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经夜深,C城的初秋已经开始微凉。
夏苏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路,有些坎坷,不平,步伐迈得艰难,并且不知道方向何在。
途径一条黝黑小巷时,黑暗里,忽然一个想法流星一样划亮她的大脑。
然后她撕碎了自己的衣服,弄乱了头发,然后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她满怀着希冀,那是她绝望后唯一的办法。
没多久,顾阳初回来了。
夏苏换上迷茫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诉说了支离破碎的经历。
如愿以偿,她赌赢了,顾阳初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告诉她不要怕。
夏苏固执地以为,用一些小伎俩换来顾阳初的愧疚。然后,她对顾阳初的愧疚和顾阳初对她的愧疚,便成了一架天平平和的两端,她便不用再害怕了。
他说,不怪你,夏苏,这不怪你。
然后他轻轻地将她的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忽然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有一种奇妙的洁净的感觉在她的心头犹如一束一束含苞的花朵。
可是她不知道,顾阳初从来没有怪过他,他不相信命运,虽然它给了他那么多伤害,逼迫着他去信仰他,可是他从不愿意相信那些带给他不幸的东西,他没有一丝怪夏苏。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失去至亲的悲伤。而且,他甚至庆幸,他的身边,还有夏苏。
带我走。这是那个晚上,夏苏对他说的最多的话。
对于夏苏来说,这里给了她绝望后的希望,却又在她希望满怀以为接近幸福的时候给了她比绝望还要残酷的伤害。
顾阳初点点头。
他们回到了A城,这是除了C城,夏苏唯一熟悉的城市。
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回忆兜头而来,快乐的,悲伤的,孤独的,喧嚣的,悉数涌到她的心口,煮大杂烩似的,叫她百口难言。
奶奶留下的钱不多,却也足够他们在房价并不太贵的C城租一小间房子。
顾阳初没有再上学,但是不许夏苏陪着他辍学,他对夏苏说,妹妹,我会养你。
彼时顾阳初叫她妹妹,他会笑,会与她开一些小玩笑,夏苏不知道,化开他的冰霜的正是她自己。
顾阳初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夏苏偷偷去看过他上班,看着顾阳初微笑着鞠躬,低头,她总是觉得心疼不已。
但生活的厉害之处,就是让你不断向他低头。
瞒着顾阳初,她还是决心回父母俩各自的家过去看看,如果要说她是为了告诉他们的父母她回来了,还不如说,那是夏苏要提醒自己,她并不是一个孤儿。只不过有一双不太爱她的爸妈,并且后来他们连彼此都不爱了。
在这个城市,时光像被倒带,倒回15岁还要更早一些,遇见向柏之前,父母离婚之前。
他们忽然说,夏苏,你去哪里了。你这两年把爸爸妈妈急坏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跟我们回家吧。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吧,此刻悉数摆在她的面前了,她却不想要了。因为彼时,对她来说,有顾阳初,才有家。
时光是被风吹着跑的,到后来,没有恨,没有遗憾,只有几句唏嘘而过的小小伤感了。
新学校让她一时适应不了,她穿布鞋和旧的棉质衣裤,婆婆生前给她做的衣服,她全收了起来,舍不得穿,耳饰黯淡,碰到一起叮当作响。彼时的她,深切知道自己的17岁和同班同学的不一样。她要为生活奔波,为明天烦忧,担忧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上涨,但是,她有一个爱人,不过他可能并不知道。
夏苏心里的悲伤经过时光终于酿成了幸福。
顾阳初骑着二手市场淘来的单车,在夏苏考试的那几天,过来接她。
起初的时候,同学们会艳羡地问她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夏苏多想骄傲地承认,可是,还是退缩了,她说,那是她的哥哥。
婵以是夏苏的同桌,典型的A城女孩,有点点花痴,有点点拜金,却因为单纯和漂亮,这些小缺点都能被轻易掩饰。
蝉以在见到顾阳初第一次起,就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三天两头地往夏苏和顾阳初租住的小出租房里跑。
家境甚优的蝉以在见到小小的出租房里,一间小小的屋子撑着两张窄窄的床,可以折叠的桌子,若是摊出来,走路都不太方便。
她就皱了眉头说,夏苏,你就住这里啊?
