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精神病医师的同时,也开始了知识成长的探索。我,全然无知地,由临床上开始来观察精神病人,从而发现了心理过程中的一项惊人特质。将这些记录作成摘要及分类,但却一点都不了解它们的内涵。渐渐地,我的兴趣集中在诊疗过程中所理解到的,比如说,偏执狂、郁燥症及心因性困扰。从开始我的心理医学生涯起,波艾尔、弗洛依德及惹内等人的研究工作就给了我极佳的指引及激励。尤其重要的是,我发现弗洛依德在梦之解析上的技巧,对精神分裂症各种型式的了解有很大帮助。早在1900年,阅读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之后,我把此书搁置一旁,因为并不了解它。在二十五岁时,我的经验不足以来欣赏弗洛依德的理论,要到稍后几年,才能懂得去欣赏它。到了1903年,又重新拾起“梦的解析”,发现它与我的想法竟然如此地相关。主要引起我兴趣的是,压抑机制在梦观念上的应用,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常常在单字联想的实验中,遭遇到压抑现象。对于特定单字的刺激,病人或者是不作相关的回答,或者是过度迟缓他反应的时间。在稍后发现,每当刺激字触及到心理创伤或心理冲突时,此种困扰就会发生。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病人都未觉察到这一点。当被询及受困扰的原因时,病人常会以怪异而不自然的态度来作答。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告诉我,就是压抑机制在作怪。所观察到的正与他的理论吻合,因此我能确实证明弗洛依德的论证。
然而一旦涉及到压抑的内容,情况就不同了。在这儿我不同意弗洛依德的说法,他认为压抑作用起因于性创伤。然而,以我的经验而言,熟悉许多精神官能症的例子,在这些病例中,性问题倒还在其次,其它的因素才是主因。比如说,社会适应的问题啦,生活环境压抑的问题啦,以及考虑个人名望的问题等等。稍后,我将这些例子告诉弗洛依德,但他并不认为除了性问题以外,其它的因素会是压抑作用的结果,这使我感到极度不满。
刚开始,很难将弗洛依德在我的生命中适当地定位,就在熟悉了他作品的同时,正计划在我的学术生涯上起跑,并即将完成一篇能使我在大学中晋阶的论文。当时,弗洛依德在学术界是很不受欢迎的人物,与他有任何关联都会在学术圈内招致不利。
当我在实验室里一再反省这些问题时,魔鬼对我耳语道:“你可以正正当当地发表实验结果及结论,而压根儿都不提及弗洛依德呀!”毕竟早在我了解他的作品以前,已完成我的实验了。但同时我又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如果你这么做,就好象你对弗洛依德的事一点都不知情,那这只不过是一桩诈欺,你不能将你的一生构筑在谎言上。”就这样,问题解决了。从那时起,我成了弗洛依德的同伴并且为他战斗。
1906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是有关弗洛依德在精神官能症上的理论,投到慕尼黑医学周刊上发表,这个理论对了解强迫性精神官能症有极大的贡献。这篇文章所引起的回响是,两位德国教授写信警告我说,如果我仍然站在弗洛依德一边并继续替他辩护的话,那么就会危及到我的学术生涯。我回信道:“如果弗洛依德所说的是真实的,那我就拥护他。如果必须以限制研究及隐瞒真实为前提的话,那我对这种生涯是一点都不在乎的。”但基于自己的发现,我仍然无法认定所有的精神官能症是由性压抑或性创伤所引起的。在某些病例确是这样,但在其它的例子中则是不然。不过,弗洛依德确实是开启了一条研究的新途径。在当时,人们对他的叫嚣与抗议,我觉得实在是无稽而可笑。
