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赵苏苏都会想起16岁时发的誓,以后若是有钱了,一定要全部换成硬币,然后砸死那个在她16岁最好的时光,践踏过她的尊严的人。
卢阳。
她与卢阳,从幼儿园的时候就是同班了。
那时候的赵苏苏有种男孩子般的野性和勇猛,而卢阳还没长成男孩子的样子,被人欺负时总是流着两行清泪,抽着鼻涕可怜兮兮的。
可是卢阳再怎么不济,也总是有最新鲜漂亮的玩具,再怎么表现迟钝,老师都会把本该属于更努力挤破脑袋的人的小红花赏赐给他。赵苏苏觉得不公平,于是卯足劲地欺负卢阳,把他的玩具占为己有,回去后被老爹一顿海扁。
直到后来她明白了,许多东西不是她争取就可以从卢阳那里拿来的。比如,属于他的玩具,他的家世,他从小就有的少爷身份,老师的格外关照。
因为他是高官的小孩,而她赵苏苏,是给那个高官开车的司机的小孩。
因为父亲给卢家开车的原因,赵苏苏年少时的人生,跟卢阳捆绑在了一起。
小学的时候,因为同班,她和卢阳放学的时候必须一起等老爸来接。
那时候开的是一辆黑色奔驰,赵苏苏总听到同学们说那辆车可贵了,可霸气了,因此表情里总是会有一种得意感。可是卢阳却一句话堵死了他们对赵苏苏的钦羡。
“那是我爸的车。”
两个小孩被塞进后座,赵爸爸总是会先对卢阳嘘寒问暖,表情是一种带着光圈的温柔。
“今天考试了吗?老师表扬你了吗?”
然后再撇过头对赵苏苏板着脸说:“今天闯祸没?”
不公平。对于这种不公平的不满,赵苏苏只能用欺负卢阳来宣泄。
那时候的卢阳身体不太好,总是弱不禁风的,像个小女孩,还是喜欢哭。
饶是赵苏苏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想过,他有天会真的长成一个男子汉,由一个随便被她一欺负就眼眶红了的娘娘腔,就变成了一个居然可以将一直觉得身体里住了个汉子灵魂的赵苏苏弄哭。
这种转变,真的太让人不能接受了。
然而,那时候不过是心里不服气罢了,因为年幼,尚且不知出身对人的一生的影响之厚重,也并非虚荣心,不过是小孩子的自尊受损,寻求慰藉罢了。
但随着时光的枝桠向前,向宽处伸展,细枝末节里的懂得,让人在学会慈悲之前,先学会了嫉妒。
赵苏苏,也渐渐明白了,作为一个司机的小孩,是没有力量跟卢阳较量的。
且不说别的,父亲对卢阳的庇护令她费解,有时候撞破她和卢阳的争执,总是不问青后皂白就先劈头盖脸对她一阵好打好骂。她是女孩,且是赵爸爸的亲生女儿,且不说大多是她挑衅,好歹他也该问一问吧。而慢慢地,卢阳的气焰涨了上去,竟会在父亲面前打小报告了。有时候举报她在学校里挨了批评,有时候偷偷告诉赵爸爸赵苏苏又对他拳打脚踢了,而且下手可狠了!
小人。
并且这个世界如此的不公,除了给了这个小人姣好的身家外,还给了他傲人的脑袋,算数总是比别人快,成绩总是比别人好,而那原先笨拙的一张嘴,竟能口若悬河地站到演讲席上,让下头的人眼巴巴地听着。
再不说,他的相貌也是越发地出众。这些赵苏苏不得否认,卢阳的爸爸不算帅,可是他有个长得跟仙女似的妈。卢妈妈原先是一个裁缝,嫁给卢爸爸后,便收山做起家庭主妇了。性子也像仙女,那种观世音一样的好心肠,在赵苏苏喊仙女阿姨的时候,总是心疼地摸摸她的脑袋。
赵苏苏没有妈妈,所以她在心里将卢妈妈认作半个妈妈。可是卢阳总是在背地里恶狠狠地警告她,喂,那是我妈妈!
长大后,他总是那样讨厌地将她和他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诶,那是我妈妈。
那是我的东西。
那是我家的车!
包括她爸爸,他也能义正言辞地说出,你爸爸是我家的司机!
