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饮。小时候你说过,你想要这样的房间。有大大的落地窗户,一橱窗的娃娃。还有一个摇椅。”
“可以不可以不要叫我绵饮,我现在叫央加呢。”她并没有回转身去,只是流着眼泪说道。
苏多,你不知道,冒充一个人,是有多累。
岁月如羊肠小道一般曲曲折折,与梦想的爱情抵达时,心中甜蜜与痛楚,困顿与希冀共存。
苏多替她辞去了多份兼职,说,绵饮,哦不……央加,以后你只需要做你喜欢做的事。我养你便是。
这是多少女生梦想听到的一件事,央加亦是如此,从此觉得那些生活丢给她的包袱和苦难,统统都有人替她卸去,至此,生活一片光明,只是心中黑匣子里的秘密,时时刻刻都是个折磨。
央加在梦里问,绵饮,你会不会怪我呢?
苏多开始繁忙起来,他的繁忙是秘密的,危险性的,处处叫央加胆战心惊。
有时候,便会在他家长久地等待着,做一桌精致的菜,凉了,便倒掉,重新做。
苏多有日夜间归来,看到伏在沙发上睡着的央加,于是盘腿坐下来,只静静地望着她的脸。
月光下的央加的脸,如同一朵忧伤的马蹄莲,耳边仿佛听到南国的马车的声音。
“我一定,要让你幸福。”苏多说。
苏多总是行踪不定。他似乎有忙不完的事,连尔朵酒吧都不怎么去了,也常常不回家。
央加的隔壁,搬来了一个叫阿匀的男孩。
他看到她搬重物,便会上来帮忙。总是找各种契机,与她说话,陪她在尔朵酒吧,喝一杯接一杯的酒。
央加感到不太自在,可总不忍拒绝,可有一日,阿匀忽然借着醉意,跟她说,央加,跟我在一起吧。
她惊住,然后板着脸警告他,阿匀!我是苏多的女朋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苏多会跟你算账的!
阿匀诧异地说,怎么可能呢?正是苏大哥,让我来追你的啊。央加,你怎么会是他的女朋友?
一句话让央加石化在原地,她开始不懂苏为何多费劲千辛万苦找到她,却要把她推给别人。
难道……是他已经发现了她是个冒牌货吗?
于是她问阿匀,苏多在哪里?
也许在尔朵在城西新开的分店吧。阿匀告诉她。
央加找到苏多的时候,他正揽着一个姑娘的肩膀,和他的兄弟们喝酒。见到央加,他目光坦然,声音不起一点波澜。
你怎么来了?
苏多,你爱不爱我?
苏多点起一根烟,皱着眉问道,你在说什么呢?小丫头。
他伸出手来,像惯常一样去撩她额前的头发。
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找我?既然找到了我,为什么又找别人?
这些话,是替绵饮问的。可是她声音颤抖,底气不足。
苏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央加,你疯了吗?
没错,她是疯了。像是一头失控的小兽,用欺骗闯进苏多的世界,然后莫名其妙地被他淡淡的疏离弄得遍体鳞伤。央加想,也许爱情并不需要理由。苏多那样思念绵饮,也许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而等他找到了,这场她以为是传奇的爱情,便也有了最俗套的结局。
得到过了,我便不爱你了罢了。
本来就不属于她的,早晚该抽身而退。她曾愚蠢地想守一辈子的秘密,原来,并不那么重要。
只是替绵饮惋惜,不过,她幸好不会知道了。不知道,便也不会再伤心。
她打包好所有的行李,将那柄羊角梳抱在怀里,退出这间她住了二十天,等待了二十天的屋子。
“不能输,无论如何。”
这是苏多十岁那年就被迫接受的人生理念,
或者说,再早一些,从记事开始,孤儿院的孩子便一直都在争宠。争着院长和修女的宠,不受宠的小孩,会饿肚子,睡在蟑螂最多的床铺,袜子永远破一个洞,如果不幸感冒了,只能自己痊愈,否则就只能病下去,病死,或者烧坏脑子,咳坏嗓子。所有孩子都格外早熟,在修女和院长在的情况下,咕噜噜地转着眼珠子,天真霸占一张脸。而一转身,便是警惕地如同狼族。
虽然年幼,却也知道,幸福是必须挤破脑袋才能得到的特权,不努力,连活下去,都举步维艰。得宠的孩子,总会被优先领养,并被调配到好的人家。在天佑孤儿院,他们都知道,那些陌生人,是贵宾,是自己的救世主。但也有可能,是一段厄运的开始。
对于苏多,就是这样。
