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荣格谈心灵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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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意识世界

舍弃弗洛伊德的思想方法之后,有一段时间,自己的内心很不平静。如果把这段时间命名为迷惑,也没有半点夸张。我好像被吊在半空中,找不到立足之处。最重要的是,感觉对病患采用全新的心态,是有其必要的事。我因而决定,暂时不用与他们有关的理论法则,而是等看看他们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事情。我的计划可以说纯粹是靠运气了。演变的结果——病患会毫不做作地说出他们的梦境和幻想。而我只需问:“那件事发生时,你心中又想到什么?”“你如何定义它?又出自何处?你自己又有什么看法?”因此无须多做说明,说明就在病患的答复与联想之中了。我也避免理论性的观点,只是简单干脆地帮助他们去了解梦境的意象,省去法则和理论的助力。

我很快就发觉,将梦当成是解释的基础,恰是一种正确的方法,因为这本就是梦境所指的意味。梦境本就是我们必须延续的事实。

大约此时,我内心也非常澄澈明晰。同一心境内,回顾自己曾游历过的地方。自认为“你已拥有神话的钥匙,可以自由开启无意识心灵的门扉。”但是又好像有某件事物在心中嘀咕:“为何要开启所有的门呢?”这问题很快地就问到,到底我有什么成就。我解说古代人们的神话传说,而且也写了一本关于英雄的书,书中人们总是能够完好的生存下来。但是到底有哪一本神话中的人物,今日依旧存在?基督教的神话中,答案可能是:“你活在其中吗?”正如我问自己一样。老实说,答案为否。对我而言,神话并非我赖以维生之物。“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不再有神话了呢?”“是的,显然我们已经没有神话了。”“那么,你活在其中的神话又是什么?”就此一论点,我和自己的对话,已经相持不下,弄得很不痛快。已陷入僵局中,不得不停止思考。

之后,大约1912年的圣诞节左右,我做了一场梦。梦中,置身壮丽的意大利房舍里,其间有巨大的柱石,铺满大理石的地板,及大理石雕出的栏杆。我坐在一张金黄色、文艺复兴时期的椅子上,眼前有难得一见的美景。是由翡翠般的绿石造出的美丽景观。我坐在那里,向远方眺望。这座房舍位于城堡的高塔上。我的孩子也坐在桌前。

突然间一只白色的鸟降落了,像是小海鸥或小白鸽。它极其优雅地歇脚于桌子上,我则示意要孩子们不要出声、不要乱动,才不会吓走可爱的白鸟。白鸽又很快地转变成一位小女孩,大约八岁左右,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她和孩子们一起跑开,和他们一起在城堡的柱廊内嬉戏玩耍。

我则深为迷惑,想想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玩意。小女孩回来后,很温柔地用手箍住我的脖子。后来,她又很突然地消失了踪影。小白鸽再次出现,用人类的声音,很慢地说:“只有午夜的第一个小时,我自己才能化成人形,此时雄鸽子正忙着照顾那十二位死者。”之后它飞向蓝天,我也醒过来。

我很兴奋激动,到底雄鸽子和十二位死者间有什么关联?关于那张翡翠石桌,我想到塔布拉的故事——也就是炼金术士关于赫姆斯传奇中的翡翠石桌。据说他身后留下一张石桌,桌上刻有的希腊文,是炼金术智慧结晶的基本教义。

我也想到基督的十二位信徒,一年的十二个月份,黄道中的十二宫、及其他相近的事物。但是对于那个谜,依然找不到适切的答案。最后,只能放弃。我所能肯定的,就是那场梦必然显示无意识的不平凡活动。但是,缺乏可资凭借的方法,我无由探究内在活动过程的根本。所以,除了等待之外,我也实在无事可做!只能继续日常的生活,仔细注意自己的奇想。

