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春天,《titanic》3D版上映。许栗原在上映那凌晨去排队,偌大的影院却挤满了人,排队足足排到了洗手间门口。她愣在那里,有点儿恍惚。准备走的时候,队伍里有个男生叫住了她。
“许栗原!你要买票吗?一会儿我给你带一张!”
许栗原在脑中搜索了一番,只觉得这男生眼熟,却始终没能想起来他究竟是谁,1997年,香港回归,12月的时候,《泰坦尼克号》在美国上映。到1998年4月,终于抵达中国大陆。许栗原在的小镇里,只有一个破旧的小电影院,墙漆上剥落,红色的椅子像是蒙了一层灰一样旧,幕布很破旧,是带点乳黄色的旧,还有一些小小的彩色的细屑,红色的,绿色的,因为它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戏台,往往小镇有什么庆祝活动,还会在这个舞台上搞一些小型晚会。
1999年的时候,《泰坦尼克号》才迟迟地开进他们的视线里。
然后撞上冰山,擦出一大片旖旎的火光来。只是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
是啊,还未满10岁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叫做爱情。
那个夏天的晚上,吉遥用他所有的零花钱买下两张票,然后拉着栗原的手,他们满怀新奇地瞪大眼睛,挤在长长的入场队伍里。旁边有小贩贩卖糖果可乐和气球,吉遥拿着最后一颗硬币,给栗原买了一只红色的气球。
剧情早已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了。只记得在看到他们亲吻的那一幕时,身旁的小孩被旁边的大人蒙住了眼睛,他挣扎了一下,嘴巴垮下来,失望地像一只软趴趴的小狗。
但是栗原和吉遥独自前行,并没有那双遮住他们眼睛的大手,于是完完整整地将这少儿不宜的场面尽收眼底。
虽然他们并不理解各中的含义,但还是脸红心跳得不行,栗原甚至听到,坐在旁边的吉遥,大力地吞了一口口水。
那只气球在她心一紧的时候手一松,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半空中,而后,不知碰到了什么利器,砰,一声炸开了。
脑海里只有那一场海难,和弄不明白为什么就生死相许了的一对旷世恋人。
后来,几乎就模糊了他们的样子,将他们沦为和这世间每一对平凡情侣的脸谱。
好东西,如若不合时机地遇见,认知,便会产生偏差,而这偏差,会让人生轨迹,就此走向不一样的道路。
比如,如果那时候rose不是17岁呢?年轻一点,那些青春还未意识到自己被压抑,还不知自由是什么,于是能够按部就班地享受公主待遇。或者,年老一些,理性已经战胜了感性,成了和她母亲一样端庄的贵妇人。
而她遇见吉遥的时候,和遇见《泰坦尼克号》一样,一切空白,正待书写。
长达三个小时的电影,中途的时候栗原睡着了,直到那豪华巨轮开始剧烈倾斜,有观众发出了尖叫声,她一下子惊醒,瞪大眼睛望着屏幕上那些垂死挣扎的人们,生命变得微不足道,一瞬间便夺走大把大把。
那些深蓝色的影像照在那张旧的荧幕上,光线黯然地冲进眼睛,她倒吸一口气。
吉遥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
Jack沉入海底的时候,人群里发出了啜泣声,栗原也哭了。吉遥抽出手来,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轻声地,稚嫩地说,不要怕。那只是电影。
那,只是电影。10岁的他们只看到了生死,分别,都是人演的,没有真正的生离死别和璀璨的爱情不是吗?
只有那海洋之心的样子,璀璨了她一整个夏天。
成长像是一只生长速度奇异的蘑菇,慢慢长成一柄大伞,从最初的吉遥,她结识了很多很多新朋友。
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她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她和吉遥,已经不再是最好的朋友。
她身边有太多与之匹配的朋友了,她是班里的图书管理员,成绩优秀,自是所有同学都喜欢的“班干部”。可是吉遥依旧穿着不合身的大衬衫,听说都是他的哥哥穿过的。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没有什么审美观念,所有人似乎都长得差不多,唯有几种人特别遭人喜欢。成绩好的,或者是特别活泼的。
栗原两样都占,可是吉遥的成绩却是吊车尾,总不爱说话。
她们喜欢的男生应该是像罗湛那样的,那时候人群里流行电子宠物。可是一只就要十块钱。十块钱在一群小学生里,可算是巨款了,常常一个星期不买学校后堂的羊肉串和贴纸都攒不到。可是罗湛那样大方,他把自己的电子宠物借给大家玩,包括栗原。在后巷碰见的话,他还常常掏钱请女同学吃肉串,买很多张贴纸送给她们。
四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坐在栗原后面的那个沉默寡言,肤色红红的男孩子忽然不来上学了。她在壁橱书架上登记借书名单的时候,忽然有人冲进教室说,XXX死了!