他并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眼睛狭长,看起来有一股邪气,瘦,眼神锐利,不太会装傻,也不太会说话。他很懒,懒得谄媚,而并非学不会。在他六七岁的时候,他并不为糖果和假意亲吻所引诱,也不太想被领走。
因为他要是走了,绵饮就会变得很孤独。
绵饮左脸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状如一把匕首。
天佑孤儿院里,残疾的孩子不算太多,大多数还是正常人。所以脸上有一块胎记的沉默寡言的绵饮,在他们眼里,是厌弃的怪胎。
尤其是修女,极其不喜欢绵饮。她觉得,绵饮脸上的胎记,状如匕首,简直是不祥的征兆。
其实修女也不算心肠太坏,她只是给她最差的伙食,最不好的床位,至于被领养的机会,其实不需要她做任何手脚,没有人会愿意领绵饮回家。
绵饮是连黑猫都欺负的弱者,尽管苏多总是守在她身边,将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肉拨到她的碗里,又被她一筷子夹回碗里。
苏多年长的时候,总是想起这些细碎的片段,那块紫色的胎记,和她的笑容被时光揉成胭脂的颜色,满覆他的回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温柔。
那是苏多,人生唯一柔和的色彩。
苏多把黑猫勒死在一个午夜,那只猫凶狠极其,抓破了他的手,血肉模糊。
而绵饮此刻躺在冰冷的床上,发着烧,气息微弱。
他惊魂未定,狼狈地回到她的身边,少年的凶狠早已被悲伤取代了,只剩下眼泪啪啪地落下来,喃喃地说,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绵饮继续发着烧的时候,修女早就在孤儿院里惨叫翻天了。毕竟是孩子,不太懂得毁灭犯罪证据,很快抓黑猫的凶手苏多被抓了起来,修女恼恨得咬牙切齿,苏多只记得她眼睛里燃起的阴冷的火苗。
然后,他就被一个人贩子领走了。他被拖走的时候,绵饮也没有起来,他连告别都来不及,就被迫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那接下来的日子,颠沛和潦倒,就成了苏多的主旋律。
人贩子团伙为首的男人叫阿明,他目光凶狠,心狠手辣,唯利是图。
苏多马上面临的,就是被打成残疾去乞讨的现实。
他记得真切,那像狼狗一样扑过来的握着粗硬木棍的男人们,在阿明冷血的目光注视下将他抓住,苏多跪在地上,坚定地哀求。
只要保证他的健全,他一定可以要到比他们更多的钱,只要阿明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阿明意外地答应了,只是恶狠狠地说,如果不能,那原本只需要失去一只手臂的苏多,将失去四肢。
为了活命和保住肢体,苏多是在乞讨和偷窃中,度过那艰难的三年的。阿明数着手里的钱,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至于苏多偷窃时不幸被抓住,被更加狠恶的毒打,他一点都不关心。于他而言,这群他拐卖或者是从孤儿院里以伪善领养的小孩,都只是为他卖命的奴隶和牲畜。
五年里,苏多一次都没有逃跑过,他眼看着那么多孩子逃走又被抓回来,直打到不能再逃。苏多就知道,除非万无一失,否则,他绝对不要做这种侥幸的挣扎。
生活在这样一摊夹着碎玻璃的烂泥里,他不得不学会谨慎。
命运的转机,是苏多,在警察手下救了阿明一命。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和警察们周旋,在阿明的老窝差点被捣破时,帮助阿明扭转乾坤,免去牢狱之灾。
而那群或残疾或险些残疾的小孩,悉数被警察救去。
阿明虽狠辣,但也是极讲江湖道义。他知大势已去,便放走了苏多。
苏多,在做了五年的扒手和乞丐后,忽然收获了自由。但命运依旧要他做一个亡命之徒,因为社会,哪里有他这样一号人的容身之处?
十五岁的苏多,立马南下,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在他的记忆里,滞留在天佑孤儿院里的绵饮。
她怎么样?被人领养了?还是留在那里?或者……是死了?