一个幻想一直盘旋:出现一些死去的事物,却又发现仍旧是活生生的存在着。例如,放置于火葬场火炉上的尸体,被发现仍然活着。这些幻想濒临重要关头,也同时化成一场梦。

我所处的地方有一列石棺——最早的石棺,是梅若文加王朝时期造出来的。梦中,我自城市而来,见到前面有相似的长列坟墓。都是承轴的台座上有石头做的平板,其上再放置尸体。这使我联想到,旧式教堂中,专供埋尸的地窖,那里存放有全副武装、四肢伸张的武士躯体。因此,出现在我梦里的死者都穿着旧式服装,两手紧握。我静静地站在第一座坟墓前——注视着死者,他是1830年的人物了。我好奇地看着他的衣着,就在这时候,他竟然突然地动了起来,复活了过来。他放开自己的手,只是因为我正注视着他。我感到极度的不高兴,但仍继续往下走,到另一个躯体的位置。他是十八世纪的人。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他活了过来,开始摇动自己的手。所以,我直往下走,走完全程,到了十二世纪——也就是碰到穿着链子铠甲的十字军,他也紧紧握自己的双手。他的样子只能以枯瘦如柴来形容。我看了他很久,也认定他可是真正地死去了吧。但是,突然间,我看到他左手的指头也轻微地开始动作。

这些梦并未去除我的迷惑失落,相反地,我倒像活在内心的压力之下。有时候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不禁怀疑自己也有心灵的困扰。但这样的反省,除了指出自己的无知之外,并无其他收获。所以我向自己允诺:“既然自己一点也都不懂,只好看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做什么事。”因而我是在头脑很清楚的状况下,臣服于无意识的冲击力量。

一、幻象如浪汹涌

到了1913年秋季,我所感到的压力,似乎往外移,好像空气中存在某种事物一样。整个环境显得更加黯淡。好像忧郁苦恼并不独出自心理状态,也出自具象的事实中。这样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十月,我独自一人在旅程中,突然一个无与伦比的幻想紧紧地攫住我。我看到一场大洪水,凶猛地淹没了从北海到阿尔卑斯山间北向而又低洼的地域。洪水猛扑瑞土,但是山却越变越高,以保障我们的家园,我了解正进行一场大灾难、大变动。我见到滚滚有力的黄色浪,文化的废墟浮沉不定,以及无数的流尸。然后整个海又变成血液。这次幻像持续了一小时。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直想吐,对自己的虚弱,觉得很羞愧。

两个星期后,幻像重现,同样的情况中,一切显得比上回更逼真鲜明,血液更成为强调的重点。心中有一个声音说:“仔细看好,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必将如此。你不必怀疑。”那年冬天,有人问我,对未来世界政治情势有何看法。我答以未曾想过这件事,倒是已见到了血流成河、血流成海。

我自问这些异象是否指出一场革命,但又无法想像这一类的事。因此,将其归结到自己身上,实在是受到心灵混沌的威胁。倒是不曾有战争即将爆发的念头。

1914年春末夏初之际,我第三次梦见同样的景象。梦见夏季中旬,一股大西洋的冷锋降临,地表一切都冻结了。所有绿色植物受寒霜而死。这一场梦出现于四、五月,最后一次则在是年(1914年)六月。

第三次梦境中,恐怖的寒害似乎又从宇宙外降临。然而,这一场梦也有意想不到的结局。一株满是树叶的树木,没有结出半颗水果(我猜想是自己的生命之树),而它的叶子因受寒霜的影响,反倒转变成甜美的葡萄,充满足以令人恢复健康的果液。我摘下葡萄,分给等待的大众。

1914年底,英国医学协会邀请我去发表演说。题目是“精神病理学中无意识的重要性”,地点是在艾伯丁的一场会议之中。我已准备好必然有事情要发生,因为这样的幻像和梦境是那么真实。我当时的心理状态,对我而言也够宿命的了。

8月1号,世界大战爆发。我必须试着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及在何种程度内,我个人的经验和全人类的遭遇能够大致相符。因此,我首要的责任就是探索自己心灵的深度。