XXX死了。像是一句魔音,将她定在那里,半天没晃过神来。
听说是游泳的时候淹死了。第二天,他的姐姐红肿着眼睛拿走了他留在学校里的书包和课本。
死亡像是一层未明真相的阴影,罩在他们的头上。
死?到底是什么呢?
她又想起泰坦尼克号上罹难的众人,他们和她的同学XXX,还有她从未谋面的爷爷一样,都会去天堂吗?但是天堂在哪里呢?
吉遥说,死,就是再也不能看到他了。
是的,再也不能看到对方了。这句话看似简单,却让栗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才不要见不到爸爸妈妈,还有吉遥,还有她很多很多的好朋友,还有那个总请她吃肉串,贴纸总是比给别的女生多几张的罗湛。
他们,都不许死。
可是很快一个现实问题袭击了她。
作为一个毫无污点一向负责的图书管理员,她的本职工作就是保护好壁橱里的每一本书的每一页,不能让他们丢掉,丢掉也要马上追回赔偿。罗湛就丢了好几本书,可是他都嘻嘻哈哈地买了崭新的回来。
而这一次,那个因为不幸而丧生的同学XXX借走了壁橱里最贵重的一套书《上下五千年》的其中一本。
这让她急得吃不下饭。在食堂里嚼着花菜的时候想,咬到了舌头;体育课跑步的时候也想,差点踩到旁边的同学;大扫除的时候也想,挥起的扫帚将灰尘打得正提水进来的吉遥浑身都是。
放学回家的时候,她才面露愁色地跟吉遥说起。
“我总不能去他家里要吧!”
“当然不可以。”方才失去家中幼子,再被提及,即便是童言无忌也不能忘怀吧,吉遥想了想,“我们买一本回去吧。”
“可是……”栗原的忧愁更浓了,“一套《上下五千年》要200多呢。又不能单册买。看来,我下个学期再也不能当图书管理员了。”
那时候,还没有一个叫当当的网站,更没有书市散卖。
吉遥咬了咬嘴唇,对她说:“没事,我来想办法吧。”
那件事的尾声,便是吉遥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崭新的《上下五千年》。他告诉她,刚好我亲戚有一套,并且已经看完了,我便要过来啦。不要钱的。
他说完后,露出一个特别男子汉的笑容。看着栗原激动地几乎要哭出来。
尽管大部分人并未看出栗原将来会大放异彩的潜质,可是罗湛看到了。尽管不过11岁,罗湛看了许许多多被大人看来“乱七八糟”的电影和漫画。他喜欢的女明星是舒淇,那部叫《玻璃樽》的电影他看了好多遍。他家有一台DVD,电视机很大,许多同学放学后爱去他家集体看电影,栗原也去过一次,只记得他家豪华得像是电视剧里的场景,巨大的水晶灯折射出来的光彩照在身上暖暖的,沙发柔软得人一坐上去就深陷,会马上打起瞌睡。音响特棒,他把它们调到最高档,因此屏幕里那些看到僵尸的尖叫声会特别刺耳。
那天在罗湛家看完电影,他们各自回家。夜幕已经昏暗了。虽然长大后看来,《僵尸先生》分明是部不折不扣的喜剧片,可当时年纪尚小的她可吓得够呛。
每一步都哆嗦,然后一路小跑到了吉遥家。
没错,吉遥家在罗湛家附近。只不过,即便近在咫尺,也有天差地别。中间那条大马路将白色墙漆的高级小区和灰砖土瓦的土坯房界限分明地隔开来。
栗原曾是吉遥家的常客,吉遥的妈妈温柔得像是一盏酥油灯,淡淡的光晕,带一点奶酪味道,总是轻声细语地同栗原说话。栗原很难得才会见到吉遥的爸爸,听说他爸爸在一个加工厂上班,总是加班到很晚很晚。吉遥还有一个哥哥,只是很少听他说起,他存在的唯一的正剧,就是吉遥身上永远都不合身的衣服和裤子。
但是她是第一次觉察到,吉遥和他们的不一样。
你看你看,他家在这样的地方,屋里是泥土地,而罗湛家是大理石,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的寒酸的自卑。罗湛家的灯亮过星辰,可是吉遥家的灯昏暗地不知道怎么样在灯下写字,吉遥曾告诉她,为了省电,他们家常常早早地睡觉,他的作业,前半段总算得工整,可到后面总是歪歪扭扭的,好几次被老师拎他的耳朵臭骂。统统拜那些昏暗地灯光所赐。你再看,罗湛家招待这些客人的都是高级糖果和最新鲜,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水果,可是吉遥家……常年摆着的八宝菜,一个破了一个洞的桌罩,罩不住的贫穷就从那个孔里一点点地溢出来。
吉遥正在门口洗一颗土豆,有小半边发芽了,他用他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地把它抠掉。
她进屋的时候,吉遥的妈妈把小板凳擦得很干净,让她坐,可是栗原头一次没有坐下去。因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新裙子。她直接对吉遥支支吾吾地说,可不可以……送我回家呀?
