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某个国家的初次印象就像初逢某人一样——你的印象也许很不准确,在许多方面甚至错得离谱,但你也有可能领略某些特性或某些光彩。反而经过两、三次拜访,印象远比初次正确后,这些特性或光彩却被遮掩掉了。假如我的读者想将我对印度的任何叙述视作福音的真理,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可以设想:假如有个人平生第一次到欧洲来,他花六、七个星期到处旅行,从里斯本到莫斯科,又从挪威到西西里。除了英文外,他不了解任何的欧洲语言。而且,他对欧洲民族、历史及实际生活的理解,可说是浮光掠影,浅薄异常。因此,他所传达的消息,除了走马看花的印象、梦呓不绝的浮夸妄想、片断猎取的情绪意念以及迫不及待、喷涌而出的个人意见外,还能传达什么东西?我相信他恐怕逃不掉“沾不上边、纯粹外行”的讥评。我如果胆敢说出任何有关印度的片言只语,恐怕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据说:因为我身为心理学家,所以可以找到很好的口实。人们相信我会看到更多的东西,至少会看到某些人可能忽略掉的特别事物。我不能确定是否如此,这有待读者作最后的判决。
孟买平坦,辽阔无涯,其暗绿色的低矮丘陵却突然从地平线处升涌而起,此景很容易令人感觉无限宽广的大陆正在后头。这种印象可以解释我登陆以后,首先的反应是什么:我弄了一部车,走出城市,远入乡野。乡野给人的感觉好多了——黄草、沙地、土屋,菩提树暗绿、巨大而又怪异;棕榈树枯萎无力,因为它们的生命汁液已被吸干了(近头部处成一圆球,可制棕榈酒,惜无缘享受);牛只骨露虺颓;男人腿踝细小;妇女则身着五颜六色的纱丽服,一切皆在闲适中复带点匆忙,匆忙中复有闲适,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它们也不需要解释,因为它们就是它们,既不需要被关心,也一无黏滞,我是唯一不属于印度的人。当我们经过蔚蓝湖泊旁的一带丛林时,车子突然刹住,不是车子差点辗过潜行的老虎,而是我们发现自己竟然处在当地拍片的外景当中:一位驯兽师从竞技场逃出,另一位白人少女则盛妆打扮,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一般。于是,摄影机转动、麦克风疾呼、激昂的衣袖也全体出动。我们吓住了,所以不由自己地,踩在加速器上急速前进。事后,我认为我该再回到该城里去,这城市我还没真正的好好看过。
建于五十年的盎格鲁——印度式建筑风格并不迷人,但它显示出孟买的特殊性格——好像我们在某处似曾相识般。孟买英国的性格超过印度的性格,但通往德里的宽大马路起头处之巨门——印度之门——却是个例外。就某种观点来说,此门重现了阿卡巴大帝在法特布希刻里建立的“凯旋门”之雄心壮志。法特布希克里此一立刻见到的城市,现已成为废墟一片,红色的砂岩千百年来在印度的阳光底下,闪耀着光辉,过去如此,未来也将如此。潮流在时光的海岸来回冲洗,残留下来的仅是一串串的泡沫。
