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凡是认识西贝的,都会记得那个神奇的午后。
沈西贝在艺术中心的舞台上,突然脱下她的外套和长筒袜,扯断了将头发绑成马尾的蝴蝶结发圈儿,一如既往的温顺在瞬间荡然无存,眼神如小兽一般,长久积蓄的怒气找到了豁口,一发不可收拾的势头。
她声音洪亮而坚定,对着台下说,我装够久了!我讨厌死乖乖女这个称号了,我也讨厌死了你们这副作风了!我不玩了!
她从台下跳下来的时候,长头发泼墨似地嵌进罗昇的记忆里。
罗昇坐在台下,看着这个女孩雷厉风行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很好玩儿。
过了三天,重返学校的沈西贝顶着一头零碎的短发,瘦弱的身子包在一件宽大的T恤里,眼神清冷,唇角微挑,关键是眼角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周遭已转为青黑色。
显然是打过架啊。所有人都盯着沈西贝发呆,惊诧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
是谁也想不到,一个完全是按照好学生的棱角打造,一点都不多,一点也都不少的沈西贝,才华横溢,温文尔雅,尊敬师长热爱同学,何止是三好,五好都掩盖了她的优秀的乖乖女,怎么就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眉头满是伤痕,满眼都是倦怠的……人们眼中的陌生人?
沈西贝打架的事很快人尽皆知了。她在重大宣告后的当天黄昏伏击了她的对手,****思。所有人都诧异极了,因为****思和沈西贝,按理说不是一路人,在沈西贝接受各种奖杯奖状和荣誉的时候,****思正在和很多男孩子谈恋爱,成绩差得令人发指,且离经叛道,是实打实的坏女孩。沈西贝和她动手,显然是出人意料的,连****思也莫名其妙。而且,****思那样爱闯祸的女生,打架可是家常便饭,初次上阵的沈西贝又岂是她的对手?沈西贝抓了****思的脸留下一道血痕外,收获的就是自己脸上的伤了,可她虽然战败,却在众人面前趾高气昂得跟个胜利者一般。
不过这事当然还没消停,沈西贝刚在教室里坐定,****思就带着大队人马来了。与其说都是来报复的,****思的帮凶们更多是带着浓厚的好奇心的。
****思扬起的巴掌要落下的时候,沈西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一点都不害怕啊,还有点酣畅淋漓的感觉。只是巴掌迟迟不下来,才看到罗昇截住了****思的手。
“思思,你的记录够坏了,再闹事,怕是不好办了。”罗昇松开****思不甘的手,她气急败坏地抗议道:“可是!罗昇哥,是她找我麻烦!”
“好啦。交给我。”罗昇饶有兴致地看着沈西贝的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沈西贝觉得,这个罗昇,有着跟他实际年龄不相符的神情,这让他的整个人生动起来。沈西贝经历尚浅,但读过很多书,虽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确实也对人生有自己的一套见解的。
比如这个罗昇,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其实故事不在多,精彩就足够。一个人人生的一个故事,很可能会艳丽他的一生。
而沈西贝叹口气,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干巴巴的如一片干面包。
在问出“你要怎么收拾我”这样的烂问题后,沈西贝都鄙视起自己的笨嘴拙舌了。罗昇却哈哈大笑起来,凑近她,她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气,凉飕飕的。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大气不敢出。她瞪大眼睛盯着这个宿敌的兄长,盯着他的细长眼睛和浓眉毛,鼻子高挺瘦削,不笑的时候是真的有点儿凶啊。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是那天大会堂的排演,一群学生打扮的姑娘们扎着马尾,跟自己小时候看过的唯一一部动画片《美少女战士》里的造型相仿,只是眼神太过乖巧整齐,让人望一眼便忘。只有沈西贝,让他那天精神为之一振。
他忽然缩回脑袋,从口袋里掏了一根烟递给她:“不是想当坏女孩吗?怎么不抽烟?”
“为什么坏女孩要抽烟?”沈西贝觉得方才是被他狠狠地羞辱了一把,于是瞪眼道。
“那你为什么要学人家打架呢?”
沈西贝忽然觉得好笑,眯着眼镜灿烂地像是在说一件喜事:“我想揍她好久了!”
