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以前,深圳还是一个中国人非常向往的城市,而在1990年代初,它就更风光了,简直如同国人心中的第二首都:如果北京是北都,那深圳就是南都。
深圳有这样的地位,是它那时创造了神话。比如,深圳速度,据说一个星期就能建一座摩天大楼;比如,深圳理念,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内地人的想象中,它遍地是金子,天天都有机会,就连想着那个城市的名字,也会让人血流得格外快;而那个城市中的人,身上似乎也比我们多长了什么,属于中国的特殊人种,浑身上下都贴满了人民币、港币。甚至连身边的人去深圳沾了沿海的腥味回来,脸上也比我们光鲜许多,比今天的人去欧美一趟还风光。
深圳那时很骄傲,抢尽了风头。除了北京,中国许多传统的大城市它都不放在眼里。面对一波又一波打着“深圳”字样的电子产品蜂拥全国,面对一浪高过一浪的各色精英跑步向深圳,连一向视全国为乡下的上海,也非常郁闷,非常失落——它的地位已经降为中国城市中的“二等公民”。
去深圳,是那个时候的时尚。就相当于现代史上的有志青年北伐奔广州,抗战去延安。当然,要敢下海去深圳闯荡江湖,一是胆子要大,用四川话说,“有吃雷的胆子”,二是脑袋要灵光,用广东人的话说,“脑袋里加的是美国机油”。
我是1992年,也就是小平发表南方谈话那一年深秋去的深圳。不过,不是去淘金,我没胆子,也不灵光。是出差——其时我在家乡一大企业从事公关宣传,被安排去深圳搞驰名商标的事。去时先到公安局办了边境证,就像今天到香港澳门要办“港澳通行证”一样——那时,一个人不是想到深圳就能随便去的。
我是从长沙坐火车过去的。到站,客户代表开了车来接——这是一家汕头人办的糖烟酒公司,来人叫吴月,一个上海来深圳打天下的年轻女性。车是日本丰田黑色皇冠轿车。第一次坐这样的车,手脚没处放。我从家乡古蔺出来时,坐的虽然也是日本丰田车,不过,是面包车。车空调早坏了,上车一个人发一口罩,一路开窗,一路灰尘。到泸州下车,除了两个眼睛在转,一脸黑灰——安排我们吃住的泸州客户吓一大跳,说,你们是抢人的土匪呀!那个年代,古蔺到泸州的路是土石路,坐的车几乎都是国产车,无空调,古蔺到泸州的人,差不多都当过“土匪”。记忆中,好像唯有县委书记坐的是一辆银灰色的普通型桑塔纳,县长坐的是米黄色伏尔加——空调是坏的。其他县领导好像是坐北京212,那种黄色帆布的老吉普,古蔺人叫“反毛皮鞋”。有时,连县委宣传部部长这样的大员到泸州开会,也得坐“巴的”——与民同乐地挤长途公共汽车。而且,好像合城没有一个女性会开车。
坐上这样的车,真叫一个奢侈,车又是在远比我们四川泸州和成都宽广的大马路上行进,一路上的高楼大厦也是要让我们的泸州和成都自惭形秽。我是得意扬扬又眼花缭乱。
入住的是罗湖宾馆。好像是四星级的。大厅站着高挑的迎宾小姐,着旗袍,开口很高,露出让人心跳的大腿——那时我们泸州和成都还不兴这样,宾馆服务员是很规矩的职业装,捂得那叫一个严实,根本不给你想入非非的机会。
着欧式服装的男服务员彬彬有礼地帮我们把行李送到了房间。我心里慨叹,深圳果然先进,服务态度那真叫一个好。在我们泸州和成都,行李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提。但行李放下后,他仍然彬彬有礼地站着看我们。吴月一笑,递上一张10元的票子,服务员彬彬有礼接了,然后又彬彬有礼说了声“谢谢”,走人。我看着不解,吴月再一笑,说这是给小费,深圳的规矩,服务人员为你服务了,就要给小费,所有服务场所都这样,是学香港和西方。天,这是啥子规矩哟,10元钱在古蔺,早上可以请好几个朋友吃早餐了。
晚饭去的是一个金碧辉煌的饭店,进的是一个装饰很豪华的包间,上的是海鲜:什么贝壳,什么深海鱼浅海鱼,还有什么蟹,生的、熟的、煮的、炒的,一大桌子。第一次吃,不知道怎么下手,看吴月他们怎么动,自己就学着动。仍然闹了笑话,用汤匙把吃白灼虾时洗手指的水舀着喝了——谁叫他们用了那么精美的玻璃盘子装呀,以为是汤呢。鱼翅也上了,好吃。不过上来时,以为是粉条呢,心里还怪他们用这招待。后来才知道,一碗鱼翅要好几十元。吃的过程中,还让开了电视机,旁边服务小姐递上了话筒,吴月就先唱了。这又让我们开了眼界,在我们泸州成都,没有一边吃饭一边唱歌这一说。真算是开了洋荤。