对于发表在“精神分裂症的心理学”一书上的观念,我并没有得到太多共鸣。事实上,同事们嘲笑我。但经由此书,我得以认识弗洛依德。他邀请我去拜访他,就在1907年2月间,我们在维也纳第一次会面,从下午一点钟起长谈了十三个小时,中途不曾有过一次休息。弗洛依德是我所遇见过真正重要的第一个人——以我那时的经验,无人能与他比拟。我注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我发觉他非常聪明锐利,十分引人注目。然而,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仍然纠结不清,因为我无法了解他。
所讲的关于他的性理论深深打动了我。然而,他的言词并不能消除我的疑虑。在几次场合中,我试图提出我的看法,但每次他总认为是我缺乏经验。弗洛依德是对的,在那些时日里,我并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支持我的观点。可以看得出来,性理论在个人及在哲学上对他都是极重要的。但我搞不清楚这么强调性欲到底有几分是出自于他个人的主观偏见,有几分是立论于可验证的经验。
最重要的是,弗洛依德对心灵上的态度使我很感疑惑。当一个人或一件艺术品,其精神上的表现(指的是智力方面,非超自然方面)明朗化时,他就怀疑它,并暗示这是性欲的压抑。任何不能以性欲直接解释的他就将之归因于“性心理学”。我反对这个学说,因为推到其结论,将会导出对文化的灭绝判断。那么,“文化只不过是一场闹剧,是性欲压抑的病态结果。”“是的,”他同意道:“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无力去对抗的命运之诅咒。”但我绝不同意这点,及任何其它相关的论调,不过,我仍然觉得,我无力去跟他争论出个结果。
一、泥泞的黑潮
在第一次会面时,还有其它的事让我觉得意味深长。直到我们的友谊结束之后,我才了解到这些事。绝对错不了的,弗洛依德情绪化地专注于理论到不正常的地步了。当他一提到它,他的声调变得急迫,几乎是非常地不安,而在平时的批判及怀疑的态度全消失了。一种奇怪而深深感动的表情涌现在他的脸上,这就是使我全然不解的原因。我有个很强的感觉,性对他似乎是某种神。这件事,在三年后(1910年)我于维也纳跟他的一次谈话中,得到了证实。
仍然很清楚地记得弗洛依德是这么对我说的:“亲爱的荣格,答应我,绝对不要放弃性理论。这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必须为它立下教条,造成一个不可动摇的堡垒。”他很激动地以父亲的口吻对着我说:“亲爱的孩子,再答应我一件事,你每个周日都要上教堂。”我有点惊讶地问道:“堡垒!要对抗什么呢?”他回答说,“对抗泥泞的黑潮,”他犹豫了一下子又说道“神秘主义的黑潮。”首先,是“堡垒”及“教条”这些字眼让我不安。所谓的教条,那就是说,是没有讨论余地的信条。立下教条,其目的就是来压抑疑惑,而再也没有什么科学上的判断了,有的只是个人的权力欲。
就是这件事打击了我们的友谊。我知道我绝不会接受这种态度。而弗洛依德所谓的“神秘主义”其实指的就是哲学、宗教以及新近兴起的超心理学中有关精神的部分。对我而言,性理论也不过是个玄学,那也就是说,只不过是个未经证实的假设,就像其它许多理论性的观点一样。科学的真实只不过是适合于一时的假设,但未必能当成永远的真理。
虽然,那时候并没有适切地去了解这点。但我观察到,在弗洛依德身上有股宗教成分的潜意识突发。很显然地,他要我帮忙来建立一道关卡,以对抗来自潜意识的威胁。
由这次谈话所得来的印象让我更加迷惑,直到后来,我不再视性为重要的或有害的概念,而必须忠实地去面对它。性,很明显地,对弗洛依德比对其他人来得更有意义。对他,性似乎是某种宗教上的。面对了这么深邃的认定,人们通常会变得害羞而沉默。在几次结结巴巴地说出我的想法之后,我们的谈话就接近尾声了。