吉遥二话不说,丢下土豆,在衬衫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探头跟他妈妈示意了一下,就踏出了门。
他们并排走着,抄近路回她家,必须经过一个废弃的公园。
路灯早已成了闲置,他就带着她在黑暗里前行。于是她絮絮叨叨说起《僵尸先生》里头的剧情,那个从深穴里走出来的僵尸,居然不需要听呼吸就能看见目标人物,居然不需要弹跳能像人一样行走。
吉遥笑着说,别怕啦,那都是电影。
她皱起眉头,反驳他,都是电影?才不是呢,你知道吗,泰坦尼克号是真的有!那些死掉的人,都是真的呢。
吉遥顿了一下,笑着说,我知道。那么僵尸呢?
她哑然,僵尸……谁知道僵尸存不存在呢?
吉遥伸出手来,栗原,你害怕的话,就牵我的手呀。
但是栗原,没有接过他的手。
《泰坦尼克号》像是一个分水岭,即使看不太懂,但也知道,jack牵着rose跑的场景,似乎不仅仅是牵手那么纯粹。
吉遥也不尴尬,而是双手拢住一只正飞过他们眼前的萤火虫,递到她面前。
毕竟是孩子,注意力一转移了便忘却了吸血僵尸的事儿,嬉闹着和吉遥一起回家,但是因为天实在太黑,于是又重新回到大道上。
未料到,竟碰到罗湛家的车,罗湛摇下窗户问栗原,你还没有回家吗?我让我爸送你回家吧,来,上车。
栗原迟疑了一下,看向吉遥。
吉遥依旧笑着说,你上车吧。
她爬上那辆当时算是豪华的桑塔纳,罗湛的爸爸一踩油门,吉遥便看不到了。
那只萤火虫从窗口跑了出去,罗湛递给她一块炸鸡。
原来是出去买肯德基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向他感谢地点头,一边咬下炸鸡酥脆的皮来,一面将目光送出车窗外。
满天黑色的夜幕,没有星辰。
那些微弱的光芒,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会不被忽视。
小镇的成长是封闭式的,故而许多东西看起来微妙,并无大起大落地,但在细枝末节的变化里,他们一起升上初中——三中。
为了予以区别,三中开了几个小班,不但要求成绩优秀,并且学费也贵于普通班。
自然,栗原和罗湛成了小班的学生,而吉遥,去了普通班。
他们见面的时光渐渐少了。因为小班所在的教学楼,有一个通往大道的小门,所以不需要像普通班的学生一样走大门回家。
小班那边还有一个微型食堂,当大食堂的学生们吃着土豆的时候,小食堂里会在里面多加点肉。当然,价格也会更高一些。
因为毕竟不能再开辟一个新的操场,这样的话独一无二的校长必须得两头跑,所以早操还是在一起的。
只有那时候会看到吉遥。
初二的时候,吉遥已经长得很高了,于是那些衬衫开始变得合身,只是它们依旧是旧的,像是从封存已久的箱子里拿出来的。但是他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眉眼渐渐长开,有点像电视上那种漂亮的年轻男主角,干净的脸,只是不应当穿着那样寒酸的衣服。
但这并不妨碍女孩们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