许多洋荤都是那晚开的。
还有一洋荤,是吴月手上的移动电话——砖头一样的“大哥大”, 要值两万多元。那个时候的两万多,相当于现在20多万,在当时能够买上一套100平方米左右的单位福利房。她边吃饭时,边用“大哥大”和人通话,有时是普通话,有时就是我们无法听懂的话——据说是广东话。有时又是两者交混。内容听不明白,不过她的声音特别好听。那时的四川,没人用“大哥大”的。只有泸州以上城市才有极少的人配备了BB机。腰上挂了BB机的人,其得意如同现在的人开奔驰与宝马。我的同事曾在成都问挂BB机的人,里面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饭后带了我们爬上深圳国际贸易中心大厦,吴月她们亲切地叫“国贸大厦”,说是中国最高的楼,最适合看深圳的夜景。国贸大厦上看夜色,就是看万千珍珠翡翠玛瑙钻石闪亮放光,好像传说中的天宫搬到了人间。中间又有无数红的金的光团灿烂地流动,那是大街上的车流灯光。吴月让我们看右前方,在城市的万千珍珠翡翠玛瑙钻石闪亮放光后面,有一片蒙蒙的幽蓝色带,吴月说,那是大海,幽蓝色带大海那边则是一大片的灯火辉煌,似乎比我们脚下更为万千珍珠翡翠玛瑙钻石闪亮放光,吴月说,那就是香港。香港是深圳的老师、榜样,深圳的一切都学的是香港,深圳就是香港带发的。
在没来深圳前,我最看好的是我们重庆山城的夜色。可拿来和这一比,就相当于是把一些煤油灯放在一起。泸州是断不能拿出来比的,只能是乡下。
从国贸大厦下来,快晚上11点了。在四川,除了成都、重庆,许多地方的街道上差不多看不到人影子了,而这里却满街道都是人堆。我们说要回宾馆。吴月一笑,说早着呢,深圳的夜生活现在才开始。便带到夜总会看表演。舞台是可以升降的,跳舞的女子几乎要当着众人把全身上下脱干净。有句话叫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放眼看身边的人,有的面红耳赤,估计是守旧者,眼睛欲闭还开,心灵肯定在承受灵与肉的双重折腾;有的定性差,眼睛几乎要夺眶而出,喉结上下滚动,估计是在吞口水,已经心火燎原。
边看的时候,又喝上了。喝的是洋酒,说是人头马,法国的,还有嘉士伯啤酒,德国的。之前只看到深圳大街上的广告,“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 嘉士伯——可能是最好喝的啤酒”。 嘉士伯能够消受,人头马不行,中药味道。买单时,说是3800元。我吓得舌头伸出来就缩不回去。
那晚就这样烧钱,折腾到下半夜两点过才回宾馆。吴月安顿了我们,说早点休息,明天来陪我们喝早茶。
第二天还不到7点,我就醒了。一是本就有早起的习惯,二来是认床。起床后左等右等,吴月他们也不来。心里就有些不快,说好来陪我们喝早茶的,怎么不守信呢?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喝早茶的习惯。大学时,早上都是稀饭馒头,工作后,是在街上吃面条,到了单位才泡茶的。久等不来,房间里坐站不是,干脆就下楼看街。
出得门来,人顿然一爽,心宽目远。阳光很好,灿烂得耀眼,天空特别蓝,水洗过的一样,风很烈——我那时是长发,在长沙专门为深圳行做了头式,没想到却被深圳的风吹得四分五裂,不过这风虽大,却吹得人清爽。尤其叫绝的是城市的绿化,街道两边、房屋建筑上,到处都是茂盛的植物——有充足的阳光,有大海送来的丰沛雨水,还有常年温暖湿润的气候,深圳只要是有空地的地方,花草树木们不想牛×地生长都不行。
深圳的早晨实在比我老家好多了。在古蔺,一到深秋,一天到晚常是绵绵的雨,天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还冷,风已然刺骨,得里一件外一件地穿,还必须有毛衣。深圳暖和多了,我就是西装领带,很潇洒。