她讨厌他,从骨子里讨厌他,从小到大,她没有这样狠地诅咒他的明天流落街头。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赵苏苏已经不再愿意和卢阳一个车回家了。她索性求着爸爸买了一辆自行车给她,每天不管刮风下雨,宁可淋得湿透或者被太阳晒得满身是汗,也不愿坐进。
别人的车。
尤其是他的。
我们总能记得,年纪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孩子都能够玩到一块儿的。在放学时共同分享一串肉串一杯丸子也能够足够快乐。可是人生啊,早就是泾渭分明的。当成长用筛子将许多人筛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才彻彻底底地明白,那是不一样的。
于她而言,是12岁吧。
那时快要小学毕业,赵苏苏班里搞了一次作文比赛。主题无聊至极,也不知那个戴着厚圆眼镜片的老师怎么想的,竟给他们出了小学一年级时用过的题目。
《我的爸爸/妈妈》。
只不过老师这次说,这一次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描写了,什么我妈妈的长相,我爸爸的声音,都不能过关,这一次,要挖掘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但是,切记一定要真实。他也不管12岁的孩子懂不懂深层次所谓何物,只是这样吩咐。
一堂写作课下来,卢阳第一个交了卷。赵苏苏现在都还记得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自豪得,像是已经拿了冠军。
可她的落笔,却越来越慢,只觉得手上钝钝的,那股钝重从心底传向脑袋。
那天的范文,只读了她和卢阳的。她一贯文笔不错,被老师称赞为有灵魂。而卢阳,却是突然杀出的一匹黑马,要来跟她分文学的一杯羹。
先读了卢阳的。
所有人都崇拜地抬起眼睛,听着卢阳把他爸爸描述成一个大英雄。
的的确确是大英雄,听说曾是警队的一名优秀干警,后来干到了局长的地步,再后来,又下海经商,直到如今,成了一个出色的商人。官场,商场,两得意。
虽然自己家与卢阳家颇有渊源,但赵苏苏其实也没有见过卢爸爸几次。只记得那个男人虽然长得不算帅,但是自有一种威严,不太好接近。如果英雄非得长那样,她也认了吧。
老师话音落下的时候,朝着卢阳竖了竖大拇指。所有人都那样欣羡地看着卢阳。可是赵苏苏却不然地撇了撇嘴,她倒是只羡慕卢阳有那样一个妈妈。他该写她的,那样,她就心甘情愿将她的第一名拱手让给他。
这时候轮到她的作品了,赵苏苏屏息凝神,被念文章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却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老师启唇。
“我的爸爸,是一位军人……”
人群中忽有人忿忿地嘀咕。
“赵苏苏撒谎。”
一石激起千层浪,细碎的讨论声渐渐壮大,直到有人跳出来指着她说。
“赵苏苏爸爸明明是给卢阳家开车的司机!哪里是什么军人!”
她忽然觉得,卢阳坐在那里安静的样子,洋洋自得地像个王子,而她,是刀尖上的灰姑娘。双重的悲剧色彩。
老师放下了她的作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赵苏苏,今天老师讲的就是真实两个字。作品再怎么样,也要学会写实。”
她沉默地坐在那里,第一次体味了如坐针毡的感觉。
从来也没有觉得父亲做司机是一个丢人的职业,可是卢阳的生活被铺陈在自己的面前,熠熠生辉,自己的那份灰扑扑,就显得分外可怜。
为什么偏偏是他!
而此刻,作为她父亲的“小主人”,他就那样得意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许着同学们的喧哗,和对她的取笑。
他真的是太混账了。赵苏苏终于忍不住站起来。
“我怎么不真实了!我爸以前是个军人啊!在给卢阳爸爸开车之前!”然后她忿忿地看向那个被光环包围的小少年,无形的镁光灯灼伤了她的眼。
“他又怎么真实了?他文章里说他爸爸有多好多好,多疼他和他妈妈!事实上他一个月有28天见不着人呢!”