我感到迷惑不安,似乎是瞥见了一新的、未知的领域,其中有成群成堆的新观念向我冲击而来。有一件事倒是很清楚:弗洛依德总是在强调他的非宗教性,如今他却在建构新的教条,甚至想要以另一引人注目的表象——性来取代他久已遗失的上帝。而这个神与原来的上帝一样醒目,一样严厉,一样跋扈,在道德上更是暖昧不明。就好像在心灵上较强的力量都有“神性”或“魔性”,所以“性欲”就接管了这玄妙的角色,成为潜藏的神。
对弗洛依德而言,性无疑是个神,但他用的术语及理论似乎都只将它定义成只限于生物上的功能。只有在他提及到性时的那种感动才会显露出他内在更深的成份。基本上,他想要教导阐明的是——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由内在观之,性包含精神在内,都有直觉上的意义。但他所使用的术语太受限制了,因而不足以表达这些概念。他给了我一个印象,实际上,他是在对抗他的目标及自己,以他自己的术语,觉得被“泥泞的黑潮”所威胁,但他比任何其它的人都更想把自己置身于黑色的深渊中。
弗洛依德从不反问自己为什么会不断地谈论性,为什么这一观念在他心中会占有如此的地位。仍未觉察到他的“单一解释”表示已偏离他自己,偏离了神秘的一面。只要仍拒绝承认有这一面,他就绝无法与自己取得一致。他无视于潜意识内容的矛盾与暖昧不明,也不知道由潜意识而来的会有两个极端,有里面及外面两个层面。如果我们只提到外面的层面——弗洛依德就是这样——那我们只看到整个事物的一半即是由潜意识而来的反作用的结果。
1909年是我们关系决定性的一年,我受邀到麻州迟塞特的克拉克大学演讲联想实验,同时,弗洛依德也受到了邀请。因此,就决定一起去旅行。当我们在不来梅港碰头时,发生了颇受谈论的弗洛依德晕厥事件。这是由我对“泥煤沼中的尸体”的兴趣所间接刺激而成的。我知道在德国北部的某些地区发现了所谓的泥沼中的尸体。它们是史前人类的尸体。这些人可能是淹死在沼泽里或被埋葬在那儿。由于尸体所浸泡的沼泽水中含有酸,这酸会将骨头腐蚀掉但同时也硝化了尸体上的皮肤。因此,皮肤及毛发都完整地保留着,这其实就是天然木乃伊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尸体被煤块的重量所压平。这些遗骸偶尔也会被荷兰、丹麦、瑞典等地的人挖掘出来。
当我们在不来梅时,我想起了曾读过关于这些泥煤沼中尸体的报导,不过有点记不太清楚,而将它们与城市里铅窖中的木乃伊搞混了。我的这个兴趣引得弗洛依德不安。“为什么你对这些尸体这么关心?”几次向我问起,他对这整件事表现得过度地焦燥。在我们一次同进晚餐时,就在上述的问话中,他突然晕厥了。之后,他告诉我确信所有关于尸体的闲谈都意味着我希望他亡故。对这种解释我非常地惊讶,同时,也觉察到他想像的程度——很明显地,是这么地强烈,以致于会使他晕厥。
二、鸿沟渐形成
在相同的场合下,我在场时,弗洛依德昏倒了一次。这是1912年,在慕尼黑的心理分析会议的期间。某个人把话题转到Amenophis IV(IKhmneton)。其论点是说由于对他父亲的否定态度,他毁坏他父亲石像的涡形装饰,而在他这位一神教伟大开创者的背后潜藏着杀父情结。这个论点激怒了我,因此,我企图议论道Amenophis是个创造性及谦卑的宗教人物,不能因其个人对其父的反抗,就对他做这样的论断。正相反地,我说,他以荣誉来纪念他父亲,而他所极力破坏的是Amon神。而其它的法老们将他们祖先的纪念碑及雕像以自己的来取代,他们觉得有权力这么做,因为他们是同一位神氏的化身。然而我指出,他们并未开创出新局面也未开创出新的宗教。
