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句话是:“喂,第三名,考试的时候借我copycopy啊。”
他拽兮兮的样子很好笑,威胁男生惯了,他也是第一次威胁女孩子,因此他的凶里,带着点别扭。
她却扑哧一声笑了,罗译有点生气,跟他一块的是将坐在她左手边考试的男生,他有些急躁地揪了她的领子。
“喂,笑什么笑!不给我们抄你就死定了知道么?”
她不是不愿意答应,只是一时之间,像是结巴了一样,因此让那男生恼怒起来。
在有些发育迟钝的男生心里,怜香惜玉和让着女生这种概念,还很遥远,在他看来,翟欢不过就是个傲气的优等生,她居然敢笑他们,并且一脸的看不起。
他忍不住,就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翟欢狠狠地撞到墙上,这时候,她看着学习委员带着教导处老师远远地,却急切地跑过来。
她眼神有些空洞,嘴里轻声喊了句:“你们快跑。”
没跑成,几个男生围着一个女生的事儿立马就被教导处老师逮到,她也算是经验丰富,一看就明白了三分。罗译却走投无路,再挨一个处分,还是这么丢人的为了考试成绩威胁优等女生的事儿……于是死就死吧,他直接嘿嘿嘿笑着说,老师,我们只是跟翟欢聊天呢。他祈求地抛来眼神,而学习委员廖明明,一向与她关系不错,此刻为她鸣不平起来。
“才不是,他们推她!我刚看到了!”
她却缓缓启齿,她也极少笑,所以笑起来,竟叫人看呆了去。
“聊天而已啦。聊那个……《蓝色生死恋》。喏。”她指着刚才推她的那个男生说,“他说他昨天都看哭了。”
那男生顿时羞得脸色大变,却大气不敢再出。
那件事便这样被她掩饰过去,为此廖明明很久没有理过她。后来他问她,你到底在怕什么!告诉老师就是了啊。
她只是笑,没有回答他。
期末考试,借着她的光,他考进了前80名。这巨大的跳跃让教导处老师不禁怀疑,却没能抓到把柄。
倒是一向没心没肺的罗译,倒是真的有点佩服起她来。
领完成绩单那天,他忽然提出请她喝奶茶。
她点了一杯姜汁奶茶,他问她要不要吃小饼干,她摇摇头。
情绪紧张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视,总怕找错话题,总怕一不小心透漏了自己的秘密,因此只好缄默。
“上次和这次,都谢谢你啊。”他说得诚恳。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精选例题集,是她自己手抄的,递到他手里。
“下次也不一定能跟你坐前后桌。你不如花点时间看看这个,我自己弄的,题目很经典,不需要费劲去做一大堆题目了。你试试?”
一口气说完,发觉手心开始湿了。
在他一副认真地开始翻她的习题本时,她总算敢抬起头,看到他的睫毛和鼻梁,心中一动。
真的,很好看。
小时候便觉得他是好看的,虽然胖,但总觉得五官都极其精致,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长大后,虽然瘦下去,眉目变得有点不太相似了,却还是觉得,一样的好看。
他忽然又抬起头来,让她的目光躲避不及。
他笑着说:“那个……我看了《蓝色生死恋》……那个……”他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几集我也哭了。”
罗译和方羽在一起,是新学期的最大新闻。
她并不感到惊讶,寒假里,罗译曾让她代写过一封情书。
她细心地写,把那种长达多年的暗恋,细细缝补在一封信里,言真意切,令人感动得肝肠寸断。
她细细拿捏了方羽的心思,于是他用一封信加上是时候的小礼物和关怀,开始了他的新恋情。
并不是没有嫉妒的,只是那嫉妒并不持久,因为本就把自己摆得很低。
罗译这时对她有一种精神上的依赖,她跟往常遇见的女孩子都不太一样,有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曾问她,你觉得方羽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
你怎么什么都觉得挺好的啊。
是挺好的。总觉得与他有关的都挺美好。这样子,会觉得暗恋他的自己也挺美好。
翟欢依旧大部分时间与那本草绿色的日记本做伴,字写得密密麻麻,罗译的形象渐渐清晰,与小时候的那个青梅竹马重叠在一起,回忆和现实交织,只不过不能再继续原来的故事。
小孩子的感情怎么能当回事。她有时候也这般想,可她就是当回事了,她长到如今,人生中的美好事情不多,那么就由着她抓着一丁点的回忆吧。
那本草绿色的笔记本快写完的时候,罗译和方羽大吵了一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翟欢也不知道。