大量的异象持续涌现,我则尽最大的努力,保持清醒,并且设法了解这些怪异的事物。我无助地站在陌生的世界之前,其中的一切事物却艰难和费解。我一直维持在紧张的状态之中,经常感到有巨石将要倒塌到我身上来。雷雨不止。我之忍受这些暴风雨,纯是靠无理性的力量,其他人则早已被打击撕碎。但是我心中有受灵感的力量。以此凭借,得以不再彷徨疑虑,而且也必须找出体验异象的真意。我忍受无意识的冲击时,心中有一个屹立不摇的信念,那就是我正遵循一个更高的意志。那样的感觉支持着我,使我能熟练于此项工作。

由于经常的工作过度,我必须做一些瑜珈术来平衡自己的情绪。但是,既然我是想要了解,自己心中有何变化,我的瑜珈体操就是帮我稳定自己,以便重新处理无意识。一旦我发觉自己又回到自己时,就不再拘执感情,反而要意象或内在的声音再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印度人做瑜珈体操,却是为了要忘却,全然地忘掉心灵的所有内容和意象。

我尽可能记下这些幻象,努力解析它们所以滋生的心理状态。只能用笨拙的语言来表达。首先必须有系统地陈述我所观察的事的,经常使用华丽修饰的文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原型的风格相对应。原型常用到的语言都是高度修饰的美辞,甚至可能是夸张的大话。事实上这是很令我困窘不安的格调,好像刺激我的神经,令我不痛快,又好像某人正从石膏壁中,找出铁钉一样,或者又像有人拿着刀子在金属板上刮来刮去一样,令人不安、不乐。但我又不懂到底是怎样了,只能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而记录的方式则任凭无意识选择了。有时候好像是我自己亲耳听到,又像是用嘴品尝,再由自己的口中系统地说出来一样,有时候又能听到自己大声的呢喃。

为了要能领会在我心中奋起撑动的空想,我知道唯有自己坠入其中才能够办到,但怕自己会失去主张,沦为空想的牺牲品。当一位心理治疗者,实在太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犹豫许久之后,我还是找不出别的方法。不得不冒险了,必须获取力量来胜过这些空想——因为我了解如果不这样,我就是冒被它们压过的危险。对于这番尝试,有一项足以令人信服的动机——那信念出自:我不可能期盼我的患者能做到我自己都不敢做的事。理由很简单,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协助者都不及格。因为我很了解,所谓的协助者,也就是说我也帮不了什么,除非他能借助自己的直接经历来了解他们的空想。而他目前所有的,只是一堆理论的偏见及其暖昧的价值。将自己卷入危险的事业,却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我的患者——就是这样的想法帮助我度过许多危险时刻。

二、进入梦境

是在1913年的耶稣降临节,也就是12月12号那天,我有了果断的决定。又一次坐落在桌前,思虑自己的忧惧。然后我让自己整个坠落了。突然间脚下的土地好像裂开了,而我也掉进黝黑的深渊之中。我不由得惊慌起来。之后,猝然之间,在一个不很大的深渊中,好像站在松软黏湿的泥块上面。虽然是一片黑暗,我还是感到很安心。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逐渐适应这一片幽暗,在我面前,是个暗洞的入口,其中站着一个枯干的小矮人,整个人都是枯干的皮质。我挤过他身旁,通过窄小的入口处,艰苦地涉渡过冷且深的水,终于到达另一端,站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上,见到燃红的水晶。我捡起那块石块,发现其下有一个空洞。一开始我也弄不清有什么,不久看到了流水。流水载过一具浮尸,是一位金发的青年,头上有一处伤口。后来,出现一双巨大的黑色圣甲虫,以及红且热,刚脱离深水的太阳。那光线弄得我眼花撩乱,我将石头摆回穴口,却有液体涌出来,是血。

六天后,也就是十二月十八日,做了下面的梦。梦中我在一座孤寂又崎岖的山上,和一个并不认识的黄肤色野人相处。时值黑暗将尽的黎明时刻,东方的天空已露出曙光,群星也渐消尽。然后听到齐格菲的号角声回荡在群山之间;我知道我们必须去杀他。