这就是印度,印度正如我看到的:某些事物永恒不变——黄土平原、翠绿鲜活的树木、灰蒙蒙的庞形巨石、青葱的灌溉水田,还有冠予其上、延伸至遥远北方的冰雪岩石之形上氛围。至于冰雪岩石的北方,则为不可思议的无望障碍。然而,其余的事物摊展开来时,却又像幕电影一般,色泽奇多,形状繁多,不断地随时改变。此改变也许历时数天,或历经数世纪,但大体都是过度性的,如梦幻泡影似的,它只是幻象的一种多彩多姿的面纱。直至今日,春秋鼎盛的大英帝国也势将在印度留下一些痕迹,就像蒙兀儿帝国、像亚历山大大帝、像数不胜数的土著王朝、像入侵者亚历安人等的情况一样——但印度在某种意义下,却未曾改变其庄严的法相。然而,从任何面相来说,人类的生命都显得出奇的脆弱,孟买城似乎是由琐琐碎碎的居民堆积而成,人民过的生活毫无意义,匆忙迫切,喧哗不宁。在永不停息的波浪中,生生死死,永远一样。生命永无了期的重复,形成然莫名的单调。
在不堪一击的脆弱以及空洞无物的喧嚣中,人们意识到无法衡量的年轮,却意识不到历史。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有载录的历史?像印度这样的国家,根本不在乎历史。它所有的伟大之处,全都是无名无姓,与任何个体毫无关联,这种情况和巴比伦与埃及的伟大一样。历史开始发挥作用,起源于欧洲国家,但其时已相当晚,而且蛮性未除,它们过去也没有历史。直到此时,事物才开始定型,城堡、寺庙、城市逐渐被建了起来,道路桥梁也铺设了,人们还发现他们有名有姓,住于某处,也发现他们的城市大幅扩张。他们的世界也一代一代的日益扩大。既然他们看到了事物的发展,他们自然开始关心起事物的变迁,记载事物发展的始末似乎也就大可一试。因为任何事物总有个走向,而任何人总希望拥有些未曾闻过的可能性,也希望将来(情况)能大有改善——不管在精神层面或世俗方面莫不如此。
但在印度,似乎没有任何事物不曾在先前出现过千百次以上,即使当今独一无二的人物在以往的岁月中,也活过不计其数。世界就是重新再来的世界,世界的一切在早先已发生过许多次。即使印度最伟大的人物悉达多·佛陀也一样,在他身前已有许多佛陀先行走过,而且悉达多·佛陀也不会是最后的一位。这也就难怪:为何诸神也要不断的降凡转世!“变化之事虽多,毕竟纯粹惟一。”在此种情况底下,要什么历史?还有更过于的,时间是相对的,瑜珈师可以看到过去,也可以看到未来。假如你遵循八正道而行,你会忆起千万年前的生涯。空间也是相对的,瑜珈师可以用灵体行走,穿越海陆几天,其速度一如转心动念之快。你认为真实的东西——包含生命里的是非善恶——全是幻影。你认为不真实的东西,如激情丑陋、淫猥怪异、令人毛骨竦然的神,只要你在炙热的夜晚,聆听使欧洲人太阳神经丛天翻地覆的鼓声,聆听它永不停竭、历历分明地鼓了半夜,那么,这种神只即会毫无预期地出现,这毫无疑问地是一种活生生的真实。由于欧洲人认为他的头脑才是捕捉世界的唯一工具,因此,当他眼观卡达卡利之舞时,如果此舞没有配合从根柢创造出新生实在的鼓声的话,它终究只是一种诡异的舞蹈而已。
穿经孟买吵杂的市集,我不能不心生感触。我感到印度梦幻世界的冲击,我相信一般印度人不会认为他们的世界是梦幻的世界,恰好相反,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显现出世界的真实性质紧紧地深烙在他们身上。假如他们不是执着于此一世界,他们就不需要任何有关大无明的宗教或哲学训示,这就像假如我们不像现在的我们,我们也将不需要基督教爱的讯息一样。如果我在一千零一夜幻想故事中的人物群里走动,也许我早已被卷入一种如梦似幻的状态。我的欧洲意识之世界已变得极为稀薄。它就像电线一样远离大地,直接延伸,高临地球表面,结果地球看起来就像地球仪一般。