她也收到过情书,是廖明明写的。廖明明的文笔也十分好,她也的确被感动,但还是礼貌地说,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人总是会特别关注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会抓在心里,细细揣摩。因此廖明明自然也猜到,她喜欢的是谁。
他会喜欢你吗?你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廖明明的脸变成绛紫色,只要一想到,当初他想要帮她,去报告老师,她却反咬他一口,他便觉得气结。
他喜欢过我的。她坦然淡定地回答。
至少,是喜欢过我呀。
发神经!廖明明恶狠狠地冒出这样一句话,埋头恨恨地用一只钢笔写上罗译的名字,然后画上大大的叉。
挑拨在那个年纪的男女生之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在耳边扇扇风,那消息只要稍劲爆,便会不胫而走。
关于她和罗译的事情,便是这样传到方羽耳朵里的,她曾不屑地这样说过,就凭她?我压根就看不上这样的情敌。我只是觉得罗译没出息,怎么能跟那样档次的女生一起玩?
谣言四起之前,她曾和罗译一起去郊外,那原本是叫上方羽的春季旅行,却因为对方的舞蹈课而耽搁。于是他竟叫上了她。连罗译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叫她,以往他总是宁可一个人的。他想,也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寂寞了吧。寂寞得,让人总想忍不住地陪她说一会儿话。
郊游那天,她头一次不穿校服出现在他眼前。有点不太合身的花裙子,她的父亲纵使疼爱她,在细心上却总是有失偏颇,她显得特别娇小。翻箱倒柜找出的一支唇膏,在嘴上一抹,粉红色唇上在日光下荧光发亮,眼睛是水汪汪的,只是总看上去有点落寞。
女孩果然是要靠打扮。眼前一亮的少年心里想。
不过是一起骑着自行车外出,然后各自拿出准备好的食物,铺着格子布吃喝,然后打牌。
她却开心得手足无措,先是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来又不小心地将饮料打翻,后来跟他们玩抓乌龟,直接被画成了大花猫。
她不是笨,是太紧张,因为太久太久没有和这样一大帮人心无旁骛地玩耍。其中一个,还是罗译。
那天他们熬到晚上才回家。
郊外晴朗的春夜,朗朗晴空和月色撩人,一行人分散着坐在草地上,夜空的美丽几乎让他们忘记了有蛇出没的危险。
仰着脑袋看着满天星辰,她忽然有种幻觉,所有的等待都不过是为了今天,她那本草绿色的日记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草地,春天,罗译,还有命运送给她的,满天的星辰。
但是罗译说,哎,如果方羽在,就好了。
母亲是车祸去世的。在长达五年不曾联系后,她得到的第一个关于她的消息,就是生死大事。
爸爸没有跟她谈过其他,关于她生活得好不好,跟那个男人过得怎么样,一概不知。
葬礼举行的时候,她请了三天的假,随着父亲去母亲的城市。
葬礼却只邀请了她,父亲在宾馆等着,她一个人穿着白色的丧服在冰冷的殡仪馆里,经过数张完全陌生的脸,有些恍惚。后来,看到了母亲后来的丈夫,他亦穿着白色的丧服,表情并没有过于悲恸,正在和一个男人在角落里谈着生意。
她忽然觉得,世界非常地不公平。
在这个人出现之前,她一直觉得父母是极其相爱的。他们谦让着每一份好吃的菜,下班了总盼着能早一分钟回家,总推掉饭局聚在一起。可是,她却执意地跟这个人走了。她觉得她爱了他十多年。却殊不知,在母亲空缺的八年里,是与父亲,与她一起过的。
她一直想问母亲这一切值不值得。然而现在,她死了。
失眠,就是那日开始的。
整宿整宿的哭泣,像是有钝重的千斤顶压在她的心头,几乎喘不过气。
那些细节被妖魔化,被瞬间扩大,折磨着她的神经,半睡半醒的罅隙里,总是会被惊起,甚至是被一身的冷汗给弄醒。然后睁着眼睛,不敢阖上。瞅着窗帘没有遮蔽的一角,从黑,到天光漏进来的微白。
起床,顶着黑眼圈去上学。课堂上昏昏欲睡,却总是不能趴下去,靠着一点意识,像是放空一般地盯着黑板。
有时候,会盯着罗译的后背,呆到连他回过头来望着自己都不知觉。
直到后来在家中晕了过去。
在晕倒后醒来她的第一句话便是,爸爸,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她变得神经敏感,夜夜失眠令她的黑眼圈越发严重,成绩一落千丈,哭泣时刻都会紧闭自己。