第一道阳光射出时,齐格菲高高出现在山顶上。驾着由死人骨头做成的战车,他以高速度冲向陡峭的斜坡。转过弯来时,他被射中了,摔了下来,凄惨悲凉地死去。

因为摧毁如此伟大而又美丽的事物,我心中弃满了悔恨和厌恶。担心这场谋杀会被发现,我转而奔逃。但是大量的雨水滂沱而下,我知道这样可以洗尽死者的所有痕迹,已经不会有人再发现这场谋杀了,生活可以继续下去了,但是无法忍受的罪恶感却依旧存在。

醒来后,我一直在心底回想,却无法了解这场梦。试着要再入睡,但心中却有一道声音说:“你一定得了解这场梦,而且必须马上做。”心中急迫的催促一直高涨、高涨,直到骇人的时刻降临,那声音又响起:“不能了解这场梦,你就得射杀自己。”夜间的桌子抽屉里有一把装满子弹的连发左轮,我心里开始害怕。又开始沉心静意地考虑这一场梦,突然之间,灵光乍现,我了解了。“对了!那不过是这个世间不停演出的问题。”我想齐格菲代表德国人想要达成的成就,英雄式地强制自己的意志得以顺遂,能够肆意地选择自己的方式。“有意志就必定有自己的方向与道路。”我也会要同样的东西。但现在都已经不可能了。那场梦已清楚地显示,齐格非英雄的态势已不适于我,因此就必须遭到毁灭。

我强烈地同情自己,好像是自己给射杀了。其实呢,是对齐格菲秘密的认同,遭到摧毁。就像一个人被迫牺牲自己的理想和执着时,他必然会感到的悲伤。这样的认同和我英雄式的理想主义必须摒弃,因为近于自我意志的事物存在——而个人就必须臣服于这样的事物。那位矮小黄皮肤的野人,率先主动于这场杀戮,实际上象征一道野蛮的阴影。那一阵雨,则显示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紧张已经化解。虽然我一时也无法完全了解梦境的真意,但除了这些少数暗示的,新生的力量已在我心中释放,使我能进行无意识的实验,并求出结论。

三、寻求自救之道

我整日回想,思考着手幻想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有一项讯息,以无比的力量出现。许多意象,不仅与我有关,也与他人相关。因此,我不再将它只归乎自己。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命即已归多数所关切、找寻的知识,从使今日的科学也无法查明。我必须进行最原始的实验,并且还必须将经验所得,建立于真实生活之中,否则也不过是无什么效力的主观臆测罢了。因此就致力于性灵的服务。我真是爱恨兼俱,但这终究是我最大的财富。我努力将自己渡到这片领地内,似乎是我延续和圆融自己生命的唯一方法。

今日,我可以说自己从未失去与内在经历的连系。我全部的工作,全部创始性的作为,却种因于五十年前左右的内心奇思异想和梦境。大概是1921年开始的。我后半生完成的所有事情,早已包含其中,尽管最初只是情感和意象的形式。

而我自己的科学,是我唯一的自救之道。否则,光是材料就足以绊住我,像丛林中的缠绕植物一般缠住我,令我窒息。我小心翼翼的去了解每一桩意象,每一项自己心灵的创识,并且科学性地将其分类,尤其是将之溶入现实生活中,再予以理解。这一点常被忽略,我们常只让意象出现,对其好奇,事情就仅只于此。我们并未费心去了解它们,更不用说从它们之间演绎而得道德上的结论。

同样地,认为对意象的了解已经是足够的想法,也犯了一项大错误——这种见解应当停止了。对它们的洞察,必须转化成道德义务。如果不这样作,则易沦为权力原则的牺牲品,所产生的危险反应,不仅伤及他人,也危及本人。无意识的意象赋与人极重大的责任,不去了解或躲避道德上的责任,都将使个人的生命失去完整,成为痛苦的破碎片断。

一心一意于无意识的意象期间,我决定从任教八年的大学中退休下来。自己和无意识的经历与实验,使我知性上的活力丧失。完成“无意识的心理学”之后,我惊觉于自己竟无法读完一本科学性的书籍。这样的情形延续了三年之久。自己既无法与知性的世界同步发展,又不能探讨心中的要务。无意识的意象已彻底把我变得更沉默寡言了。而我既不能讨论它,又无法整理出头绪来。在大学里,我又处于显著的地位,觉得继续教下去,自己必先找出全新、完全不同的定位。我在心中知性状态只是一团疑惑的情形下,继续教下去,对青年学生非常的不公平。

