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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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津的洋房子

题记:

人的一生有两样东西不会忘记,那就是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孔。

——土耳其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

天津是从海河中水淋淋生长出来的。

天津民俗文化古街入口处,是一个水码头。这就是天津最早的发祥地。元末明初,江南的货物通过大运河运达元大都北京,先要在这里卸下,再由陆上转运北京。同样,北方的物产要运到江南,也要从这里下水。一来二去,码头就成了商品交换和南北贸易的闹市。

公元1399年夏天,朱元璋四子燕王朱棣在北京起兵,赴南京夺位,兵马就是在天津码头上船。几个月后如愿以偿。但朱棣舍不得北方,就把明代都城从南京搬到北京。北京建都需要的物资,供应京城的粮食,凡从南方运河来,都要经过天津。地理位置如此重要,自然要派兵在海河边屯驻。一是保证物资安全转运,二是也能拱卫京师。这就是天津卫的由来。

有兵屯驻,就要建城池。于是,在华北大地上,一座新城就诞生了。有了城市,就像一个婴儿来到人间,自然应该有一个名字。天津的得名,有人说来自屈原《离骚》“朝发轫于天津兮”的豪迈诗句——这个当然很有诗意。但我更认同集历史真实与传奇于一身的取名:朱棣应该是为了要纪念自己光荣的发迹史而钦传谕旨:“筑城浚池,赐名天津”,意为“天子津渡”。明朝文人李东阳的《重建三官庙碑记》就说“天津象征天子车马所渡之地”。

但让朱棣无法想到的是,几百年后把天津的门面撑起来的,居然是洋人在海河边上修的房子。

弹指一挥间,500年过去。

海河边上又发生了大事。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占领天津。被大文豪雨果怒斥的这两个西方强盗,实在不讲江湖道义,把咸丰老儿撵出了北京,洗劫烧毁了圆明园、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畅春园还不过瘾,又强要天津做租界。这就是海河边最早出现的洋房。

1900年,发生了更大的事。八国联军合伙攻打占了天津。八个国家都要在天津建兵营,建租界,建别墅,建洋行,建海关。早就被洋人打得没了脾气的慈禧太后,只有乖乖听从——她男人咸丰老儿尚且做得,她凭啥做不得?不过,这些洋人的眼睛也怪,就认定要海河边的土地。自然就建了——天津五大院和五大道最初的洋房子就是这样来的。

1911年,清朝寿终正寝。接班的是袁世凯组建的北洋政府。这帮人在天津搞洋务运动起家,但到北京后却水土不服,很快崩盘。也许是海河的风光太好吧,北洋下野官僚政客就与那些前清的遗老遗少、王公大臣都一窝蜂跑天津,这当中就包括了民国总统黎元洪和前清废帝溥仪。这些人到了天津当然不会去住“旷野客栈”,肯定要买房安顿家小。先来一步的洋人也太有商业头脑了,他们抓住商机大搞房地产开发——天津的公寓别墅于是就雨后春笋般在海河边上拔地而起。五大道更多的洋房就是这个时候应运而生的。

政治上虽然落魄,但包里却不缺银子的前清王公大臣与北洋下野官僚政客在生活享受上却绝对前卫。把洋房别墅和中国传统的居住院落相比,他们肯定知道还是洋房别墅舒适安逸。洋房的抽水马桶实在要比中国的蹲坑方便卫生;洋房浴室的喷水龙头,自然比用木桶浇水洗澡来得爽。我在山西平遥、在江苏周庄看那些乔家、陈家、沈家大院的时候,着实为那些雕龙画凤、移步换景的房屋建筑惊叹。但在同时,我也郁闷,这些建筑艺术,欣赏可以,住人就麻烦,如果要我住进去,我才不干——窗户开得小,不采光,房间里即便坐着一个绝代佳人在对镜梳妆,你就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楚她的好;通风又差,脚一踏进去,一股霉臭味就扑面而来,呛得人倒退。