直到有一天,她对父亲说,我有点,不太想活下去的念头。我得跟您说一下。
诊断出来,是重度抑郁症。
她被这种情绪,整整困扰了半年,她的所有秘密,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罗译。所有的一切都被情感修整后,悉数记在日记本里。那是她唯一的倾泻口。
后来,它无端端消失了。
她急切地找了它很久,直到一场更大的灾难接踵而来。
在她父亲跟学校为她请假休学时,许多人会将精神方面出了点问题,和精神病联系在一起。
因此这些尚不知愁苦和伤痛的孩子,将翟欢列入了精神病的行列。他们新奇地谈论着,又想躲避瘟疫一般躲着她。
而那本草绿色的日记本里的一切,终究是被暴晒在日光之下,言之凿凿地,要论证着翟欢就是个异想天开的精神病患者。
那些天马行空的记忆图像,被当做谈资。
而日记本的主角罗译,陷入了一场流言蜚语里。
罗译,被精神病喜欢的感觉怎么样?
罗译,你眼光可真好呀,小时候就这么色,就要娶她?
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屈辱,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一个拳头将那些话语给塞了回去。
“你们都他妈给我闭嘴。”
他知道抑郁症是种什么病,他有一个表姐得过这种病,后来,她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方羽跑来勒令他千万不要跟那个疯子再打交道,她已经把你当做假想恋人了!不怀好意!
他看着自己的女朋友,这个任性也没有关系他都可以包容但此刻却陌生的女朋友,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那封情书,是翟欢替我写的。写的好吧?你被一个“疯子”感动了么?
从她抽屉里翻出的校服,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廖明明满意地看着他亲自酿出的一场好戏,笑着继续做习题。
那本日记本,是他从她的书包里偷出来的,然后一个个地传递过去,最后,他将他送到了罗译的手里。
最后一天去学校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特地避开了上课时间,在傍晚的时候才过去。
教室里本该空荡荡的,可是她进去的时候,却吓了一跳。
一贯跑得最快的罗译坐在那里,见到她走进来,他站起来,礼貌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将她的日记本还给她。
并不意外。反正已经足够糟糕,再糟糕点,也不碍事儿。
于是坦然地接过来,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到谁似的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罗译看着女孩低垂着眼睑,忽然启唇道。
“这半年多我过得非常,非常不开心。可是每次见到你,想到你的时候,我都会觉得非常快乐。所以啊,真的,谢谢你。”
她不曾告诉他的,是半个多月前,她曾试图用刀子割破自己的手腕时,罗译的一个电话,让她停止了动作。
不过是借习题本,甚至是为了方羽,可她还是为此感到开心。
所以她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并且致歉,是啊,被一个像她这样生病的人喜欢,真的不是一件好事。那些流言蜚语,一定让他很苦恼吧。
罗译没有回答她,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罗译,他可能依旧肥胖,依旧胆小,依旧时常脸红。有时候,他挺羡慕他的。被这样认真地喜欢,这样认真地记着,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而他误打误撞地冒领了这些。
然后他走到走到她的背后,盯着她的黒黑的马尾和宽大的校服,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他没有告诉她,你误会了。我不是你小时候遇到过的那个罗译,我没有去过A城,我小时候就瘦得像一只猴子,我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叫欢欢的小孩。
他只是对着怀里泪如雨下的女孩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