因而我感到必须做一抉择:继续学院平坦无坡的事业,或遵循心中的意愿、更高的理由,进行自己感到好奇的工作——从事无意识的实验,直到得到一定论,否则我不出现于公众之间。

那么,成不成为一位教授,又有什么好在乎,好计较的?当然,必须放弃教授的职位,也干扰到我。许多方面我都怒悔自己无法弄出人人都易懂的材料。我甚会狂暴地要与宿命相搏。但是这种情绪非常短暂,不能算数。相反地,另一方面的事才显得非常重要。如果又重视内在性格的企求和说法,刺激就会消失。这类的情形,我一再体验,也不只是在放弃学院事业时。事实上,第一次的经验时,我只是个小孩。年轻时,脾气非常暴躁,每回情绪激动逾恒时,突然间一个大回转,我会又进入深沉的静默之中。此类的情况发生时,我总远离世事——而惟一能令我兴奋的,也似乎只剩遥远的过去了。

不屈不挠和全心投入的结果,没人能了解,其实我只有极度的孤寂。我担负无法说明且极易被误解的思想。可以领悟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间的差距,但又看不出现在所了解的二者之间的互动,当时我只看到内外间无以调适的冲突对立。

然而,从一开始我就明了,经过必须的强烈努力后,如果能够表达出心灵经验的真实面,就能与外界的人相交接。之后,我试着表示这些事物,尤其在我科学性的作品之中,尽全力向认识的人转达了解事物的新方法。我知道如果失败了,只有注定绝对的孤独了。

四、拨云见日

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我才逐渐脱离困境。有两件事帮了大忙。第一件是,终于与那位努力说服我,使我相信自己的幻想具艺术价值的女士断交。第二件事则为我开始明了曼陀罗的图形。这时大约是1918年和1919年之间。而我大约在完成七篇训诫后,可能是1916年左右,首次划出曼陀罗的图象。当然,那时并不真正理解。

1918年至1919年间,每天早上我都在记事本中,划出小的图形图样,即一个曼陀罗,似乎可以对应自己当时的心境。通过这些图形的帮助,我能够日复一日地体察自己心灵的转变。有一天,我又从那位女士处,得到消息——从无意识中,她再次坚称我的无意识具艺术的价值,应该认作是艺术。这项讯息令我紧张。它真是一点也不愚蠢,且极具说服性。现代的艺术家,都试图从无意识中创造艺术。功利说和自重的观念,隐于此说的背后,不禁令我怀疑,关于自己的奇想,是不是真的是自然产生,而非自己独断的创造,我自己也不免于有意识的骄傲和冥顽。在意识上,个人极易相信,半途而至的高尚灵感都归诸于自己的功劳,而较下级的反应则出自侥幸或者完全陌生的来源。

我也逐渐发现曼陀罗的真正用意:“开成、转变,内心世界的恒久反应。”这正是自我,也即个性的完整模式,如果情况良好,就极为和谐,但是其中绝对容不下自欺。

我所划出的曼陀罗,则是我通过心境的密码,呈现每天全新的自己。由其中,我看到自己,也即完整的生命如何积极有力地工作。确实来说,一开始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了解而已,但它们却又非常重要,简直就像稀有的珍宝一般。清楚地感觉到,它们是极中心的事物,而我也及时由其中获取自我的鲜活观念。

我也记不清自己画了多少曼陀罗,有很多就是了。作画时,一项问题一直重复出现——这样的过程指向何处?目标为何?就我自己的经验,目前我知道抓不到自己足以信服的目的。它只证实,我一定要放弃自我中极端对立的想法。到底,我还只是短暂地亲近它而已,在我能试图维持的时刻。必须让自己随思绪的波动而走,尽管不知道它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然而,开始绘出曼陀罗图形时,看出所有的事情,全部的过程,及自己的步履,又导回个别的一项重点,也即中心点。曼陀罗即是中心,是所有方针的典型,是到达中心的方向个性化的途径。