就在此时弗洛依德昏倒在地的座位上。每个人无助地围在他旁边。我扶起他,带他在隔壁房间,让他躺在沙发上。永远都忘不了当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他的父亲。不管是其它的什么因素导致这次的晕厥——氧气总是很紧张——杀父的幻想是这两次晕厥的共同点。
在那段期间,弗洛依德常常暗示着我将会是他的继承者。这些暗示让我很难堪,因为我知道永远都不可能很适当地去支持他的论点如他所希望的。另一方面,自己也未达成能受他所重视的评断,而又太尊重他因而不想强迫他最后来接受我的想法。我一点也不因被赋与此一重任而乐昏了头,第一,我的个性并不适合做为一个领导者。第二,不想牺牲我知性上的独立。第三,这样的荣耀我并不喜欢,因为会让我偏离掉我原有的目标。探求真理才是我所关心的,至于个人的声望是不列入考虑的。
弗洛依德有个梦——我并不认为将它所牵涉到的细节问题公开是对的。我尽我所能的来解释它。如果能提供他私生活的一些细节,那我就能说得更多更清楚。弗洛依德对此要求的反应是很奇怪的眼神——一种极端怀疑的眼神。然后,他说“我不能拿我的权威去冒险啊!”就在那一刻,他的权威已丧失殆尽。这句话牢牢铭记在我的脑海中。对此,我们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弗洛依德竟将个人的权威置于真理之上。
如我以前所述:弗洛依德能解释我许多不完整的梦。这些梦都有共同的内容,它包含了许多象征性的题材,其中有一个对我特别重要。因为它而导致了我第一次有“集体潜意识”的这个概念。同时也成了我的书“潜意识心理学”的序曲。
这个梦是这样的,我在一间我所不知道的两层楼房里。噢!这是我的房子嘛!我人在第二层,里头有一间客厅,装饰成旧式精致的洛可可风格,墙上挂了许多名画。我觉得真奇怪,这会是我的房子,想想“不错啊!”。突然我想到不知楼下是什么样子。下了阶梯,到了一楼二道儿的陈设似乎更古老点。我猜想这儿有点十五、六世纪的味道。家具是中世纪的,地板则铺以红砖。到处都相当幽暗。我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问。想道,“现在,我总算对这整个房子都探究清楚了”。我走向一扇厚重的门,打开它,发现一条通往地窖的石阶。再度走下阶梯,我发现我置身在一个相当古老的拱形房间里,我检视墙壁,发现成列的砖块叠在石块上,砖块上涂有胶泥。一看到这个,就知道这堵墙是罗马时代的。我的兴趣大增,更仔细地检视地板,发现是石材地板。在其中我发现了一个环。我将环拉起,石板抬高,又有一条狭窄的石阶通往更深一层。我走了下去,进入一个由岩石所凿成的洞穴,地上有厚的尘土,骨头及破陶器散布一地,就像原始文化的遗骸。发现两副残缺不全的人类骷髅头。之后,我就醒过来了。
这个梦最吸引弗洛依德的是那两副骷髅头。他不断地提到它们,并催促我去找出与此梦关连的愿望。对这两副骷髅头怎么想?他们又是什么人?当然,我非常清楚弗洛依德的意图:在这个梦中找出希望某人死亡的秘密。但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希望什么人死亡,很难接受像这样的任何解释。对这个梦的真正意义我隐隐有些明了,但当时并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想要听听弗洛依德的意见,要跟他学习。因此,顺从了他的意图,告诉他可能是“我的妻子及小姨子”——毕竟,我总得乱扯出任何两个人,告诉弗洛依德他们的死是值得庆幸的。
那时我刚结婚不久,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愿望。若将我对此梦的解释告诉弗洛依德,势必会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我并不想与他争吵,但如果坚持自己的观点,又害怕会失去他的友谊。另一方面,想要知道他会如何回答,如果欺骗他,告诉他一些适合他理论的事,他的反应又会如何,于是,我对他扯了个谎。