少年时代,作为报复的手段,就是把那柄别人刺向她的刀子,拔出来,刺向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虽然他与这场争端没有任何关系,但他是始作俑者啊。
坐在那里的卢阳,方才脸上淡淡的笑容统统不见了,一张小脸白了一白,然后,恶狠狠地瞪向了赵苏苏。
自那以后,梁子才算是彻底结下。之前的无非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罢了。
而在赵苏苏心里,一直将卢阳定位成小肚鸡肠的破小孩,所以她根本没奢望他跟她重修于好。
好歹,他们也得做过好朋友啊。
两人的碰撞让赵爸爸苦恼不已,只有在卢阿姨在的场景,二人的战争才能偃旗息鼓。
赵苏苏也说不上为什么,一向乖戾的她,一丁点也不愿自己在卢阿姨面前表现出来,她竭力做个乖小孩,甚至有时候没事儿跟卢阳笑笑,虚伪地自己都想吐。
“虚伪。”卢阳在私底下这样唾弃她。
她也不生气,只眨巴着眼睛回应他:“我都怀疑你不是卢阿姨亲生的,你看啊,她那么漂亮,你丑死了。”
这句话,显然不基于事实,但年轻的赵苏苏有种愣是能把不顺眼的人看出丑八怪的潜能来,而卢阳又喜欢用鼻孔对着她,自然好看不到哪去。
“赵苏苏!你别以为你在我妈面前装,就能抢走我妈了!”卢阳气恼地作势要踹赵苏苏。
赵苏苏脸皮也厚,眼睛瞪得大大地挑衅,你打我呀,打我呀。
“好男不跟女斗!”卢阳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被欺负了就眼圈一红告状去的小破孩了,他开始有了属于男性的自尊以及智慧,比如,不要跟赵苏苏这种泼妇纠缠。
可是很快,围绕卢阿姨的一场战争,终结了。
那种终结是让赵苏苏近乎窒息的。
卢阿姨车祸去世了。
赵苏苏很长一段时间不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那是初一那年的冬天。
她倒霉地又跟卢阳一个班,不过她爸爸,已经不必再接送卢阳上下学了。他也买了一辆自行车,但是比起她的,他的简直炫爆了。
那是一辆银色的山地车,没有后座,骑起来飞快地,像是一个自行车炫技选手。似乎有预感要跟这辆车般配,卢阳在一年时间内就长高了不少,手长脚长地骑上那辆车,竟十分好看。
那是冬天的一个午后,赵苏苏在课堂上昏昏入睡,忽然听到四周一片嘈杂,抬起头的时候,心口因为睡眠姿势不对而一阵疼痛,卢阳飞快地冲出教室,她来不及看清他的神色,只觉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抓起旁边的一个男生就问。
“怎么了?”
那男生脸上的神色恹恹的,有些悲伤。
“哎……那个,卢阳他妈出车祸了……”
她和卢阳等在急诊室的外头,却像是两条平行线。
她忽然觉得卢阳是那么孤独,她压着心头的害怕和悲伤,忽然想伸手去安慰安慰他。
莫说他了,她都觉得自己难过得,整颗心都要碎掉了。
可是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肩膀,却被卢阳回过头的眼神给吓到了。
那恶狠狠的如狼似虎的眼神,好似她就是仇人一般,那种没缘由的恐惧让她如同触电一般地把手给缩了回来,只觉得舌头发麻,委屈的眼泪一把一把地落下来。
卢阳的父亲在几分钟后赶来,她总算见到了卢阳笔下的这个英雄,他穿着风衣,看起来像山口组的杀手,那样冷峻,看不出悲喜的一张脸上,寻不到一丝父亲的温柔。
他将一大箱子钱摔在急诊室门口,声音粗粝。
“这些钱要是救不了她,就拿来换你们的命!”
然而,死神并不惧怕这种威胁,卢阿姨抢救无效死亡。
关于卢阳的父亲,她只知道那么多,而关于知晓噩耗那一刻的卢阳,她也无心去关。只觉得心一点点地死去,脑中一片空白,尔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卢阿姨的葬礼上,送葬队伍那样风光,可人丁却稀少。甚至连卢阳的英雄老爸,都匆匆一面后又缺了席。哀乐起来的时候,她穿着丧服要跟进队伍,本不是一件值得记录的事,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飘,站在最前头捧着骨灰的少年却红着眼睛回过头,照例狠狠地瞪她一眼,然后对着旁边的大人说:“让她出去。”然后他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再次跟她划清界限。
“喂,这是我妈。我自己送就可以了。”
赵苏苏不知道卢阳为什么那样恨她,恨到连送一送他妈妈都不允许,她只记得自己蹲在那煞白的阳光底下哭了很久,站起来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心里有一块,掉了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也恨卢阳。
那件事后,他们很长时间都没再对过话。于她而言,卢阳是个狠心又狭隘的小人,竟将她与卢阿姨的最后一丝关系扯断。他不就是恨她曾在众人面前揭他的短吗?而卢阳,从此以后竟将她视如空气,冷淡得像是一座冰山。
还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抑郁期的,尽管她不去注意,可卢阳毕竟跟她呼吸同一屋空气,可一贯高调阳光的少年,忽逢雨天,那种孤寂感,是令她这种无关的人,都能感受到的。
也不是不同情,有时候想到卢阿姨,她都是心如刀绞,莫怪卢阳了。只是再一次碰到他的眼神,却觉得可气,只恨不得揍他几拳才解气。
他的那种带仇恨的蔑视,是她青春期的一场厄难。
但悲伤总是会过境,寒冷的冬季过去后,逝者已逝,生者必须重新站起来。
很多老师都庆幸,卢阳在经历这样的磨难,痛失生母后,竟没有沦落,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