很可能印度才是个真实的世界,而白人居住的,却是个由抽象性质构成的疯人院。(像印度这样)出生、死亡、生病、贪婪、污秽、童骏、虚妄、卑怜、饥馑、恶化,整个人深陷于无知的无意识中,纠葛于善神恶神的狭隘宇宙,以及受符咒图录的保护,也许这些才是真正的生活。所谓生命,应当就意味大地的生活,在印度,生活并没有被浓缩到脑袋瓜里,它仍然是以全身全躯的姿态生活着。难怪欧洲人会觉得这仿佛如梦幻:印度人完整的生活对他说来,只有在梦中才可得见。当你赤脚行走时,怎么可能忘掉大地?假如你不想知道大地,这需要高级瑜珈的无上功力的帮助才行。假如你想在印度严肃的生活,你可能更需要某类的瑜珈的辅助。但我从没看过在印度的欧洲人确实在那边生活的,他们都生活在欧洲,就像生活在弥漫欧洲空气的瓶子中。其实,我们应该可以不受玻璃墙的阻隔,称心快意地走动,我们应该可以浸润在我们欧洲人幻想已经征服过的事事物物之中。在印度,这些事物都是昭昭明显的事实,使得你不容犹豫地跨出玻璃墙外。
一、泰姬玛哈陵与商奇浮图
北印度是幅员辽阔的亚洲大陆之部分,可能受自然环境影响的缘故,我发现当地人们交谈时,音调嘻杂刺耳,其刺耳情形使人联想起粗鲁的骆驼客,或脾气燥怒的马贩子。此地的亚洲服饰繁富多姿,它穿透了温文儒雅的素食者之洁白不染。妇女的衣着其愉悦动人,许多巴坦人个性高傲,冷漠无情。胡须满面的锡克敦徒则复杂矛盾,极端男性化的残酷无情中混合多愁善感的心绪,在茫茫人海中,他们显现出浓厚的亚细亚风味。从建筑物看来,也可看出印度的原来模样屈从于亚细亚排山倒海的影响。即使贝拿勒斯地区的神庙也都很局促矮小,毫不起眼——除了它们的吵杂脏乱以外。作为世界毁坏者的湿婆以及嗜血如命、令人毛骨竦惧的迦利神,地位似乎显赫多了。肥胖象头的甘尼沙神则广受祈福,希望他能带来好运。
相形之下,伊斯兰教似乎比较高明,富于精神性,也更进步。伊斯兰教堂纯净美丽,纯然亚细亚的风格。对它不能用“理智”亲近,而当以全神贯注的感觉契人。其仪式哭泣呐喊,呼求至爱无上的主。这是一种祈求,一种急切的渴望,甚至是一种对上帝的迷恋贪婪。我或许不该称之为爱,但在这些老蒙兀儿人身上,我确实发现爱,一种诗意的、优雅的美之爱。在专制与冷酷的时代,一种天堂似的梦境竟会在石头上立体显像:泰姬玛哈陵。我无法掩抑我对这朵无上之花、这颗无价之宝衷心的礼赞。我也不能不赞叹“爱”终究发掘了沙迦汗的天才,使他成为实现自我的工具。在世上居然有这么一个地方,能让无形无象,渺不可见,但又被层层圈围、几近拓爱的伊斯兰爱欲之美如神迹般的揭显开来。通过冷酷无情、无可挽回的损失,促使伟大情圣心肝断绝,这是锡拉兹的玫瑰庭园以及阿拉伯宫殿的寂寞院落之纤巧秘密。蒙兀儿寺院及其陵墓也许纯洁肃穆,他们的公共厅堂也许美丽无瑕,但泰姬玛哈陵却是天启之作,它从头到尾,全与印度风格无关。它像一株在肥沃的印度土壤生长的树,它欣欣向荣,它也会开花,但如移之其它地区,它却什么都做不到。它是爱欲的纯粹形式,没有神秘,没有象征,它就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崇高表现。
