,家就是灶,有灶才叫家,没灶叫啥子家?
只有立了灶头,各自烧锅煮饭,才算真正分了家。灶头同时还是管家的,一家人都靠它吃饭过日子。在乡下人眼里,灶头还是时来运转的重要因素。贺家湾人不轻易打灶,除了像贺兴成这样结婚分家,不得不另立灶头外,如果重新打灶,一般都是因为家里运气太差,希望通过重新打灶后,为今后赢得一个好运气。或者是过去几年运气虽好,但现在运气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于是便挖了老灶重打一个新灶,再图好运。由此可见,乡下人把起灶看得何等神圣!
当下,贺世龙便要贺凤山给贺兴成起灶看一个黄道吉日。贺凤山说皇历本本在家里,要贺兴成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听消息。第二天一早,贺兴成果然去了。贺凤山对贺兴成说:“昨晚上回来我就看了,今天就适合动土,不犯凶,也不犯煞,是个好日子,怎样打都莫得问题!”
贺兴成听了,却还是有些不放心,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来,塞到贺凤山手里,说:“凤山叔,你也晓得的,这灶关系到我们年轻人今后的运气,就麻烦老叔走一趟,还是给侄儿看一下方位、安个灶神啥的!”
贺凤山听了,说:“那好,我就去给你看一下嘛!”说着,进屋拿了罗盘随贺兴成去了。
贺凤山一到,就摆开罗盘,为贺兴成择了灶的方位。所谓灶的方位,实际上就是灶膛朝哪个方向开的位置。吃过早饭,贺兴成的三个舅舅要回去,贺世龙听了,便用责怪的口气说:“这才怪了!看倒都要给你们外甥、外甥媳妇打灶了,你们还要走,别个还说专门要请呢,你们来都来了就不要走了嘛!”
李春英听了,也说:“就是!屋里的活路再忙,也要吃了你外甥、外甥媳妇的分家饭才走嘛!”
这儿贺兴成、李红也出来挽留,三个舅舅才不说走的话了。贺世龙和李春英为啥要苦苦挽留贺兴成的三个舅爷?原来这又是一个风俗:起灶不但要选良辰吉日,还得请至亲做客,这叫作“旺灶头”。不但有热闹灶神菩萨的意思,还意味着今后家庭的“旺”与不“旺”。贺世龙见贺兴成的三个舅爷不走了,又叫李红去叫了贺世凤、贺世海,让他们中午也过来一起“旺灶头”。说完,急忙去找了工具,到屋后竹林里取土。那打灶不能用好泥巴,乡下有句俗谚,叫作“好心得不到好报,好泥巴打不到好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用好泥巴打的灶,灶一烧,就开牙裂缝,到处跑气,不好烧。打灶最好就是竹林盘里的泥土,因为那泥土里有很多竹根,就像上了钢筋一样,再怎么烧都不容易裂。李春英见丈夫挑着箢篼和贺兴成一道到屋后取土去了,也急忙找出一块红布挂在厨房门口,这叫“启利市”,乞求平安的意思。在贺兴成把土挑回来准备倒第一筐土之前,贺凤山叫李春英舀了一碗米出来,一边在屋子里撒,一边念起了安神咒安神。那安神咒是这样的:
原始安尊,普告万灵。玉手贞观,土地祈灵。社稷左右,不得安惊。
四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闭守家庭。太上有令,普扫邪精。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念完,贺凤山把米碗交给李春英,提起贺兴成挑来的土倒在筑灶的位置上。安神完毕,筑灶就正式开始了。贺兴成的三个舅舅见不能走了,也不能白吃外甥和外甥媳妇的“黄锅巴饭”,便也一齐过去帮忙。没多久,贺世凤和贺世海也来了,见筑灶的人已经够了,便去小卖部买了几挂鞭炮,等一会儿新灶起火时燃放。
人多力量大,不到半晌午,灶台便筑成了。贺世龙这大半辈子已不晓得打了多少次灶,对挖灶膛、开烟筒已经是非常有经验了。便去拿来年前就给贺兴成和李红买回的新锅新鼎罐,比了大小,自己动手挖起灶膛来。
见丈夫挖灶膛了,李春英便把那些锅儿鼎罐拿去反复洗刷,准备等灶膛一挖好,就用这新锅鼎罐做“黄锅巴饭”。在一家人忙上忙下时,李红只是抱了儿子在一旁观看,好似父母所做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一样。好在贺兴成干得十分起劲,头上冒着毛毛汗。贺世龙挖灶膛时,贺兴成自己又去买了几串鞭炮回来。
灶膛挖好,李春英把洗干净的新锅儿鼎罐拿来扣在灶眼上,就要准备试灶了。这时,贺凤山又去写了一道符拿来贴在新灶的背后,请了灶王菩萨。贺世凤和贺兴成的三个舅舅就在门外点燃了鞭炮。一时,那鞭炮“啪啪啪”炸了个满地红。在鞭炮声中,李春英在锅底点了火。那火也像是呼应外面的鞭炮似的,在灶膛里“轰轰隆隆”地笑起来。众人便晓得这灶是极其地好烧,便都乐了。李春英早已把准备做“黄锅巴饭”
的东西拿了过来,正式开始做起饭来。把米从锅里漉进鼎罐里后,李春英把柴草稍微递进灶膛一些,让那文火慢慢去烧那鼎罐的锅底,好焖出一鼎罐“黄锅巴饭”。果然,没多久,从那鼎罐里便飘出一股米饭被煨出锅巴的特别香味。为啥非得要把米煨成“黄锅巴饭”?原来这又是乡下人的一个风俗,说新人分家,头顿煮出了带黄色的锅巴饭,便寓示着以后鼎罐里顿顿都有煮的,永远不会缺少饭食。吃了黄锅巴饭后,贺世龙当着贺兴成三个舅爷和两个叔爷的面,把家里的谷米粮食都过了秤。
又把家里的家具也搬了出来,按昨天晚上分家协议上写的,给贺兴成和李红称了粮食,点了家具,让贺兴成把这些东西搬到新房子里去了。晚上,贺兴成和李红便在自己房里单独开了火。从此,贺兴成和贺世龙虽仍是父子,却是两家人了。李春英做好了晚饭,舀到桌上,贺世龙像是忘记儿子已经分家,又像往常一样对女儿说:“还不去叫你哥哥嫂嫂来吃饭!”
李春英听了,急忙说:“你老昏了吗怎么的?各家门、各家户了,还叫他吃啥子饭?”
贺世龙一听,喉头一哽,心里就像被人掏走了啥一样,有种酸溜溜、苦涩涩的感觉,连这屋子也一下冷清了许多。鼻头抽了一下,就想落泪了。想那儿女小时,就像那些鸦鹊儿一样,有丁点事情就往父母的翅膀下跑,生怕父母把他们庇护不到。现在孩子长大成家了,父母想庇护,却是庇护不成了。
——选自长篇小说《〈村庄志〉卷一:〈土地之痒〉》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