让我吃惊的是,街上几乎看不到人。我以为,在这个高唱“时间就是金钱”的城市,现在早该是车水马龙,一群一群的人已迫不及待奔钱去了。结果,这城市到了快8点半好像还在睡。深圳的街道本来就比成都的宽而大,楼房更高而堂皇,现在因为没有人来人往,更显得宽大,更显得高耸。
瞎逛了一圈,9点过回到房间,又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吴月他们才来。忍不住说了自己的感受。吴月笑了,说这就是深圳。白天的开始是上午10点以后,一天的结束,是在晚上两点以后。香港就是这样。我心里冒了两词语:“黑白颠倒”“阴差阳错”。
然后带我们去喝早茶。早茶上来,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关于“早茶”的概念是多么荒唐。茶也是有的,青茶、红茶、花茶随你挑,但又不只是茶,而是品种非常丰富的早餐,粥就有小米粥、皮蛋肉末粥、虾仁粥等,主食有抄手、饺子、小包等,还有小吃凤爪、鸡翅、鸭舌等,好几十个品种,都用小笼装着,热气腾腾香喷喷,小车推来让你随心所欲选。一个人吃下来得好几十元钱。这样的早茶没多久也传到了四川,我们泸州的一个宾馆也学上了。原因简单,据说是沿海人来了四川没早茶喝,很抱怨。有钱为大哥,为了哄好他们这些有钱的爷,迎合他们的口味与习惯,以发展自己的经济,当然要把早茶请到四川来。不过,现在早茶似乎又已在四川绝迹,星级宾馆都是中西合璧的自助餐。原因仍然简单,因为现在内地也有钱,不需要看深圳人的脸色。这是后话。
他们的早茶,与我们的早餐还有两个不一样。一是时间长,二是不纯粹在吃喝。一个早茶喝下来,得一两个小时;喝的时候又说事,是名副其实的工作餐。我们就是在喝茶的时候,把来深圳所有事情都商量搞掂:买报纸,买我们指定的那天登了驰名商标选票的几个国家级大报的所有报纸;落实人填写选票;找深圳主流媒体宣传企业形象;下午实地考察我们产品广告位地段。第二天走人。
按之前吴月他们与我们企业协商的意思,广告位地段选择在沙头角中英街附近,实地看后选一。喝完早茶出来,已快12点,就直接去沙头角中英街。沙头角是位于深圳市盐田区的一个镇,也是当时内地人到深圳必去的地方,人多的时候,一天有几万人。因为去沙头角途中时间比较长,吴月就教我们学说广东话——那时整个中国从官场到民间到电视上,都风行广味普通话。她教我们说“你好”“早上好”“一二三四”。体会是,要说广东话或者是广味普通话,一舌头不能打伸,二话尾子要带上女性发嗲的腔调。但我就是学不好。很恨爹娘没给我语言天赋。不知不觉就到了沙头角。吴月拿出了在公安局办的“特许通行证”到武警执勤的口岸登记,然后领我们在一个狭长的甬道排队。人很多,排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进入沙头角中英街。排队的时候,就把吴月比画着为我们选择的广告位置拍了照。
沙头角背靠梧桐山,南临大鹏湾,我原以为很大,应该有深圳街道楼房的气派,实地一看,其实也就是我们在内地常见的那种小镇,房屋建筑低矮,老旧,街是石板的,长也就200多米,宽不过三四米,街道东侧为华界沙头角,西侧为英界沙头角,一街两制,“中英街”因此得名。沙头角最显眼的是一棵大榕树,有一百多年历史,位于中英街第四号界碑旁,树干苍劲,枝繁叶茂,树根长在深圳一方,枝叶伸向香港一方,覆盖了一小半的街道。这街虽然气象与格局不如何了得,但却出奇繁荣,整条街一间挨着一间,全是店铺,陈设的金银饰品、电子产品、手表相机、布料成衣、食品饮料、日用物品让人眼花缭乱,都是我们在内地没有见过的。吴月说,这就是所谓的“购物天堂”,东西都是香港那边来的,质量好,价钱又便宜。不过手表相机和家电是带不出去的。建议我们买化妆品和日用品。
我因为包中银子不多,金银首饰是不敢下手的,主要就是开眼界。也在西侧英界沙头角照了相,算是到了香港,不虚此行。最后只买了几盒化妆品和一大袋卫生纸巾。回来后,三朋四友一人两三包卫生纸巾,都觉得稀奇,新鲜,爱不释手。用了后说,高级,香,上档次。有的还珍藏,半年也舍不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