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摊瓦‘就是屋顶的小青瓦,也是几千年劳动人民针对川东闷热潮湿的气候而创造出来的!它能不断地将室内的湿气徐徐地抽出去,从而解决了室内积留湿气的问题呢!”
说到这儿,范教授总结了一句,说:“第一个特点,我就说完了,下面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特点,不知你们喜不喜欢听?”
雷清蓉觉得这个大教授有点像个小顽童,一言一行都有些既幼稚又滑稽的样子,于是就正正经经地说:“想听,怎么不想听呢?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你快讲吧,范老师!”
可王老板却和他老表开起了玩笑,说:“我都记得你讲了好几点,怎么才是第一个特点,老表你的记性也太不好了!”
范教授听了,急忙正经地说:“那是一个大特点下包括的几个小特点!”
王老板又故意说:“那老表你就简单一点,不要老是又是大特点又是小特点,把人都弄糊涂了!”
范教授皱了一下眉,显得有些为难地说:“那好吧,我就尽量简单一些吧!”
雷清蓉知道王老板是在和他表哥开玩笑,但她觉得虽是表兄表弟,可王老板还是不应该捉弄像范教授这样的书呆子,等范教授说完后,马上说:“范老师,你不用听他的!你就慢慢讲,你刚才条分缕析,讲得很好。就要那样讲,我们才听得清楚!”
范教授听了这话,像一个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立即感激地朝雷清蓉点了点头,说:“那是,学问之道,岂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说完,又马上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起来:“这座民居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布局巧妙,规划合理,后靠青山,前临江水,随形就势,巧妙灵活。
四川民居中多种建筑手法,如台、挑、吊、拖、坡、梭、错等绝活,都在你们这所民居中得到了体现!更重要的是,整个民居在空间处理上,可以用十六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轴线明确,变化有序;内外结合,层次丰富‘。这种处理方法,既简洁利落,形态又优美自然,非建筑大师莫为……”
雷清蓉睁着美丽而清澈的大眼,闪着一种珍珠般动人的光辉,十分专注地看着教授,听得非常认真。她为教授渊博的学问所折服!到底是教授呀,你听这一套一套的,有时深奥难懂,譬如台、挑、吊、拖、坡、梭、错等,让人像听天书。有时又晓畅明白,比如后靠山、前临江、随形就势等,不用他解释,一听就明白。听到这儿,雷清蓉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这座民居时那种朦胧而又肤浅的感觉,于是就忍不住打断了范教授的话,问:“范老师,这座房子是建在中轴线上的吗?”
范教授目光一亮,仿佛发现一个得意门生似的,有些不相信地叫了起来:“你知道中轴线?”
雷清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知道一点。我读高中的时候,看过一本美学书,上面有一章专门谈建筑。不过非常简单,所以我也是一知半解。”
范教授说:“不错,你们这所民居有中轴线,但一般人很难看出。因为整个建筑,既有纵,也有横,更有纵横交错,所以看起来便是重重深院!我刚才看过几家,在这重重深院里,因朝向、地形的不同,有前堂后寝的,也有后堂前寝的;有花园在前的,也有花园在后的;有厨房、厕所分地而建的,也有合二为一的。就说通道吧,有层层深院仅一通道的,也有前后各一通道的。至于那些大小花园、楼台亭阁、戏楼厅堂、抱厅敞厅等,更是各个不一,要不我刚才怎么会说是变化有序,非建筑大师莫为呢?在这样纵横交错、变化万千的重重深院里,你还能看出中轴线,不简单呀!”
雷清蓉听了这话,急忙说:“我这是瞎说的,范老师……”
一语未了,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口响了起来:“说什么呀,这么闹热?”
大家闻声一看,原来是乡党委书记高明生,只见他胳膊下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高书记!”雷清蓉急忙站了起来。
高明生对她挥了一下手,跨进了屋子。可他一看见范教授,就愣住了,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突然几步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范教授的手,高兴地喊了起来:“范老师,是你?”
范教授眨了眨眼,有些茫然的样子,回头看着雷清蓉问:“这是……”
雷清蓉急忙说:“这是我们乡党委高书记……”
可高明生打断了雷清蓉的话,说:“不,范老师,我是你的学生高明生,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范教授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但最终没有想起来。高明生见了,又说:“范老师桃李满天下,当然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学生了!我那时候在中文系,范老师你给我们讲方言与民俗,这个课同学们可爱听了,因为非常有趣!”又马上接着问,“在我的印象里,范老师一直是研究方言与民俗的,怎么现在又研究古建筑了?”