同样在北印度的平原上,比蒙兀儿人约早两千年,印度精神早已成熟结果,其生命之本质,我们可以从圆满人格的大雄释迦佛陀见到。离阿格拉与德里不远处,即是以佛庵闻名的商奇丘陵。我们在天光明亮的清晨到达此处。此地阳光浓密,空气清新异常,一切显得清晰分明。在石丘顶上,俯视远方的印度平原,你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圆石建物,一半埋在土中。根据涅盘经的说法,佛陀自己指定埋葬他躯体的方法:他拿起两个碗,将一个翻盖在另一个之上。目前可见的浮图,只是上面的那碗,我们必需自己想像埋在土中的下面那碗究竟是什么回事。从古以来,圆形就是圆满的象征,对大雄如来来说,它既适合他,也是可以表现其精神的圆形陵墓。此建物极端简单、肃穆、但又清晰明朗,与佛陀的训示之简单、肃穆、清晰明朗,完全符合。
在连绵无际的孤寂中,此地有无法言说的庄严,好像它仍在凝视印度历史的片段——此民族最了不起的天才正在宣扬其高妙的真如。此地方、连着其建物、其寂静、其超拔内心翻滚之上的和平、以及其对人间之五情六欲的遗忘,这些真正是印度的。它之为印度的“秘密”,就像泰姬玛哈陵是伊斯兰的秘密一般。而且,就像伊斯兰文化的气氛仍在空中流连一般,佛陀表面上虽已被忘掉,实际上他仍是当代印度教的秘密气息。至少,他得被视为毗湿奴的化身。
二、亚裔妇女性格
当我和英国代表旅游,一齐参加加尔各答的印度科学会议时,我匆匆忙忙,连赶了好几场的招待晚宴。我要趁此机会,谈谈有教养的印度女人。此事说来相当令人惊奇,因为她们的服饰居然烙上她们即是女性的标帜。她们的服饰变化最多,风格最强,同时也是自有女人设计服装以来,最有意义的穿着,我强烈祈求:西洋人的性别之病,老是想把女人变成不伦不类的男童的作风,千万不要借着苍白无力的“科学教育”,偷偷潜入印度。假如印度妇女不再穿着她们本土风味的服装,这将是全世界的损失。在文明国家中,印度可能是我们惟一可以从活生生的模特儿身上,看出妇女竟然可以这样穿着,以及告诉我们妇女该如何穿着的国家。
印度妇女的服装传达出的讯息,远比西洋妇女半裸半露的晚礼服要丰富多了,西洋妇女的晚礼服真是枯燥无味透顶,了无意义。印度妇女的服饰总是余韵袅袅,兴味无穷,退一步说,即使我们发现它在美感上颇有缺陷,我们也不会觉得我们的品味受到了冒犯。欧洲的晚礼服却是我们性别混乱最严重的病征之一,它混合着寡廉鲜耻,好出风头,无事招摇,而且试图使两性间的关系变得廉价随意,真是集荒唐大成之能事。但每个人都了解——或应该了解——异性相吸有其奥妙,既不廉价,也不能随意,它是任何“科学教育”都无法掌握的一种精灵。绝大多数流行的妇女服饰都是男人发明的,因此,你不难猜测其后果如何。当他们费尽心思,用紧腰衣,用腰垫,将这些繁殖力强的种马一律压平,个个相似之后,他们现在又尝试创造一种雌雄莫辨、孔武有力的半男性化躯体——尽管北方妇女躯体的趋势早已够骨骼虬结,粗壮异常了。他们主张异性一同教育,其目的是求异性之同,而非求其异。但最不雅观的景象,莫过于妇女穿着裤子在甲板上来回梭巡,我时常怀疑: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种形像到底有多难看。一般说来,她们都出自端庄多礼的中产阶级,但却一点也不明智,她们只是随着雌雄莫辨、男女同质的潮流走动。事实很令人悲伤:欧洲妇女,尤其她们那种毫无希望的离谱服饰,如果和印度妇女及印度服装之婀娜多姿但又典雅庄严相比之下,一点也没有看头。在印度,即使胖女人也有机会表现身材,但在我们这里,她们大概只能活活饿死。
