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可怕的一夜
伊凡?彼得罗维奇?巴尼希金(此姓的原意是“安灵祭”)脸色发白,把灯捻小,用非常激动的声音说:
“一千八百八十三年的圣诞节夜,我们大家到一个如今已去世了的朋友家里开了一次召魂会,一直折腾到深夜;等我回家时,屋外的大地一片阴影。我趁黑走过一条必须经过的巷子,在平常它一直是亮着灯的,不知为什么,那晚没有亮灯。我住在莫斯科圣墓教堂附近一个姓特鲁波夫(此姓的原意是“死尸”)的文官的房子里,这是阿尔巴特的特别偏僻的一个地方。我一面走着,一面感觉思想变得沉重、郁闷起来。
“你的生活濒临终结了……你忏悔吧……”
“这是在召魂会上竟然被我们请来的斯宾诺莎(英国哲学家)的灵魂对我说的话。我要求再重复一遍,那个小碟子不仅又重新指出了那些字,而且还加上了一句:‘今天晚上。’我相信召魂的把戏,不过一谈到死,即使只是暗示罢了,也会弄得我心里不好受。诸位先生,死是无法避免的,而且是平平常常的,话虽这么说,死的念头还是与人的天性格格不入……此时,我的四周是寒冷和浓重的黑暗,四面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也听不到一个活人的声音,我心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恐惧。我虽然是一个不迷信的人,但是我还是急忙赶路,不敢回头看,或者往旁边瞧。我总感觉如果我回头看,就会看见死亡如同魔鬼一般跟在我身后。”
巴尼希金喘着粗气,接着说:
“这是不可名状的、但是你们能够理解的恐惧,始终在我走上特鲁波夫那所房子的四楼,走进自己房间里的时候,还没有离开我。我房间里一团漆黑。风在火炉里号叫着;它在要求让它也进来取暖似的。
“‘假如斯宾诸莎的话是真的,’我自言自语,‘那么我今晚可就要在这一片哀叫声中死去了,可是这是多么古怪啊!’
“我划着一根火柴……。下面哪个地方,有一扇一多半已经脱了节的百叶窗砰砰地敲着墙,那通气窗的窗门悲伤地尖叫,仿佛在求人救命……
“‘在这样的晚上,无家可归的人更是惨透了。’我想。
“但是此刻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借着火柴光向房间里扫了一眼,却看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可怕景像……可惜,大风没能刮进屋里,刮到火柴这里来!要是这样,兴许能够使我看不见一切,我的头发也就不会竖起来了。我尖叫了一声,向房门迈出去,纯粹是害怕、绝望、惊愕,我闭上了眼睛……
“原来房中间摆着一口棺材!
“火柴光只亮了一会儿;但是棺材的轮廓依然被我看得很清楚。我看见了大红的锦缎闪光,看见了棺材盖上放着的一个黄澄澄的十字架。各位先生,就是这样,有的东西即使只瞥了一眼,却能牢牢地记住。这口棺材便是这样。我只瞧了一秒钟,但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口盛殓中等身材的人的棺材;从大红颜色判断,它是用来盛殓年青姑娘的。死的人肯定是一个有钱的人,贵重的锦缎啦、垫脚啦、铜环啦,都可以证明这点。
“我一口气就跑出了房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一直奔下楼梯。走廊和楼梯都很黑,我的皮大衣很长;居然没有被它绊了腿,也觉得真是怪事。我的心几乎快跳出来了,我的呼吸几乎已经要停止了……”
“假如是我看见的房间起了火,或者房间里来了强盗或疯狗被我碰见,我也绝不会感到这么奇怪……,我的房间里怎么会出现棺材?它是来自哪儿的呢?一个小官儿的房间里,怎么会飞来一口贵重的、青年贵族女人用的棺材呢?那棺材里面是空着的呢,还是装着死尸呢?她,这个阔绰的女子,死的又这么不是时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这一切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谜!
“‘假如这不是奇迹,那就肯定是罪行。’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想法。
“我猜测起来。房门是锁好的,我藏钥匙的地方仅有熟悉的朋友才知道,我出门的时候,我的朋友们怎么也不会把棺材放到这儿来吧!还假如这样推测:棺材店的人弄错了,把棺材误抬到我的屋子里来了。大概是他们走错了房子,或者走错了楼,走错了房门,结果这口棺材被送错了地方。但是棺材店的人不拿到棺材钱,至少是最低限度的,不拿到赏钱,他们怎么愿意送?
“‘莫非是那些灵魂,’我想,‘它们已经预先警告过我,说我要死了,莫非是它们出的力,就给我弄来一口棺材?’
“各位先生,我是从来也没有信过招魂术的,但是这样的巧合即便哲学家们也会被搞得糊里糊涂的。
“‘我居然像小学生一样的胆小,’我断定,‘这一定是眼睛的错觉,不是其它的!不是这样,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全身湿透了,冷得要死。我得到另一个地方去才行……但是能上哪儿去呢?身边没一个活人,也听不到一点儿活人的声音,假如让我孤身一人面对着一口可能盛了一具死尸的棺材,我会发疯的。但是,在外面的大街上,也不是办法呀。
“我打定主意到我的朋友乌波科叶夫(此姓的原意是“永久的安息”,指死亡。)家里去过一夜;此人,后来开枪自杀了,当时他住在死巷里商人切列波夫(此姓的原意是“头盖骨”)公寓的带家具的房间里。”
巴尼希金擦掉了冷汗,长叹一声继续说:
“我到了他的房子,但没有找到我的朋友。我敲了很长时间的房门,一直到相信他是出去了。于是就在我知道的那道横梁上摸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四周漆黑……风在通气窗里哀鸣。炉子里有一只蟋蟀在唧唧直叫。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响了,快要做圣诞节礼拜了。我划亮一根火柴。但是那微弱的亮光非但没消除我心中的郁闷和恐惧,反而事得其反。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重又抓住了我……我大喊了一声,不由得立刻跑出房间去……
“在我朋友的房间里,我又看见了自己房间里出现的那样东西——棺材!