范教授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说:“哦,是这样!我本来就是学古建筑的嘛!那时学校缺教方言、民俗的老师,就临时抓了差。话说回来,从大的范围讲,方言、民俗和古建筑,都属于民间文化的范畴,有许多共同的地方,比如这房屋的布局、朝向,是经济问题、文化问题,也是一个民俗问题嘛,你说是不是?”
高明生听了,急忙心悦诚服地说:“对对,老师这一席话,使学生茅塞顿开!可惜学生来迟了,没听见老师刚才的教导!”就回头对雷清蓉问,“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呀?”
雷清蓉没想到高明生还是范教授的学生,此时更是十分高兴,立即回答说:“范老师正在给我们讲这座老民居的特点!”
高明生说:“那好哇,你就给我补补课,让我也掌握点这方面的知识!”
雷清蓉说:“我怕讲不全面,还是让范老师讲吧!”
范教授听了,立即像对待课堂上的学生一样说:“你讲你讲,我正要看看你记住了多少呢?”
雷清蓉红了一下脸,于是就不慌不忙地把刚才范教授讲的话,给高明生复述了一遍。她复述得虽然不能说一字不差,可精神要领却非常全面。范教授听完,立即十分钦佩地说:“不错不错,你讲得很准确,很准确!”
雷清蓉说:“讲得不对请范老师补充!”
范教授说:“不要谦虚嘛,你的记忆很好,讲得也很好!”
高明生听了,还像不满足似的,回头看着范教授说:“范老师,学生已经是深受教益了!这老民居还有什么特点,你老再给我们晚辈指点一下,行不行?”
范教授又像得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奖赏似的,镜片后面的一对圆眼睛闪着矍铄和睿智的光彩,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马上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要说这座民居里,最有文物价值的,还要数这些装饰!”他指了指身旁的一根柱子,接着说:“不管是那些屋脊、檐口、斗拱,还是那些花窗、柱础,以及上面的石雕、木雕、砖雕、彩绘等等,没有一件不是珍贵的艺术品!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呀……”老教授说着,有些痛心地发起感慨来了。
高明生急忙说:“老师你不要激动,把老师请来,就是要你老给我们指点迷津呢!”
范教授听了这话,露出了一种当仁不让的神情,说:“你们不要急,让我再好好看看,想想!”
正在这时,玉莲来喊大家吃饭了。王老板说:“我就不在你们这儿吃饭了!”
雷清蓉问:“为什么?”
王老板说:“无功不受禄嘛,我又没给你们做什么!”
雷清蓉一边拉他,一边说:“你怎么没有功?要是我们罗家老房真的开发出来了,你可是弹花匠上金殿,有弓(功)之臣呢!”说着,拉着王老板不让走。
王老板说:“雷支书你别拉我,你去扶一扶范老表,他腰不方便!他才是你们的功臣!”
雷清蓉听了这话,果然像女儿一样过去扶住范教授的一只胳膊,往厨房走去了。
吃饭的时候,范教授突然问:“哎,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你们这所民居怎么逃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劫的?”
雷清蓉和高明生听了这话,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样子,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鲜老太太。老太太就说:“有什么不能逃过的?庄稼人嘛,谁不把房子看得像命一样贵?运动开头的一阵子,村里有几个在县城念书的孩子,倒真的是带了一伙年轻人来破’四旧‘。可他们的父母一听是破他们的房子,就一边劈头盖脸地骂,一边拿着锄头扁担把他们赶了出去。他们只来把我大门口石狮子的头给砸了,然后又把门楣上的字给铲了,算是出了一口气。后来山高皇帝远,就再没有人来过了!责任制后,一些人搬到外面去建了楼房,但这老房子是共扇,不好拆,拆也只能把房顶上的瓦拆走,所以有些虽然在外面修了新房,但老房子还留着。只有几户拆了,所以现在留下了几个窟窿。”
“遗憾!遗憾!真是遗憾!”老太太叙述完后,范教授就不断地感叹起来。
吃过午饭,范教授挎着一部照相机,又提出要四处看看。高明生、雷清蓉和王老板就陪着他,在一条条迷宫似的巷子里绕来绕去,然后东家进,西家出。每到一个地方,范教授都像一个乐不可支的小孩一样,一部相机“咔嚓咔嚓”地照个不停,好像和里面的胶卷有仇似的。大伙不知他们干什么,但听雷清蓉说是省里的大教授,专门来看他们的老房子,又有高书记亲自陪着,就也很高兴。老教授要看房梁上的画,马上有人给他搬梯子;老教授说板壁上的雕刻有些模糊,立即有人拿水来擦洗。一些小孩子更是围在他们身边,赶也赶不走。这样忙活到太阳要下山时,范教授又突然提出要到他老表承包的龙门山上去,从山上俯瞰一下整个民居的全貌。
……——选自长篇小说《村级干部》
天地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