天津顺风又顺水地成了当时中国洋房最多的城市——“万国建筑博览会”。单从街道的取名,就能够感受什么叫“万国博览”:比如“大法国路”“西德尼路”“伦敦路”“新加坡路”“科伦坡道”“爱丁堡道”“剑桥道”……上海虽然有壮观的外滩洋房,但洋别墅绝对不敢和天津叫板;青岛虽然也有洋别墅,但数量和天津相比,只能是小兄弟;广州、武汉用毛泽东的说法来比喻,可以说是“略输文采”,还“稍逊风骚”。而且这两个城市的昔日洋房早就成了明日黄花,许多已被破坏得惨不忍睹。

更有两样,上海、青岛、广州、武汉都要甘拜下风:一个是天津的洋房子洋得丰富多彩——那是10多个国家的洋建筑。上海青岛等地至多也就五六个国家。再就是这些洋建筑中,有许多是名人故居。比如,五大道230多幢英、法、意、德、西班牙洋房中,就有名人名宅50余座——民国总统徐世昌、曹锟,六任内阁总理潘复、顾维钧等都“屈”居其中。甚至美国前总统胡佛也到了这里友情客串,住了几年,在海河边寻了一份异国的闲适自在。

还有一样,天津的洋房全都标新立异,绝不雷同,无论是在五大院还是在五大道,没有两个建筑是同一个爹妈生下的脸嘴。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1918年来到天津,他是这样赞美的:“走在天津城里最气派、最整洁、最美丽的街区,令人仿佛来到了欧洲的都会。”

天津是一座徘徊在历史情调中的城市。

这个城市的情调就在水波盈盈的海河上,在岸边洋房的花园里、庭院中、树荫下。

漫步在海河畔,徜徉在天津的大街小巷,那些欧洲风格建筑,就会莺歌燕舞地向你展露风情。巴洛克式浮雕、哥特式尖顶、古希腊罗马回廊圆柱、法式拱门、意式壁炉,文艺复兴式、希腊式、浪漫主义、折中主义……五花八门的建筑风格,让人恍然是到了遥远的欧罗巴。

天津河东区十二经路及七纬路、西锦路一带,是俄罗斯风情区:有俄国领事馆寓所、俄国外交官邸、俄租界巡捕房旧址,建有池塘、网球场、运动场、纪念碑和漂亮精致的东正教堂和公园。初夏的阳光缠绵着这些俄罗斯庭院,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木躺椅上,说不出的宁静和优雅。坐在木躺椅上,感受时光在脚下倒流,恍然就如梦。一阵风吹过,有天真欢快的少女声音在庭院中响起,恍惚之间,似乎是美丽清纯的冬妮亚从楼上如小鸟一样飞下来,调皮的少年保尔从树丛里钻出,迎接他的冬妮亚。一对怀春的俄罗斯少男少女,就以爱的名义,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河西区大营门一带,至今仍有160多幢充溢着日耳曼风格的德式楼房。红墙碧瓦,花坛绿地,圆形塔楼与砖木混合结构的坡顶楼房,装饰牛舌瓦的屋顶,半圆连拱廊,天然石料砌筑的窗台、地坪和门窗,楼梯立柱和栏杆上精美的雕刻,室内的木楼梯、木地板、木门窗、玻璃窗、百叶窗……让人恍然就走进了德国文豪和世界情书之王歌德的笔下。我疑心他那领导了欧洲浪漫派先声,让五四时期无数中国男女要死要活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还有他给郭娜莉、格丽倩、安妮、绿蒂、霍尔德夫人那些热火朝天的情书,就是在眼前这些庭院中写作的——这是一个身边没有情人和倾慕者就无法生活下去的情种,一生有68个情人。

最具异国情调的是“天津意式风情区”。这是意大利在海外的唯一一个租界,他们真是花了血本来做。如今的“天津意式风情区”,是亚洲仅存的一片原汁原味的地中海建筑群,也是意大利在亚洲保存最大最完好的建筑群。

意式风情街入口是两个圆形广场——马可·波罗和但丁广场。广场位于自由道与民族路交口,广场中央建有纪念马可·波罗的克林斯古柱,手持橄榄枝的和平自由女神屹立柱顶,女神手中的橄榄枝在阳光中抖擞,双翅张开要飞向明媚的蓝天。