言语之间,极力掩饰着不屑,但还是被敏感的他们捕捉到了。
尤其是顾阳初,他默默的给夏苏和她的同学做晚饭,在社会上打磨,倔强又轻微自闭的少年终究是圆润了。
女生的话题围绕着她家高档的装修,父母给她报的钢琴课,日后的出国,明晃晃的未来,是黄金堆砌的,离他们的世界那样远。
千金,万金,他却连百金都难拿出给夏苏。他望着夏苏娴静的脸庞,忽然觉得,这个上帝真的是对他们过于吝啬了。夺了温暖,竟然也硬邦邦的钞票也不愿给。
高三时,已经有很多学生家长,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出国事宜。夏苏不是文化生,准备考的是艺术设计,这个专业,在国内很难伸展。其实学校也不是没有穷学生的出路,一个免学费和生活费的名额,简直成了众人削尖了脑袋想得的珍宝。
她是这样跟顾阳初说的,顾阳初注意到她眼睛里闪烁着花火和星芒,那样的夏苏,是顾阳初不曾见的。
其实夏苏并不是真的想出国,她只不过像一个怀有憧憬的小女孩一样,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如果要实现,那还是要考虑考虑的。因为出国,虽然能给她带来许多,但是会让她和顾阳初分离。再说了,不出国,不代表她过不好,不是么?
夏苏未曾想过,竟能再遇见了向柏,遇见了,坐在轮椅车上的向柏。
他告诉她,他当日出去找工作,出了车祸,于是被辗转送回了A城,几经治疗,却还是没能恢复。
他说这些时,目光黯淡。一切都找到了支撑点,她毫无恨他的理由,只得支吾着问他,你为何不回C城来找我?
向柏悲伤地笑笑,如若是这样的我出现在你面前,夏苏,你还不得吓死?与其如此,不如相忘于江湖。
向柏说,夏苏,我是爱你的。
那时候的夏苏,未曾思考过细节的问题,只是一刹那被感动冲昏了头脑,眼泪夺眶而出。
向柏的右腿无法站立,几乎毫无知觉,向柏说,并不是没有希望,只不过手术要反复地动,费用昂贵。
说话间,他的眼神渐渐黯淡。
夏苏尝过苦,却不太了解赚钱的艰辛,她握住向柏的手,毅然决然告诉他,向柏,有我呢!我会赚钱,给你治病!
夏苏开始逃课,到处兼职,疯也似的为赚钱而奔波,她要为他攒够所有的钱治病。
在夏苏的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些莫名而来的愧疚,过去是对婆婆,彼时,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向柏。
那有关爱情吗?15岁的时候,以为出现一个愿意带她走的人,她就可以全部依靠了。后来信仰颠覆,她也就没有再考虑这个问题,可是此刻,忽然隐衷被刨出,见了天日,她忽然又陷入一种矛盾茫然的情绪里。
可是见到顾阳初出现在她打工的酒店的门口时,她忽然笑着,否定了自己心里所想。
她喜欢的人,是顾阳初。不管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管什么时候会结束,总之此时此刻,绝对没有别人。
顾阳初阴沉着脸,将她拖了出来,夏苏像做错事的小孩,任由他摆布。
顾阳初没有凶她,只是问,怎么回事?
于是夏苏将一切交代了,向柏的事,两年多前离家出走的事,说起来,可以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云淡风轻,而彼时对顾阳初而言,却是千斤重。
顾阳初说,夏苏,你得回去念书。
她摇摇头说,不,你知道吗,是他带我离开了那些纷争,况且是因为我,他才遭遇了不幸。我有义务照顾他。
晚上回家,夏苏被疲惫打败了,身体像是散架了一般。
顾阳初扬着一叠打印纸出现在她的面前。
看看吧。
上面是说一场车祸,因为带了点离奇的色彩,被记者大肆渲染。
而车祸的主角竟然是向柏,而且发生地点,是A城。
顾阳初在夏苏惊诧时问她,夏苏,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他的车祸与她无关,他所说的话其实都是谎言,他丢下了你,什么带你走离纷争和孤独,他是将你丢进了一个新的轮回。所幸的是,这次的轮回不算太悲惨。所以,夏苏,你该醒一醒了。
顾阳初说,你何必对谁都怀有愧疚呢?
愧疚二字,仿佛挑起了夏苏的一根疼痛的神经,她挑一挑眉,问,你何必管我?
顾阳初并不急,语气淡淡的,这是我的义务,是我欠你的。
欠字,仿佛一把利刃,劈开了她的回忆。那些被她凭空捏造出来的“欠因”,此刻成了她的心魔。她忽然意识到,也许顾阳初根本不可能爱她,他同情她,并对自己感到歉疚,就算他对她百般好,最后哪怕他接受她,娶她为妻,那她算什么呢?
一个用心机得到顾阳初青春付出,却不是爱情付出的笨蛋。
她朝着顾阳初吼道,我何必好好念书?念得再好,比得过她们出生好的,能出国的么?