“但是,我朋友屋里的那口棺材比我的屋里那口要大差不多一倍,上面罩了块棕色的覆布,显得特别阴郁。这为什么也会有棺材?这一定是错觉——没有任何怀疑了——不可能每个房间里都会有棺材啊!我的精神肯定是出了毛病,我产生了幻觉。无论我到哪儿去,肯定到处都会见到面前有那个可怕的死人住所。难道,是我疯了?我得了一种像是“棺材狂”之类的病,一定是,原因没有必要到远处去找了:想到召魂会和斯宾诺莎的话就足以导致这种神经错乱了……
“‘我疯了!’我害怕地想。‘我的老天!我该如何去办?’
“我的头好像快要炸开了,我的腿无论如何也站不住了……,我的皮大衣和帽子全扔在了那屋子里。我无法回去取,恐惧已经用冰冷的双手卡住我。我的头发还是竖起来,脸上冷汗直流。
“怎么办呢?”巴尼希金接着说,“我的神经错乱,并且还有患重伤风的危险。幸好我又想起了我的另一个朋友波果斯托夫(此姓原意是“农村教堂”),他不久刚当了医师,就住离死巷不远的一个地方。我赶紧往他那儿走去……那时候他住在三等文官克拉彼贤斯基(此姓的原意是“墓园”)的房子的五楼上。
“在波果斯托夫家,我一定还要经受另一次精神折磨。我正在爬上五层楼,突然听见了恐怖的惨叫声。楼上有人在奔跑,脚步声很重,门砰砰地开关。
“‘救命呀!’我听见有个撕心裂肺一样的声音,‘救命呀!看门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向着我跑下楼来。
“‘波果斯托夫!’我认出了那人就是我的朋友,大声叫道,‘是您吗?出什么事啦?’
“波果斯托夫没命地奔到我站着的那层楼梯上来,抓住我的手,不住地打着颤,还是努力想平静下来。他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不停地乱转,胸脯起伏不停……
“‘是您吗,巴尼希金?’他大声问,‘果真是您吗?您脸色如此苍白,好像一个刚从坟墓里活过来的人一样……但是,慢着,这不是幻觉吧?……我的天……您太可怕了……’
“‘不过您又怎么啦?您究竟出了什么事?’
“‘唉,朋友,让我喘口气,别忙……我能看到您简直是太高兴了——假如真的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错觉的话。那个召魂会……它搞得我神经错乱,精神恍惚,您想想看,我刚才一回家,在屋里竟看到了什么?一口……棺材!
“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要求他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棺材!真是棺材!’医师又重复了一遍,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不是胆小的人,但是,谁在开完了召魂会后再遇到一口棺材,就连魔鬼也会感到害怕的!’
“我目瞪口呆,慌张地把我看见的棺材也告诉了医师……
“我们俩面面相觑了足足有一分钟。后来为了证明一切都不是我们的幻觉,我们彼此掐了对方的肉一下。
“‘很痛,我们两个人都觉着痛,’医师说,‘那么我们都不是在睡觉了,不是在梦中相见了。如此看来,我屋里那口棺材跟你那两口棺材都不是眼睛的错觉了,而是确实存在的东西。那么,此刻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在楼梯上站了大约有一个钟头,绞尽脑汁地猜想和推测;我们太冷了,最后决定:为了克服我们的恐怖心理,去把仆役叫醒,让他跟着我们一块到医师房间里去。接着我们就这么做了。我们走进房间,燃上蜡烛;屋子里的确有一口棺材,盖着银白的锦缎子,还在边上坠着金色的花边和小穗子。仆役在胸前虔诚的画十字。
“‘去看一看吧,’脸色苍白的医师,浑身发抖地说,‘到底这口棺材里是空的呢,还是……还是有死人!’
“在长久的迟疑之后,医师弯下身子凑近那口棺材。他的手略微有些发颤,嘴唇战战兢兢地抿紧,他揭开了棺材的盖子。
“我们往棺材里一瞧……
“里面没有死人,原来那只是口空棺材……
“但是,我们却在里面找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波果斯托夫!我丈人生意垮下来了,他欠了一身债。明天或后天就要来人查封他的财产,这不但会毁了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也会同时断送了我们的名誉。我们昨天开了个家庭会议,决定把一切值钱的、贵重的东西全部藏起来。我丈人的全部财产就是棺材(他是本城最好的棺木商,你知道的。),我们就打定主意把最好的棺材首先藏起来。我把你视为朋友,请求得到你的帮助,保全我们的财产和名誉。好朋友,今送上棺材一口,请收藏在你的房间里,保存到我们领回的时候。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的要求,顶多一个星期,这口棺材存你那儿不超过一星期。只要我认为是真心朋友的人们,我都每人送去了一口棺材,我相信他们。爱你的伊凡?切留斯金(此姓的原意是“下巴”)。’
“从此以后,我整整用了三个月时间来治疗我错乱的神经;我们那个棺材制造商的女婿呢,保全了名誉和财产,做了棺材店的老板;他还布置葬礼,卖一些墓石和墓碑。但他的生意不顺手;每天傍晚我回家的时候,始终担心在我的床旁是否会看到白色的大理石墓碑或者柩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