谈及服装,我也必须指出:印度男人同样喜欢清冷舒适。他全身缠着一长块棉布,直至双腿之间。前腿覆盖完密,但后面却很怪异地裸露出来,服装看起来有些女人味,但又夹带着孩子气。我们简直不能想像:士兵的双腿如缠绕着这种花布,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是很多士兵却穿上这样的服装,外加一件衬衫,或一件欧式的夹克。样子看来相当古怪,但不太有男子气慨。北方服装的式样是波斯型的,看起来不差,而且也有男人味。为什么花俏的服装主要在南方?这也许和母权在南方地区兴盛发展有关。“花俏”的服装看起来有点像过度蓬松的菱状布巾,它基本上是种非战不竞的衣服,完全适合印度和平主义的心态。
在这种格局中,几乎不可能有真正的争战。因为争战者只要一争战,马上就会被那片古怪的、缠绕纡回的布巾卷进去。当然,他们的言语与姿态还是可以自由行事的,但你如期望有更精彩的镜头,他们却会止于攻击对方的衣袖袍袱而已。我曾亲眼看到两位八九岁的小孩因游戏而激烈争吵。最后,他们大打出手,我们应该还记得:那种年纪的小孩如果打架,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印度小孩的表现确实很吸引人去看,他们出手很猛,但看来危险万分的拳头一落到对手一英寸左右,就奇迹似的停住了。随后,他们好像还认为刚刚已好好的打了一架,这两个孩子真是教养深厚。这是在南方,如果谈及战斗,北部穆罕默德传下的流风余韵可就要当行多了。
印度教徒给人温柔的感觉,由此可见其家庭中女性的地位举足轻重,尤其以母亲的角色为然。这种习俗可能是建立在古老的母权制传统上面。教养良好的印度教徒都有浓厚的“家中小孩”或“好”儿子的性格,他知道他必须和母亲好好相处,更重要地,还要知道该如何做。而从印度妇女处,我们得到的印象也大抵差下多。她们努力研习,形成一种谦恭有礼、内敛自抑的风味,我们当下就有种感觉,觉得眼前相处的人极有教养,也极合社会礼俗。她们的音色一点也不呕哑吵杂,不激昂高亢,也不含带男性化的声音。和我认识的某些欧洲妇女对照之下,这种音色真是极令人赏心悦耳。那些欧洲妇人的声音一下收敛,一下宏亮,一下连绵不断,这样的态度未免太矫揉造作了。
在印度,我有许多机会研究英国人的发音。声音是藏不住的,它会泄露许多东西。你会很诧异有些人士拼命努力,幻想发出愉悦、清新、欢迎、进取、痛快、友善、和睦等等的声音,但你知道这只是想掩盖真正的事实,事实的情况恰好相反。这种矫情的声音听起来很令人疲倦,所以你反而渴望听见某些粗鲁、不友善、攻击性的话语。你一定也会发现许多原本极优雅有味的英国男士,却要努力模仿男人本色的腔调,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蓄意借着喉头的颤音,使全世界都忘不了他。也有些像在政治集会的场合里演讲,因此,希望每个人都能了解演讲者非常的真诚坦率。最常见的标志是男低音的音调,其调门如同学校发出的男低音,或如同家中儿女与仆人满堂、想要震慑住他们的一家之主的男低音。圣诞老人的声音有些特别的花样,大概是受到学院训练出来的那群家伙的影响。我还注意到特别可怕的新手其实人蛮温文尔雅的,我明显的可以感受到他们的自卑。想不到要成为印度这样的大陆之主人,竟然要承担起这种超人似的负担!