可是,夏苏何尝不明白,真正带她走离残酷,走离伤害和纷争的人,从头至尾只有顾阳初。
顾阳初沉默了,他忽然明白,他能带给夏苏的,太少,太少了。
夏苏绝对是不乏追求者的,身边的人一拨一拨地被她拒绝,唯独有个人,她怎么拒绝也不管用。
开宝马的许岩,婵以说,他家是房地产商。夏苏憎恨房地产商,他让富人更富,穷人连落脚之地都没有。所以,对许岩更是冷漠不已。
但是如夏苏的年纪,总爱想一些愚蠢的小伎俩,去获得关注。而许岩不幸成了她的一个人体道具。
她告诉顾阳初,学校有出国的名额,不过拿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自费,那几乎是要砸锅卖铁的了。不过,许岩说他们家有资助政策。也就是说,可以由他们家来出资,送一批大学生出去,也当做做公益。
她是故意那么说的,说完后,还有种胜利的痛快感。
顾阳初没有说话,默默地给她的碗里夹了红烧肉。他见过那个男孩子,浑身名牌,器宇轩昂,算是富二代里各方面都算优良的吧。被这样的人眷顾,夏苏是幸运的,可是他怎么会觉得浑身都不痛快呢?
又是争吵,他们住在同一间小屋里,忽然成了仇人,吵着吵着,夏苏便哭。
然后她被顾阳初紧紧地抱住。这个拥抱来得那样的迟,却让空气都凝滞。
深夜,她得到了她生命里的第二个吻。
那不同于多年前怦然心动脸红的吻,那是给她颠簸的心打下的一枚镇定剂,她可以安然闭眼,闻到深夜里露水和顾阳初身上的味道糅合在一起。
而内心,仿佛盛开了一大片的薄荷天。微风一吹,便掀起一阵涟漪。
然而,她还是理智地推开了他。
因为她明白,如若将自己交由给他,必将揭穿她当日的谎言。如果是这样,顾阳初必将大怒,就连那些因为愧疚而生的好,她都无法享受了。
所以,她狠狠地推开了顾阳初,大口地喘着粗气。
顾阳初开始害怕,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失去夏苏了。骨子里的自卑和敏感,让他觉得一切岌岌可危。
他看着她沉睡的样子,然后疲惫地拉黑了灯,黑暗里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那便是顾阳初凄凉的满足。
顾阳初想,他一定要给夏苏一个好的未来,起码他会送她进入一个新的世界,而不是让别人来对夏苏好。
顾阳初开始早出晚归,他好像每天都很困,很累。夏苏找他说话,他便有气无力地答。
直到有一日,顾阳初一整晚没有再回来。
夏苏去他打工的地方,去一切可能出现顾阳初的地方,却始终没有寻到少年的踪影。她徒劳地坐在屋子里,忽然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幻境。
她强忍住害怕,翻开了顾阳初放存折的柜子。才发觉,存折不见了。所有的钱,都不见了。
报应的时候到了,她凭空出现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一场缓慢的海啸和压榨,什么也没能给他。她撒了那么多个谎,让顾阳初为她牺牲了那么那么多。她没有给他任何的爱和帮助,而像一个吸血鬼,残忍无比地吸光他。
最后,顾阳初是累了吧。所以他从她身边跑开,不再回来,并且,破碎了夏苏的一切童话。
夏苏得到了那张通行证,机场里,轰鸣声扰乱她的思绪,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要逃了。而世界和人生却是圆的,兜兜转转,谁知道会不会回来。
第一次,夏苏用偷窃换来了她的逃离,第二次,她又用欺骗换来了一次逃离,这最后一次,却押上了她的身体和未来,从此以后,青春被判了死刑,她再也回不去原来眉眼单纯的地方。
然而夏苏永远不会知道,顾阳初躺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也许永生都不会醒来。他赌上了自己全部的家当,最后欠下巨额的债,他甚至不敢回家,因为一回家,便会让他们发现夏苏,他害怕自己给夏苏带来颠沛流离和任何危险,所以他一个人承担,一个人逃跑。然而,顾阳初低估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他在一个黑色的巷子里被拦截,每一棍子敲下来,他的脑海里便出现夏苏的脸。喜的,怒的,哀伤的,让他心疼的,让他难过的。还有那一次,她从网吧离开,他一直跟着她,害怕她出事故,所以,她用的办法,他全都知道,不想揭穿,配合着演戏,是因为他以为这样,可以让夏苏如愿以偿地解除愧疚。他来不及告诉夏苏,他爱她。从几年前,在初阳旅社的黑暗里,看到她像一只受伤小动物一般时,就想保护她。只是很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
而夏苏,此生终将不知。这是一种幸福吧。起码日后回想起来,遗憾大半,而非负痛。
多年后,在C城,当年的初阳旅社,墙上爬满了青色的爬山虎,时间使一切面目全非。并没有下雨,她却听到多年前的雨声,拍打着青石板,滴答滴答,抬眼看去,迷雾罩着的回忆里,她仿佛看到了顾阳初,他脸上的表情,是她年少时所有坚定信仰的依托,他握着一个女孩的手,以逃离的姿势跑过她的回忆。
她看到那女孩的脸,无所畏惧的神色,以及眼里眉间的幸福和安定。
然后一晃,全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