我的行为会受到非难,但是,非常时期得要采取非常办法!没有办法给与他任何心灵世界的洞识。我们想法之间的鸿沟太大了。事实上,对我的回答,弗洛依德似乎是极感安慰。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处理这一类的梦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解要找出此梦的真正意义,得要靠自己了。
我明了这房子代表的是一种心灵的想像,也就是说,当时的意识状态再加上潜意识状态。意识以客厅来代有,虽然是古旧的风格,但仍存有人烟。
一楼代表了潜意识里的第一层,我越往下走,就愈会出现怪异与阴暗的景色。在洞穴中,发现了原始文化的遗骸,那就是在我里面的原始世界——几乎由意识层面无法到达这个世界。人的原始心灵与动物的灵魂交界,就好象史前时代的洞穴在人肃清野兽之前,是由野兽所居住的。
三、决裂征兆出现
在这一段期间,了解到弗洛依德的智性态度与我的是多么地不同。我生长于十九世纪历史气氛浓烈的贝索,由于阅读了一些古老的哲学书籍,而是获得了心理学史的知识。当我一想到梦及潜意识的内容,就会想作历史上的比较。在求学时代,经常使用库格的哲学辞典,我也特别熟悉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早期的作家,这些就构成了梦中第二层客厅的范围。
这个梦指出了我刚刚所描述过的意识层面有更深的知觉范围,如:久无人烟的中古世纪风格,接着是罗马式的地窖,最后则是史前的洞穴。这些代表了过去的时代以及意识状的过去各阶段。
就在这个梦之后的几天中,有几个问题一直萦绕着我。像弗洛依德的心理学是建立在什么前提之下?它是属于人类思想的哪个范畴?它的人格主义与一般历史上的假设有何关联?我的梦恰好提供了答案。它很明显地指出文化史的基础即是意识层面不断累积的历史。我的梦构成了人类心灵的结构图——它假设属于全然非个人特质的事物摆在心灵的最底层。这是我第一回微微地感觉到个人心灵的最底层是集体性的东西。稍后,在经验渐增及有更可靠的知识之下,我确认它们即是本能的种种形式,也就是原型。
弗洛依德认为梦只不过是个表面,隐藏在其后的意义早已知悉,而只是从意识层面被邪恶地压制遮盖住而已,我绝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认为,梦是自然的一部分,它绝无欺瞒的意思,只是尽它所能地来述说某事,就好像植物或动物觅食一样,都是尽其所能。同样地,这些生命形态也无意来欺瞒我们的双眼,倒是因为我们的短视而欺骗了自己。我们的双耳错失些什么,不是它们有意欺瞒,而是我们耳聋严重。早在遇见弗洛依德之前,我就认为潜意识及梦本身就是自明的,这些都不是可任意增删的自然过程,更不是变法耍诡计。意识层面的诡计也能扩展到潜意识中的自然过程,这种说法,看不出有什么道理。相反地,日常经验告诉我潜意识强烈地在反抗意识心灵的趋向。
房子的梦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使我回想到自己对考古学的原有兴趣。在返回苏黎世之后,读了一本有关挖掘巴比伦洞穴的书,并阅读种种关于神话的著作。在这期间,我偶然地发现了:“古代人的神话及象征”——这可把我的兴趣点燃了。我疯狂地阅读,狂热地研究如出堆般的神话资料及诺斯替教作家们的著作,而最后却陷入一片混乱。发觉自己正处于混乱状态,正如同以前在临床时所亲身经验到的一样。
在研究当中,突然发现一位年轻美国人米勒小姐的幼想作品,我对她全然陌生。这些幻想作品中的神话特质让我灵光大闪,对我所累积而仍无头绪的概念,他们无异是个催化剂。有条理而整体的观念渐渐地从我所获得的神话知识中成形。这就成了我另一本书“潜意识心理学。”
