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你要感恩来自湘西山野中的水,就像丽江古城要感恩来自玉龙雪山那晶莹如梦的水。没有这水,凤凰自然会失去灵性,就像苗家少女脸上没有山花一样的红晕。尤其是,要没有水,也就没有水上的舟楫、江上的山歌、水涘的幽幽水车,自然也就没有赤脚立于水中石上捣衣的苗女。虹桥无波可卧,空余一张空洞无物的面孔,无水依凭,吊脚楼就伸展得很纠结,楼上低垂白纱的窗口,即便有山花一样的笑脸,也不会勾引出人的绮思绯想……
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也许,几百年前来到“镇竿”的先民,将这方水土选作栖居地时,首先看重的,也许并不是形如凤凰的南华山,而是这一湾可以尽了性情梦游的清洌江水。于是,他们便把山野的石迁来,把山野的树扛来,在水边的木楼上开了梦的窗,在江上描出了桨声舟影的翅膀……
六
船在沙湾万名古塔边码头靠岸,岸边的木屋子,多是酒吧,被称为凤凰酒吧一条街。名字很别致,很前卫,比如“逃往乌托邦”“迷路了”“守望者”“我们私奔吧”“月亮之上”“萍水相逢”“湘西往事”等。
我在“逃往乌托邦”驻足,择一木凳,依木栏。栏外江水、南华山、古城楼、吊脚楼、古塔、舟桨、虹桥、蓝天、云朵都入眼中。要了一杯茶,一抹阳光入杯浮动,心就立时在杯中升浮的气韵中优雅轻灵。
拿出了《边城》,就着江风翻看——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棓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
……
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
边看,边将栏外风物与书比照——
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
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
便抬头,想看那对面楼中倚窗的女子,是不是如翠翠有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恍然间,翠翠撑了船江上来,黄狗在船上欢跳,咬翠翠紫花布衣裤戏玩。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
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书的文字忽然就如得了灵性,很调皮,很个性地鲜活起来,一个个从纸上跳出来,如芦管吹出的乐声,在清新的空气中荡荡悠悠,如蜜蜂“嗡嗡”飞到了江水的清波上,萦绕在吊脚楼的窗栏上。
哦,它们是去亲昵翠翠月下吹出的清悠笛声……
七
日薄西山,夜上场了。
古城的夜并不宁静。
白日里沉寂的酒吧,吊脚楼和木屋檐上挂着的灯笼,突然都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把红灯笼里的温馨,把霓虹灯的迷幻炫目,把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声,尽情倾泻到江水中,倾泻到夜色中,倾泻到夜空中,上下天光,一江扑朔迷离……
江边又有放荷灯的:用彩纸扎成荷花形、船形、心形,中间放一截小蜡烛,名字取了“一帆风顺”“两情相悦”“全家福”等。游人买了荷灯,许上心愿,点燃蜡烛放入江水,任它随波逐流。水动灯摇,烛火明明灭灭,于是便一江流光溢彩,宛如童话,放出一种隔世离空的醇和、惬意、温馨。
江岸边依然热闹非凡,不下于白昼。朋友在拥挤喧嚣的人流中,一连用了“摩肩接踵”“人如潮涌”“水泄不通”来说事。白天行在古镇狭窄的街巷中时,他也这样说过。离奇的是,置身于这样热闹喧嚣中的感觉,与穿行在北京上海的繁华街道完全不同。大都市的热闹喧嚣,如同是那种桑拿天,叫人烦闷窒息,恨不得要多生出一双脚逃离;凤凰的热闹喧嚣却有如淋浴喷头喷出的热水,让人周身上下,从外到内,五脏六腑都爽快舒坦。或许是因为如此,古城与江边走着的人,脸上都来去从容,个性自然,神采飞扬——如同江中的石礅,南华山上的树,每个人就是一方天,一块地,一个不可取代的自我。
热闹喧嚣的场面,用朋友的比喻就像是乡下赶场。还真的是“赶场”——“赶场”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的是,乡下人赶场是要出手山货与田土里的产出,再买回自己家用的器物。我们不出手,但我们买。“买”一块紫红的街石,“买”一顶野花野草织的花环,“买”一捧江中的水,“买”一扇吊脚楼上推开的窗户,“买”一盏荷灯随波逐流,“买”一张酒吧木凳纵情而歌,“买”一杯迷离灯火中的红酒物我皆忘,“买”一份“艳遇”放浪形骸,“买”一个“枕头”让红尘中辛苦劳碌的心安睡……
人有时很可怜,只是为了巴掌大的地方,一座桥,一江水,几条山石铺成的街巷,就会将自己的心千里迢迢“许配”;人也很执拗,如果身边的城市不能与己心相通,气相吸,他就会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去远方,宁愿以心“许配”巴掌大的地方:一座桥,一江水,几条山石铺成的街巷。