1918到1920年之间,我开始领悟,心灵发展的终极目标,其实正是自我。而且也没有直线的发展,只有自我的婉转打探。制式的发展,顶多只存于开头,之后,一切都将指向中心。这样的洞察使我稳定下来,内心也逐渐趋于平稳。我明白,曼陀罗的图象可用来表示自我;我已经获得自己的终极目标。

1927年,我的想法,关于自我和中心的理念,通过一次梦境得到验证。我将它的主旨表现于一个曼陀罗之中,称之为“永远的窗口。”这张图画于“金色花朵的秘密”,又一次出现。一年后,我又新画了第二张图,同样是一张曼陀罗,其中心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堡。完成时,我自问:“何以如此中国风味?”其样式及其颜色的调配,显得非常的中国,虽然其间与中国一点也扯不上关系。不久之后,我收到李察·威荷姆的一封信,附有道家炼金术论文的抄本,其题目同样也是“金色花朵的秘密”,应要求,我也写了一篇短评。我立刻研读这篇抄本,因为光是题目就使我的观念——关于曼陀罗和中心的婉转探究——得到梦想不到的验证。这件事打破我的隔离孤独,我了解到了亲近性,我已能建立某人和某事的关连。

为纪念这桩巧合,我于那张极具中国风味的图画下面,写道:“1928年我作此画时,呈现出金色的坚强城堡——李察·威荷姆从法兰克福寄给我千年以上的中文原文,那金黄的城堡,即不灭身躯的根源。”

以下是我早先提过的一场梦。发现自己在脏乱的都市中,那是下雨的冬夜。我在利物浦,和六个瑞士人一起走在黑暗的街头。可以感觉到,我们是来自海港,而真正的城市则远在悬崖峭壁之上。我们往上爬,发现一处广大的广场,点缀几盏昏暗的街灯,数条街道于此会合。这个城市的其他部分,皆依此广场排列环绕。其中有一座水池,水池中有一座小岛。四周的事物都因雨、因雾、因烟而昏暗不明,这座小岛却异常明亮。其上,有一株开满红花的芒果树。看起来,真像树就站在阳光之中,又像树本身就是光明的泉源。我的同伴都在评论令人心烦的天气,显然并未注意到那棵树。他们谈论到另一位住于利物浦的瑞士人,并且对于他竟然定居于此——感到十分的讶异,我则完全沉缅于繁花盛开的树木及明亮的小岛之中。

这场梦颇似带有总结的意味。于此已可以明显地看见标示的目标。任何人都不能逾越中心。中心即为目的,所有事情都指向中心。由此梦的启示,我理解方针决定的原型及原则,以及生命的意义,都必有复原的功用。对我而言,这样的见识代表向中心、向目标的接近。

这一场梦之后,我没有再画曼陀罗。无意识发展的过程,已由这一场梦标示出其中的高潮。它已令我满足,因为它已完全刻画出我的处境。我确定自己正专心致志于某项重要的事物,虽然,我仍未完全了解,但我的同僚之中,也无人能够了解。这一场梦所带来的清澄阐明,已使我能够以客观的观点,来了解充满我生命的事物。

如果无此异象,我可能失去对环境的认识,而无法把握方针,只碍被迫放弃事业。但意象已经弄清楚了,一脱离弗洛依德,我就知道自己正投入另一项未知。与弗洛依德决裂后,我一无所知,步向黑暗。如此进行之际,这的梦境出现,真是一项恩典。

实际上我花了四十五年的时间,投注于科学工作的进行,体验并记录自己所历练的一切。年轻时,我的志愿是实现科学中的某项事物。但是后来,我遇上这层溶岩,而其火热的温度改造了我的生命。这正是不由得我不工作的原因,而我的作品,多少也是极其成功的努力,它们使得辉耀闪亮的事物,终能与世俗同时代的表象相结合。

追寻内心意象的岁月,其实正是我一生的重要时刻,所有必要的事物都已决定。那时即已开始,其后的细节不过是补充及澄清出自无意识的材料,一些一开始令我不知所措的材料——正是一生工作的基本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