就在写作这本书之时,梦及了即将与弗洛依德决裂的征兆。最有意义的是它的场景位在瑞士、奥地利边境的多山区域中,黄昏之时,遇见一位穿着奥匈帝国海关官员制服的老头,擦身而过,有点佝偻,看都不看我一眼。他的表情暴躁,相当忧郁而焦急,还有其它人在场。有人告诉我这个老头并不存在,是数年前去世的海关官员的鬼魂,“他到现在仍死不瞑目”,这些是整个梦的头一部分。
我着手来分析这个梦,与“海关”关系的,即刻想到“监察”这个字。而与“边界”相关的,想到了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交界,另一方面,想到弗洛依德的观点与我的之间的交界。在边界上极端严格的海关检查似乎是值得去分析的暗示。在边界上箱子都得打开以搜查违禁品,在检查当中,潜意识的假设就被发现了。对一个老练的海关官员,他的工作使得他很显然地惯于以酸溜溜的眼光来观察世界,我并不反对将这个与弗洛依德作对比。
在那个时候,弗洛依德对我而言已丧失了许多权威,但仍然认为他是非常优秀的人,我将父亲的形象投射于其上。就在这个梦的当中,这种投射仍然继续维持。一有了这种投射之后,我们就不再客观了——坚持各自独立判断的状态,一方面互相依存,另一方面,我们互相对抗。在这个梦发生的当口,我仍然很重视弗洛依德,但同时我又在批评他。这种分裂态度象征着我对这个情况仍是处于潜意识层面,而且还没解决它。这是整个投射的特质,这个梦催促我有必要澄清这种情况。
海关官员的这段插曲只是这个梦的第一部分,在一段罅隙之后,第二部分跟着来了——这是最值得注意的部分。我处身于一意大利城市中,中午时分,就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恶狠狠的太阳正照在狭窄的街道上。这座城市座落在山坡上,这使我想起了Kohlenberg的贝索。阶梯状的小街顺着山谷而下,贯通整座城市。循着这条小街直到下到一广场,这个城市就是贝索哪,但它又是在意大利境内,有点像是Bergamo。这时正是夏季,耀眼的太阳就在天顶,在炽热的阳光下,什么都给烤得热烘烘的。群众像潮水般地涌向我,我知道这时正是商店打烊人们回家吃中饭的时刻。在人潮中有一位全身披挂的骑士,沿着石阶而来,头戴轻钢盔身穿链子甲,全身罩着前后都绣有大红十字架的长袍。
可以想像当时的感觉:在一座现代的城市里,中午人潮汹涌的时刻,突然看到一位十字军骑士迎面而来。最让人感到怪异的是,在这许多行走的路人当中竟没有人注意到他,好像除了我之外,他对所有的人都隐形了一般。我问自己到底这幽灵是什么,这时,就如同有人回答我一般——但实际上,那儿没有说话,“噢,这是个定期出现的幽灵,这位骑士总是会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经过这里,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
骑士与海关官员是对比的人物,海关官员是死不瞑目朦胧而又衰老的鬼魂,而骑士则是轮郭鲜明而又活生生的。第二部分的梦是极端精神化的,而在边界上的场景倒是平凡无奇没什么特殊意义,我惊讶竟会去思考这场景的意义。
在这个梦之后的一段时间,对这位骑士的神话性特征想了很多。在我对这个梦沉思默想了很久一段时间之后,才对它的意义有点概念。就在作梦的当中,也知道这是十二世纪的骑士,那段期间正是练金术与寻找圣杯风行的时候。自从我在十五岁第一次读到圣杯的故事之后,这些故事可以说一直对我非常重要。微微觉得这些故事背后必定埋藏有极大的秘密。因此,很自然地,认为这个梦应该能将骑士及圣杯的世界,以及他们所追寻的给召唤出来——其实,以最深层的意义而言,那就是我自己的世界,这几乎是与弗洛依德没有关系的。我整个的存在是从生命的平凡陈腐中寻找尚未知悉的意义。
四、友谊结束