如果是那样……他握紧拳头,恶狠狠地发誓,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修女,不管她重养多少只黑猫,他一定要它们全部替她偿命。
十五岁的苏多,那样在忐忑和仇恨里,回到了孤儿院。而孤儿院早已人去楼空,听说地被商家买下,来年便会全部拆去,起高楼,布繁华。修女和孩子们早已被遣散。
他找到老院长,那老头开了一间小茶馆,开始颐养天年,见到苏多,也早不认得。
只是凭借模糊的回忆,细碎地说,绵饮啊?那个脸上有胎记的丑陋女孩?没有死,你是在质疑我的做事水平吗?怎么会让孤儿莫名其妙地死呢?嗯,肯定是被人领养去了。去哪里了?这我哪里记得,资料,早就没有啦。
最后,苏多打掉了老头嘴里仅剩的两颗真牙,被劳改了几个月,出来后,正式成了一名混混。
对于苏多来说,绵饮是与他生生息息连在一起的人。没有找到她之前,他无法安心。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心安了。“绵饮”的重新出现,让苏多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说过,他必须给她幸福,小时候便许诺给她的,一定会加倍给她。
美丽的房间,许许多多的布娃娃,以及绵饮期待的童话里的王子。
弥补给现在的央加。
他认识了阿匀,阿匀是个正派的少年,修长的身材,干净的面容,以及良好的家世。于是他想把央加介绍给阿匀。他千方百计地让阿匀接近央加,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央加反应那样激烈。
此刻的苏多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央加。她的手里还握着那一柄羊角梳。
准备离家的央加,在路上遇到了苏多的仇家。其中一个认出她来。
对!就是她!那臭小子等了很多年的那个妞!绑了她!不怕他不就范!
于是他们追着她跑出来,央加对这一带太熟悉,她九转回肠,便钻进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那些男人的声音渐渐消失。
她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发觉,那柄羊角梳不见了。
那是绵饮最重要的东西,也曾经是苏多最重要的东西。绝对绝对不能丢。
于是央加又顺着来路重新找回去,在找到那柄羊角梳的时候,她将它抓在手里,却和那几个追寻她的混混狭路相逢。
那是在一个人不多的分岔路口,央加匆忙地捡起一块石头。
她知道苏多极重情义,即便她于他而言,已不如当初那么重要。可哪怕只是朋友,他也会两肋插刀。
她绝对不可以,麻烦到他,让危险依仗她蔓延到他身上。
于是她像是疯了一般地用那块石头和那群欲抓她去而威胁苏多的混混们决一死战,眼睛充血,拼着一腔蛮勇,像一头牛一般横冲直撞。
后来,失血过多而昏倒的央加被苏多的朋友送到医院,苍白得像是一张被血水泡过的纸。
苏多等了两天两夜,央加终于醒了过来。
苏多不知多久没有落泪过,哪怕知道她被重伤送到医院,也能忍住,只是恶狠狠地吩咐手下,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干的,一定要以牙还牙。
可是等待让他消磨掉所有的坚硬盔甲,两天两夜里,他守在她的床边,不住地向那个他从来不相信的神祈祷。
求求你,不要再带走她。你已经……从我生命里带走那么多人了。
央加在一个月后出院。苏多买了一辆新车,说是送给她的。央加死活不肯要。
“苏多,你不必感到愧疚。”她垂着头说,却怎么也不能把“我其实不是绵饮”这几个字说出口。
苏多拉她上副驾驶室,转头冲她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一大片墓园出现在央加眼前。苏多牵着她,绕过一大片墓碑,最后停在一块被青草覆盖的坟头。
然后他说:“央加,这是我妈妈。也是绵饮的妈妈。”
她惊得瞪大眼睛。
苏多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是绵饮。从那次你重伤我为你献血,医生说我们的血型不匹配时,才知道。央加啊央加,你们所有人怎么都这样浪漫,竟会将绵饮,误以为是我的初恋。这种电视上,小说里的桥段,又怎么会发生在我苏多的身上。我可是铁血的,从小就必须学会铁石心肠的,又怎么会对一个旁人那样用心,又怎么可能在年幼时,便动情一生。你们都猜错,大错特错,绵饮不是我相濡以沫的爱人,而是我患难与共的,亲妹妹。
绵饮……已经去世了吧?只是我想那也是好事,如若她活着,没有我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日子,是有多难熬。
可是,央加,你不要哭。你愿不愿意,陪我,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苦熬下去,帮我把绵饮的那一份人生,等出一片光明来?
他拥她入怀,唇间有笑意,眼角有泪。
“我也庆幸你不是绵饮。否则,爱上自己的亲妹妹,该是多让人绝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