印度人讲话不带喜怒爱恨,不多表示什么,他们属于三亿六千万人口的印度。女士也是一无沾黏,她们隶属于大家庭,大家庭在地理上则活在一个叫做印度的国家。生活在一个二十五人至三十人挤在一起,由祖母带头的小房子里面,你必须调整你自己,晓得该如何说,该如何做。它教导你如何说话文雅,行为谨慎,彬彬有礼。这也可以解释轻声细语的音色以及如花朵般的举止是怎么产生的。可是在我们这里,家庭如果人口拥挤,结果恰好相反。它只会促使人们紧张易怒,粗鲁不文,甚至还以暴力相向。但印度人将家庭当作一回事,绝不疏忽马虎或喜怒为用,它被视为生命里不可闪躲,不可缺少,绝对必要的部分。所以它需要某种宗教来打破这种律则,并使得“无家”成为跨进圣徒之旅的首步工作。由以上种种看来,印度好像特别令人愉悦,容易生活在一起,尤其是印度的女人。而且,假如风格可以视为整体的人格的话,那么,印度的生活应当是接近最理想的状况了。但态度柔和、音色甜美也不无可能是外交的把戏,或隐藏了什么秘密。我想印度人到底也是人,一概而论是不对的。
事实上,当你(向印度人)要求明确的讯息时,你一定会三番两次,不断踢到铁板,甚至弄伤拇指。你会发现人们对你的问题不一定那么关心,他们关心的倒是你有什么样的动机,或者关心如何才可以从死巷里溜闪开来,丝发无伤。过度拥挤确实与印度人这种极为常见的性格缺点关联颇深,在群众中要保持个人的隐私,只有高明的骗术才有可能达到。女人全心全意向着母亲与男人。对前者来说,她是女儿;对后者而言,女人需要行事巧妙,使男人在适当的机会里觉得自己真像个男人。至少,我从没有看过一般西洋卧室里常见的“战舰”。看到这样的“战舰”,男人不免会觉得自己如同尚未享用早餐前,即已淹死在冷水中的老鼠。
印度人即意指生活在印度。因此,他们势必要有某种程度的驯化,这点我们做不到,即使得到理想与狂热的道德毅力之帮助,我们也做不到。我们的移民尚未结束,不久前,盎格鲁——撤克逊人才从日耳曼北边迁移到他们新的家园。后来,诺曼人远征斯堪第那维亚半岛,经由法兰西北部,到达那儿。几乎所有欧洲的民族差不多都历经过类似的经验。我们的信念始终不变:“只要幸福所在,即可成为祖国。”由于相信此一真理,我们都变成狂热的爱国者。由于我们还能流浪,也愿意流浪,我们认为不管如何,没有什么地方不可住的。但我们还没想到:在拥挤不堪的家庭里,我们也应该可以彼此相处。或许我们认为还有本钱大吵特吵,反正事情弄砸了,“西方以外”还有良好而开阔的田园。至少,表面上看来似乎如此,但事实上早已不是这样的了。连英国人都不是想要在印度定居,他们只是注定要在那边过完他的任期,所以只能尽量利用此段期限。也正因如此,所以所有发出希望蓬勃、痛快淋漓、精力弥满、热情有力等诸种声音的人士,他们所想的,他们所梦的,依然还是逃不开萨克斯区里的春天。
三、信仰的嬗变
印度北邻亚洲,南接太平洋,位于西藏与锡兰(斯里兰卡)之间,其领土在喜马拉雅山山脚与阿丹姆斯桥处突告结束。蒙古世界从其中的一端开始展延,另外一端则是南海群岛之“乐园”。锡兰与印度差异之大不下于与西藏间的差异。在印度领土的任一头我们都可发现到“大象之迹”——巴利文经典曾如此尊称大雄佛陀的训示,此事颇堪玩味。
佛陀的救赎正道是哲学与神迹的一体化,其结合非凡可观,但为什么印度后来反而丧失了这种最伟大的荣光呢?这点我想我们都知道,因为人类不可能永远处在觉悟与勇猛精进的颠峰。佛陀是位突如其来的侵入者,他扰乱了历史的行程,但历史的行程后来又压过了他。印度宗教就像座宝塔般,诸神如蚂蚁般往上爬升,它从最低层雕刻的大象处爬升至建筑物最顶层中央的抽象性莲花。最后,诸神变成了哲学的概念。身为十方世界精神导师的佛陀说道:悟道者甚至可成为他的神之导师及救赎者(不像西方“受启蒙”者所宣称的,人只是他愚蠢的弃儿)这明显的是过头了些,印度人的心灵在整合神祗方面,还没达到可以“使他们依赖人类心灵才能成立”这样的程度。在奇迹中(任何的天才都可说是种奇迹),人类的心灵可以扩充至极。佛陀自己本人如何能够获得这样的慧见,而又没有丧失掉自我,这真是奇迹。
佛陀将诸神缓慢的转化成概念,这样的行为干扰了历史的行程。但真正的天才总是侵入者,也是干扰者,他从永恒的世界向时空的世界说话,所以他总是在正确的时间里说些错误的话,因为在历史的任一时刻里,永恒的真理从来没有真实过。转化的行程总必需暂停一下,以便消化天才从永恒之库中创造出来的彻底非实用之事物。但反过来讲,天才也是他的时代之治疗者,因为他透露出来的任何永恒真理都有医疗的机能。