这时铃声大作,沈西贝一个激灵,再看一眼罗昇,他吐出一个白色的悠长烟圈:“看来是说来话长了,不如逃个课,我请你去我店里喝杯东西吧。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沈西贝迈开腿,爬墙跳出校园,回头看到罗昇,从布满藤蔓的围墙上跳下来,风鼓起他的灰色T恤,他眯起眼睛来,抬头让阳光跃进眼里去。那一瞬间,沈西贝想起深海里的鱼。
有一点点孤独,一点点伤感,还有一点点迷人。
沈西贝跟着罗昇,翘掉了整个下午的课,未曾想到他的店竟然是个咖啡厅。一墙的书,对面是一墙的海报,她瞪大眼睛贪婪着看着海报上的各种巨大眼珠,罗昇亲手给她调了卡布奇诺,然后接了个电话就消失了整个下午。
她坐在那里等她,午后窗外人烟甚少,沈西贝有种不可言喻的奇妙感觉。
黄昏降临时,罗昇才匆匆回来,见到还等在这里的沈西贝,似乎并不惊讶,一句“久等”让沈西贝觉得他其实是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的,可是她脾气一向软,虽然立志要“改头换面”,却也发不起脾气。
罗昇带沈西贝出门,试探般地问她说,是去吃饭还是送你回学校呢?坏小孩?
吃饭!她笑着说。
为什么不喜欢****思呢?因为她不一样。跳舞跳得那么好,简直就像是一只天鹅,而且她能对称赞这么毫不在意,继续在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上翩翩下去,丝毫不受影响。沈西贝想,自己最讨厌****思的原因,应该是嫉妒吧,那什么****思欺负过她的朋友,****思的作风不正让她看不过眼……都是借口罢了。不过幸好罗昇也不问。但他的不问好像洞悉了她一样,这让她百口莫辩,觉得有些烦躁。
她在夜色里看到街边的排档时,忽然想要报复报复罗昇。
“我要吃这个!”
点了一堆海鲜,要了特辣。
满桌的美食,让沈西贝不知该如何下筷。她是第一次到大排档吃饭,往日里街边摊根本就是梦想。母亲总是分外小心,细心干净到了夸张的程度。食物从来都不放辣,盐分和油也是能少则少,她几乎要成了素食主义者。
啊,大排档!我来了!
她埋头吃掉十只龙虾五个扇贝后,抬头看着不动筷子只抽烟喝扎啤的罗昇,问他,你为什么不吃啊!
罗昇耸耸肩,我不吃辣。
然后他皱了下眉头,看着沈西贝露出一个诧异的神情,你……的脸怎么了?
沈西贝扬起一张脸来,乐呵呵地说,其实我对辣和海鲜过敏,一吃过量就会全身起疹子还会肠胃炎。
在罗昇把她送到医院,看着长长的排队队伍时,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身子虚弱的沈西贝丢到旁边的蓝色座椅上。她哇一声朝着旁边吐了,胃里头火辣辣的翻江倒海,身上麻痒难当。
不过心里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喜悦,西宁姐,你看,我又搞定了。
先来说说罗昇吧,因为与****思家是故交,而回到家乡后,也几乎没有什么亲人,因此和****思家走动密切。他也不喜欢结交新朋友,只是大伙儿似乎都还记得八年前叱咤小风云的罗少爷。****思很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而骄傲,因此有什么活动总爱拖上他。她的姐妹们也颇喜欢罗昇,罗昇对谁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却从未见他和谁亲密,包括****思在内。
当然,沈西贝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她生活在一个光芒四射的世界里,规规矩矩,并且这样的规矩并没有什么不好,顶着这些光环活下去,一生都正确地不能再正确,收获荣誉,以及一尘不染的幸福,也许没什么不好的。可是如果没有西宁的事的话,沈西贝应该就也会按照这样的世界观走下去,永远不会和****思那样的人,罗昇那样的人,有交集。
家里人都为沈西贝的突如其来的乖张而恼怒不已。在出了排档事件后,母亲给她请了两天的假,反锁在家里。沈西贝家在12楼,自然也没有胆量做出爬窗之类的事。于是只能掰着指头数着时光流逝,会有时候想起罗昇的。
罗昇像是生活里突至的惊喜,和往常遇到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在沈西贝的眼里,是是非非是界限清楚的,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反正总是很遥远的。唯独是罗昇,他说他跟她做朋友是因为好奇,好奇一个好姑娘怎么就有了变坏的心思。只不过沈西贝三缄其口。其实她心知肚明,与其说是罗昇对自己充满了好奇,不如说她才是最好奇的那个。
他像是一片神秘深海,她刚叛逆出海,就迷了方向。
“出狱”的沈西贝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午后去了罗昇的咖啡馆,可惜他不在。
她也是意料之中,可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固执地在咖啡馆坐了一个下午。
没有等到罗昇,她起身,定了定神,看到黄昏之下的城市美得令人惊叹,门口的女生一个个怀里捧着玫瑰,脸色在玫瑰红掩映下悱恻动人,她这才想起,今天是七夕情 人节。这个和她毫无关系的节日。
沈西贝嘴角一动,好,行动开始!