走进风情街,一股浓烈的地中海海腥味道就迎面扑来。掩映在花丛中的欧式休闲桌椅、有如童话中的小木屋、古罗马式的穹顶、塔楼、柱石让人生出无穷遐想;酒吧里的意大利通心粉、法式牛排张扬出的香味,橡木桶中倾泻出巴伐利亚、慕尼黑啤酒,勾得人要淌口水;街边花台上随处可见汉白玉雕塑:活泼可爱的小天使拨弦弄琴,高举花环的和平女神神采飞扬,怀抱水瓶的意大利少女端庄妩媚;随便在街上一拐,你就会走进一个意式花园,或者庭院,或者别墅……这一切让人恍然进入了意大利国产电影中的画面。其实,这条风情街简直就是达·芬奇用他惊为天人的画笔画下的。

去意式风情街最适合月夜人静时。月光如水,怀抱水瓶的意大利少女在月色中朦胧,花树楼房也在月色中朦胧。树荫中宛然有夜莺吟唱,喷水池中水声幽幽,角亭的阁楼上隐约有小提琴的琴声流水一样潺潺。踏着如水的月,人就如同踏着欧罗巴古典十四行诗的诗韵,踩着约翰·施特劳斯小夜曲的音符,走向薄伽丘《十日谈》中那些蒙着纱巾的少女倚了窗户迎候情人的慌张……

在天津,真能让人过上一把异国风情瘾。脚不出国门,一天走下来,要走十多个国家。你相逢的不只是达·芬奇、歌德、怀春的俄罗斯少男少女,还有艾·丽·伏尼契《牛虻》中的亚瑟,还有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达,还有狄更斯、塞万提斯、塞尚。比如在外形酷似小提琴的海河音乐公园,你不仅能看到贝多芬、李斯特、海顿、巴赫、约翰·施特劳斯五位音乐大师的雕像,还能聆听到他们心血羽化的音符,在音乐喷水池中喷溢……

一个成熟的城市,一个但凡有一丝魅力的城市,至少应该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让人欣赏、惊叹、折服。否则,这个城市就很空洞、浅薄、低俗。

有了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个城市才有自己的体面和尊严。

“北京的四合院,天津的小洋楼。”天津的洋房,就相当于济南的七十二泉、杭州的西湖、平遥的大院、武汉的黄鹤楼。

当我在说天津的小洋楼时,我真的为天津人骄傲。这些小洋楼就在他们身边——上百年过去了,这些小洋楼仍然风情万种。而在我上面说到的那些城市中,除了平遥,我实在不敢闭着眼睛恭维。比如济南的“天下第一泉”趵突泉就差不多要在人间销声匿迹了。而许多城市的名胜古迹命运更惨,直接在地球上蒸发。比如在开封,你只能看着“清明上河图”,想象有宋一代的繁华绮梦;在西安,你只能听导游介绍脚下曾经是什么,怀想大唐的万国来朝。还有咸阳的秦宫、成都的蜀国、南京的东吴、北京的明城墙……

感恩天津把那些异国风情保留了下来,而且,围绕这些风情新建的建筑,依然承接了那些风情。绝对应该为天津加10分!当然,天津也做过蠢事,就是把明清古城拆了个一干二净。否则,她就应该是古洋一体的绝代双娇。

天津的洋房是天底下人类共同的文明遗产。保护这些遗产,是一种胸怀,一种气质。对艺术和文明的尊重,更是在给自己挣脸面。

诚然,天津的洋房,曾经是中国的痛。但时间是水,它可以把平原冲成峡谷。那些政治的耻辱已经被伟大的前辈们洗干净了。洋人侵略中国有错,而且是罪。但设计洋房的人没有错也没有罪,洋房所承载的文化与艺术更没有错没有罪——那些建筑是文化,是那些国家民族的精华,它们都凝聚了原产地人的智慧和心血。来到海河边的西方建筑师们,除了要证明自己的艺术才华,还抱有为国争光的自尊,要在东方的土地上,在海河边上,为自己的国家争脸面。比如,俄国就不想让自己被英国落下,意大利决不会对德国服气。

哦,那些远离故土,来自大洋彼岸的可敬建筑师们,是把天津的海河当作了巴黎的塞纳河、伦敦的泰晤士河、彼得堡的涅瓦河、德国的莱茵河、奥地利的多瑙河、罗马的泰伯河、西班牙的埃布罗河,在海河幽幽的水波上,全心全意地做他们的乡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