然而不管怎么说,转化过程的远程目标才是佛陀期望的,只是要达到此目标,往往不是一代甚或十代可以完成的。它需要更长远,至少几千年的时光,因为人类的意识如果没有飞跃发展,不可能实现预期的转化。最多我们仅能“信仰”,就像信仰佛陀说的,或基督说的一样。神佛的跟从者明显地这样做,他们假定——就像“信徒”永远会这样做的一样——信仰就是一切。当然,信仰之事非同小可,但它只是意识实体的代用品,这种实体基督徒原本归拨到尔后的来生才有的。此种“尔后”意指人类预期的未来,这纯是宗教的直觉才可以预期的事。
佛陀从印度生活及宗教里消失了,其情况远比我们设想尔后大灾难落到基督教身上时,耶稣即将消失的惨状还要惨,甚至于比希腊罗马宗教从今日的基督教里消失的情况还要严重。印度人不是不对它的大师之精神感恩怀念,无疑地,我们可以看到古典哲学的兴趣复苏的相当可观,某些大学如加尔各答或贝那劲斯都有很重要的哲学系,但它们主要着重的乃是印度古典哲学以及数量庞大的梵文文献。巴利文经典显然不在研究的领域内,佛陀也不能代表真正的哲学,因为他要向人类挑战,而这不是哲学需要做的事。哲学就像其他科学一样,需要充分的理智游戏,自由自在,不受道德或人为的纠缠之干扰。但同样地,有极少数的人也需要作点“有关它的事情”,但不必要一头栽进远超过他们耐心与能力之上的伟大议题。毕竟说来,这些议题还是对的,只是多少有些“路漫漫其修远兮”罢了。天才神圣的性急质燥也许会干扰一般市井小民,甚至激怒他们。但经过数代之后,这些市井小民会变得只是纯粹数目字的意义而已,事情一向如此。
我现在想说些很可能会冒犯我的印度朋友的话语,虽然事实上我毫无此意。据我的观察,有件事情相当独特,一位真正的印度人并不思想,至少不是我们所说的“思想”的意义,在这方面他与初民非常接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是初民,而是他思考的历程令我们联想起初民创造思想的途径。初民的理路主要是种无意识的功能,他只感受其结果。在从原始时代起就未曾中断,几乎绵延一气的文明里,我们竟然也可以目睹到这种特殊的状况,这或许不算太匪夷所思罢。
我们西方则从原始时代开始,就遭到一种高出一大截的文明的心灵及精神的入侵,因此,其演进突然被打断掉了。我们的情况虽然不像黑人或波里尼西亚人那么糟——他们和比他们高出无限的白人文明相遇是极为突然的——但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我们被阻挡的时刻,依旧是处在野蛮的多神教时期,而多神教被排除或被压抑的时期也不算太久,它只是数世纪以来的事。我相信这样的事对西洋人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扭曲,我们的精神被扭转到一种我们尚无法所及,也不可能真正名符其实的状态。但要达到这样的状态除非是意识心灵与无意识两者真正的分离,否则不可能达到。我们的意识确实已从非理性与本能冲动的沉重负荷中获得解脱,可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却是牺牲了人的整体性。我们的人分裂成为意识人与无意识人。意识人日渐驯化,因为他已从自然人或初民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我们一方面越来越讲规矩,越重组织,也越来越理性,可是一方面仍是处在一种强压抑住的初民地位,与教育及文明彻底绝缘。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会放纵自己,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也可以解释底下活生生的可怕事实:我们爬上科技事业山峦越高,我们越可能误用发明,越可能趋向危险邪恶。试想人类精神的胜利有多伟大!我们已有能力在高空飞翔,千百年来人类朝思暮想的美梦终于一旦成真。但我们也应当试想现代战争中落弹如雨,轰炸不停的景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文明!