夜深了,酒吧的摇滚渐渐消停,岸边的人流渐渐散去,水上空余朦胧如梦的灯光,有清幽的笛声从江对岸的木楼里飘来,新月不知何时已弯在夜空,几颗疏星孤芳自赏……忽然就感觉有古人的一些诗句,从那波光粼粼、迷幻幽静的水面荡起——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灯光在水,月光在水,星光在水,枕着水声入梦。
八
清晨,在江边一阵捣衣声中醒来。
推窗,窗外有雨,小雨,淅淅,沥沥。江清寂,江岸清寂,木屋清寂,木楼清寂,虹桥清寂,水车清寂。水上起了烟,轻雾从虹桥洞飘出,从左向右流动,在吊脚楼下的竖木上缠绕,悠荡。
撑了伞出门,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又入古城。街道巷子无人。因为无人,狭长的街巷更显狭长,雨滴由屋檐下滴,清脆响耳。
古城在晨雾中,凤凰在细雨中,朦胧而清新,时间似乎在这朦胧清新中止步驻足。
再到沱江,江水潺潺幽幽,江畔多了三五人影,捣衣的,拍照的,散步的,都浸渍在清新朦胧中;在“跳岩”蹲下,捧一捧江水入口,肠胃立时清冽并空灵;惬意抬眼望,城后高峻之南华山清淋如翡翠,山顶云层间居然放出亮色,似乎有泉水一样的阳光要流泻到满山的树上……
这是古城一天中难得的素静与清空。
这样的素静与清空从晓雾中来,从水中来,从湿漉漉的街巷石板上来,还原为沈从文《边城》文字中的情绪与意境——悠远、淡泊、空灵、古朴、纯真。忽然悟出,这凤凰的石板、木楼、江水中的石礅、如烟的晓雾、南华山的青翠,都是活鲜鲜的生灵,她们在许多年前,就爬进了沈从文童贞的眼、脚、手、血,以后,又从他的文字中再生出来。其实,如此诗意的转换,何止是发生在沈从文的生命中,她们也在黄永玉的画笔下涅槃,在湘西女儿宋祖英与阿朵的歌声中神话。而且,她们也将在我们这些人尔后的日子中飞翔……
凤凰,就是这样如梦如歌展翅。
(后记):
苗族与土家族都是山地民族,祖辈都生息在山野。在渝东、黔北、湘西一带,这两个民族又常常是连在一起的。共天、共日、共月、共山水的声声若闻,彼此必会发生血脉交融。沈从文就是这两个民族与湘西山水的杰出“作品”——他的父亲是苗族,母亲是土家族(黄永玉是土家族,宋祖英是苗族,阿朵是土家族)。
中国人爱说“人杰地灵”,不过,话要反过来说,是“地灵人杰”。先是天地以它的灵秀与精气哺育了人的心智、灵性、异禀。人若有良知,就得以这心智、灵性、异禀回报。沈从文、黄永玉、宋祖英、阿朵的血管中应该是流淌着湘西的灵秀与精气。
沈从文一生恋着凤凰的山,想着沱江的好,“我就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不再进去过。……现在还有许多的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这种故土情结,就像黄永玉说的妙语:“鸡鸣狗叫都是温暖的,吵架骂娘融成乡音。”1988年沈从文在北京去世,留在人间的绝唱就是要求把骨灰送回家乡——如今他长眠在沱江之滨的听涛山。
正是这样一种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生死相依的情分,使沈从文把《边城》《湘西散记》《黑凤集》写成了关于故乡山水的梦,并把这个梦写成了天下人的梦——凤凰古城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不到一平方公里,算上江边吊脚楼群落,也就两平方公里多一点,但却因了他的文字,成了人间诗意的居所,成了活着的诗,每年都有数百万人来到凤凰,与古城的街巷、跳岩、篷船、吊脚楼、水车,与他的翠翠、老船工、月光下的芦管声一起写诗,一起做梦……
凤凰因此成为中国城镇中天与人合得很好的典范,成为许多中国人寻梦与做梦的圣地,同云南丽江、甘肃敦煌、贵州镇远、浙江乌镇、福建长汀、山西平遥、新疆布尔津白哈巴村一起,成为中国人蜜月必去的八个最美小镇。
沈从文无愧沱江,无愧湘西,无愧前人、今人和后人。把故土写成知名景点,在现代中国作家中是很少的,戴望舒写了一首让苏州很出名的诗《雨巷》——但那不是他的故乡。
突然就想到了美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福克纳。与沈从文一样,他一生写作的都是家乡的小镇。“我发现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土地值得好好写写,而且即使我写一辈子,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他因此把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牛津小镇这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写成了美国南方永恒的精神圣殿,写成了世界知名景点。
沈从文曾两度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可惜无缘。不过,中国人自会给他颁奖——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来到凤凰。因为活在滚滚红尘中的人,需要对生命知根知底:人的根在山,在水,在自然,在沈从文那如水一样清新淳朴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