沈西贝跑到门口的小广场上,七夕情 人节毫不逊色地将情 人节发挥到了极致。沈西贝想起初中的时候,****思曾经收到过一大捧玫瑰。虽然当时她和所有女生一样,表现出对她早恋的鄙视,但其实心里哪里是不羡慕的啊。虽然也有收到过花,收到过太阳花,小雏菊,水仙,百合,但从来都不是玫瑰。好似玫瑰根本就与她不般配。
此刻沈西贝握紧拳头,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寻找着此次行动的目标……这个行动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掠夺玫瑰。
不过,沈西贝显然是忽视了旁人对玫瑰的保护程度,她出师不利,被目标猎物的男朋友抓了个正着。
而且他才不信沈西贝是想抢玫瑰花那么简单,他断言她肯定是要抢他给女朋友新买的chanel包包。
她简直没了辙,这样被抓去学校,也太丢人了吧,她要做的是坏女孩,可不是小偷什么的。于是打电话给了罗昇。
罗昇是及时雨,立马赶来,将灰溜溜的她揪到后面。而神奇的是,那刚才还对自己张牙舞爪的男人,见到罗昇竟然激动万分,一个劲地叫罗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好久不见!一起吃个饭好吗?
罗昇笑了笑,今天七夕呢,就不打搅你们了。我也得陪我女朋友呢。
语罢,亲密地跟沈西贝笑笑。沈西贝咬牙切齿,却不敢发话。
沈西贝大劫刚过,却神色失落。抬起眼睛对罗昇说,我就是……想抢一束玫瑰而已嘛!
这个愿望一般人听了都会啼笑皆非吧,可是罗昇倒没有,而是路过一家花店,花平日的十倍价格买下一束玫瑰。
沈西贝瞪着眼睛说,你干嘛呢!我才不要你给我玫瑰呢我……罗昇白她一眼,谁说我要给你的?你有本事,过来抢啊。
沈西贝扑过去,先扑了个空,愤怒地一转身,玫瑰就轻易到了手里,染了她满怀的玫瑰香。
她有些感激地看着罗昇,罗昇却摊摊双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她的鼻子忽然酸酸的,捧着玫瑰闻着香,不敢抬头再看罗昇了,他漫不经心就惹得她心猿意马了。西贝知道,这样的开始,有点儿糟糕。
西宁姐姐,你闻得到不?
公交车上并不算挤,只是空气有些逼仄,前排的婆婆很胖,整个人瘫软在座椅上,身上的肉仿佛都散下来,像是失去弹力,毫无劲道了一般。眼神微移,看到她的左手别着一块黑纱。
看不到她的眼神,沈西贝却揣测着她是失去了丈夫,还是儿子。或者是失去了丈夫后又失去了儿子?
她喜欢把事情预想得最糟糕,这样做好准备,那些意外的悲伤就不能将她压垮了。
沈西贝忽然觉得力气像被抽光,像只泄气的气球一般,呜呜地哭出来。
这一回,她是离家出走了。不过她还没想好要去哪里,车子一站一站的坐,她在想要不要去找罗昇。
还是不要麻烦他了吧。罗昇最近对自己万分冷淡,她打的电话十个有九个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