现在知道为什么对弗洛依德的人格心理学会这么热衷,渴望知道他的“合理的解答”的真相,并且我已准备牺牲一切来获得答案,现在觉得我得到线索了。在前往美国的途中发现,弗洛依德本身也是个精神病患,有非常麻烦的征候。当然,他曾告诉我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疾病,因此我们必须学会容忍,但我一点儿也不以此说为满足,很想知道,一个人如何从精神疾病中脱逃出来。很显然地,弗洛依德跟他的门徒都无法了解,如果连祖师爷都无法处理他自己的精神疾病,那心理分析的理论与实际又算是什么。因此,当弗洛依德宣称要将理论造成某种教条时,就无法与他一起合作了,没有别的选择,我只好退出。
当我在写作有关原欲的书并即将完成“牺牲”这一章之时,很清楚它的出版将会以弗洛依德与我之间的友谊为代价。因为我计划将自己对乱伦的观念、对原欲观念以及许多与弗洛依德不同的想法都置之书中。觉得乱伦只有在极少数的例子才象征个人的混乱——通常乱伦具有高度宗教的涵义。因此,几乎在所有的宇宙生成论中及无数的神话里,乱伦主题都扮演了极为决定性的角色。但弗洛依德只固执于其字义上的解释,而无法补捉到乱伦所象征的精神上的意义。我知道永远都不会接受我对这个主题的任何想法。
我将这些告诉我的妻子,并提及我的忧虑。她试图让我放心,她想弗洛依德就算不接受我的观点,他将宽宏大量地不加以反对。自己则很清楚,弗洛依德是不会这么做的。为此,有两个月,无法动笔,被这个矛盾所折磨。我该将这些想法保留在心中?或者该冒着损失如此重大友谊的危险?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写下去——而这的确也牺牲掉了我与弗洛依德之间的友谊。
与弗洛依德决裂之后,所有的朋友及旧识逐渐离我远去。我的书被宣称是一堆垃圾,但我已预见我的孤独而且对那些所谓的朋友们不存在任何幻想。这是我事先就已全然考虑过的。知道现在任何事都濒临危险,而对我的非难我也严阵以待。有了这些了解之后,就能提笔再写,纵然知道我的想法将不会被了解与接受。我很清楚“牺牲”这一章意味的就是自己的牺牲。
追忆以往,可以说我独立研究了弗洛依德最感兴趣的两个问题:古代遗迹的问题及性的问题。广泛的错误是认为我没有重视性欲的价值。但相反地,它在我的心理学上占了一大部分,是主要的——虽然不是唯一的——心灵整体的表现。我主要的兴趣不在于个人的意义及生物上的功能,而是去探究其精神上的外貌及神话上的意义,进而去解释弗洛依德所着迷而无法掌握的是什么。关于我对这个主题上的想法都包含在“感情转移心理学”里。当性表现了chthonic精神时是最重要的,这种精神就是“神的另一面貌”的黑暗面。自从我开始探究炼金术的世界之后,chthonic精神的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基本上,这个兴趣是由早期与弗洛依德的谈话中所启发的。当时,我非常地迷惑,觉得他深深地被性的现象所感动。
弗洛依德最大的成就可能在于他认真地对待精神病患者,而进入他们奇异的个人心灵世界。他有勇气让这心灵世界自己来讲话,从而能够透视病人的真正心理。他以病人的观点来观察,对精神疾病有前所未有的深刻了解。在这方面他没偏见,而且勇敢地克服了许多成见。就像旧约上的先知一般,他着手推翻虚妄的神,扯下许许多多虚假及伪善的面具,无情地暴露出当代心灵的腐败。面对别人的排斥,他毫不退却畏缩。给我们的文明的刺激在于他发现了一条通往潜意识之路。将梦视为对潜意识过程了解上所需的最重要知识来源,重新给了人类久已遗失而无法恢复的工具。他阐述了潜意识心灵的存在,而那时这项存在只是哲学上的一项假设。可以这么说,虽然,现代人面对了这个概念已超过半世纪之久,但当代的文化意识层面并未能吸收潜意识的概念。对精神生活有两极性的基本了解仍有待于未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