这样的现象毋宁更展现了一项无法否认的事实,此即当我们的心灵高升,征服长空之际;我们的另外一个人格,也就是被压抑在下的蛮性个体却已直坠入地狱。千真万确,我们的文明可以以其成就感到自豪,但我们也应当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条路确实不是人类走向文明唯一可以走的路,而且也绝不是一条理想的坦途。我们可以设想另外一项比较令人满意的取代方针。可以不片面发展人性,而是从人的全体性出发。我们可以在人的意识层面上,再加上一种环绕大地、向下扎根的原始层面之重量,经过这样的过程后,我们可以避免上下两阶层致命的解体。当然,费尽心力想和今日的白人做这种实验是无济于事的,这样只会导致白人内在生命发生更悲惨的道德问题或思想问题。然而,假如白人不想使用他自己聪明绝顶的发明摧毁自己的种族的话,他早晚必须严肃考虑如何进行自我的教育。
不管白人最终的命运如何,我们至少可以举出一个既拥有原始性格的基本特征,而且其人从头到尾整体都照顾到,未曾稍有疏漏的文明来。印度文明及其心性和它的庙宇非常相似,印度庙宇的雕刻中,不管神圣野蛮,只要是众生的形形色色,它都搜罗殆尽,因为它代表整个宇宙。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印度看来如梦似幻。因为当我们被推回到无意识的状态时,我们发现到此间的世界未分化,无文明,原始如初。这样的状态我们只能梦想及之,意识则势必排斥之。印度代表文明人的另一条途径,这条途径里没有压抑,没有暴力,没有理性主义。你可以在同一市镇、同一街道、同一庙宇及同一里邻里面,看到文明发达至极的心灵与最原始的心灵同肩并列,两无嫌弃。在精神内涵最丰富的心灵创造物中,你可以辨识出活生生的原始性格之痕迹,而在褴褛半裸的文盲村夫的忧郁眼神中,你又可以读出无意识的冥契主义之真理。
我以上所说,只是想用以解释我所谓的“无思”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坦然宣称:谢天谢地,幸亏有一种人未曾学习思考,而是一直体受他的思考。这种人不断将他的神只转化成一种建立在本能上的形色思维。他抢救了他的神,他的神与他同活同在。你当然可以说这样的生活是非理性的,既丑恶又残忍,而且病死交替,可怜不堪。但这不多少也显示了充实圆满,带有深不可测的情念之美吗?确实,我们可以说印度人的逻辑理路相当可笑,当我们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西方科学竟然可以和我们所谓的迷信携手井肩,和平共存时,很难不迷惑万端。印度人毫不介意表面上看来元法调解的矛盾吗,它只是此种思想本身一种特殊的质性,与人无关,因此人无需为它负责。思想是如其自如呈现的,不是人制造出来的。印度人并不想将大千世界的一切精微一一展现,他只想朗照全球。他当然不知道我们(西方人)可以将活生生的世界夹紧在两个概念之间,动弹不得。我们是否曾停下来想过:就在“概念”此一词汇本身里,即藏伏着多少征服者的意味概念一词,意指“彻底抓紧某物”,这就是我们理解世界的方法。但印度人的“思想”,是视野的增进,而不是侵入并掠夺尚未征服的自然界。
假如你想学得无上法门,印度可以教导你。你不妨将自己包裹在道德优越感的大衣底下,走到科那拉克的黑塔,坐在遍布迷人的猥亵作品之壮丽废墟阴影中,细读慕瑞编写的一本富有情趣的老书《印度手册》,这本书会告诉你看到这种令人扼腕的景象,要有怎样的震撼!它也告诉你进入庙宇的时间应当选择黄昏,因为在灯火照耀下,它们看起来会“更邪恶”,这多有趣呀!然后你应该仔细分析你的反应、感觉,以及思想,而且态度要尽可能的诚恳。这当然需要花费一些工夫,但假如你做得好的话,最终你还是会大有收获,对你自己以及一般的白人,都可以了解更多,这在其他地方可能都是闻所末闻的。如果你真能做到上述所说,印度之旅绝对会有启发,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更是值得大肆鼓吹的——虽然它也可能令人极端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