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不痛快的故事
“车夫,你的心是涂上了焦油。你不理解我的心理,老弟,因为你从未恋爱过。这场雨也浇不灭我心里的火,就如同消防队浇不灭太阳一样。见鬼,我怎么说得这么富有诗意啊!你总不会是诗人吧,车夫?”
“不是。”
“哦,那么……”
热尔科夫终于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钱包,准备付车钱了。
“朋友,我和你讲好了是一个卢布零二十五戈比的。这是一个卢布,这是三十个戈比,你拿着。多付你五个戈比。再见,记着我。不过,你得再给我拿下这筐子东西,放到门廊上去。小心,里面有女人的跳舞衣服,我爱那个女人比爱我的生命还要强烈几分呢。”
车夫从座位上勉强下来。他在黑暗里站稳,把那个筐子送到门廊那里,放在台阶上。
“嘿,这鬼天气!”他抱怨道,又勉强爬到座位上去了。
他一动嘴唇吧唧一声,那匹老马便迟疑地在泥地上走起来。
“该带的东西我都已经带来了,”热尔科夫盘算着,用手去摸索门框,找着门铃。“娜嘉叫我到女裁缝那儿去取衣服——做了;叫我买糖果和奶酪——做了;叫我买一束花——做了。见鬼,铃子上哪儿去了?”
热尔科夫心情愉快,如同一个人酒足饭饱,痛快淋漓,而且心里非常明白第二天早晨还不用早起。而且,他还知道:他在城里冒着雨能够坐车,在泥泞的地里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会有温暖的房子和一个年轻女人在等着他……一想道等一会儿就又能够暖和起来,那淋点儿雨,受点儿冻,还是痛快的。
热尔科夫在黑暗里终于摸到了门铃的柄,拉了两下。门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是您吗,德密特里?葛里高里奇?”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是我,杜尼雅霞!”热尔科夫回答,“快开门呀,否则我就要淋透了。”
“啊呀,我的老天。”女仆杜尼雅霞开了门,小声说’“小声点儿,不要这么大声说话,也别跺脚。老爷,老爷从巴黎回来了!今天傍晚刚回来的!”
一听到“老爷”两个字,热尔科夫就倒退了一步,立即觉得一种心虚的、孩子气一样的害怕;即便是胆子很大的男人,只要出乎意外地有了碰见她丈夫的可能,也不免有这样的感觉。
“完了!”他听见杜尼雅霞小心地掩上门,不由得暗想道,“这可怎么办啊?难道是说——要向后转吗?merci(法语,原意是“谢谢”,这里表示惊叹。),我确实没有想到啊!”
突然,他感到好笑,有意思。深更半夜的从城里坐上马车,冒着大雨,赶到她的别墅来,简直是一场滑稽可笑的冒险;此刻他又忽然碰到她的丈夫了,他觉得这场冒险越来越荒唐了。
“多么有意思的故事,老天爷!”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此刻上哪儿去呢?坐车回城吗?”
“他偏在这种天气里回来,好像是故意捣乱似的!”他想着,笑了,“叫魔鬼把这些丈夫都逮去了才好!”
一个月前他和娜节月达?奥西波芙娜开始有了风流事,但是他还没有遇到她的丈夫。他只了解她丈夫是个法国人,姓卜阿索,是位经纪人。热尔科夫看过他的照片,凭照片判断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普通市民,我一看到这张脸,不知什么原因,就想伸手去撩一下他如同拿破仑般的胡子,并问一声:“中士先生,怎么样,有什么新闻吗?”
热尔科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稀泥里着,漫无目的地朝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儿,招呼道:
“马车!马——车!”
无人答话。
“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热尔科夫于是又摸黑回到门廊上。“得,进退两难!刚才坐过来的马车已经被招呼走了,这里连白天也极少能叫到马车……只得等天亮了!见鬼,这个筐子要给淋湿了,衣服也快要淋透了。这可是花二百个卢布买来的衣服……得,进退两难!”
热尔科夫想着他该到哪里避雨才好,还得带上这个筐子。想起来在别墅区的边上有个圆形舞池,那里大概有个安置乐队用的亭子。
“去那个亭子也好!”他问自己,“这倒是个好办法!但还得拿着这个筐子走那么远吗?这么大的东西,该死……这些个奶酪和鲜花真是要命。”
他还是拿起了筐子,但是又马上想到:假如他拿着这东西走到亭子那儿去的话,筐里面的东西已经淋透五回了。
“哼,又来麻烦了!”他笑了,“天呐!雨水还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呸……又冷又湿又醉,马车也找不到……只差那个丈夫跑到街上来,拿手杖打我一顿了。怎么办呢?我怎么也不能一直在这儿等到明天早晨啊;那样的话,衣服就全完了……这样吧……我再拉一回门铃,把东西先交给杜尼雅霞,随后我自己到亭子里去。”
热尔科夫小心地拉了拉门铃。过了一分钟,门里传来脚步声,“瑞(谁)?”一个带外国口音的男子声音问道。
“糟了,肯定就是那个法国丈夫了,”热尔科夫想,“只得说个谎了……”
“请听我说,”他问,“这里是司留契金的别墅吗?”
“见鬼,这里没有什么司留契金。快滚,什么司留契金不司留契金的!”
不知为为什么,热尔科夫有些发窘了,惭愧地嗽一嗽喉咙,走下了门廊。他不料一脚踏了个空,踩进了一个水沆里,雨鞋里灌满了水;他发火地啐了一口唾沫,但是立即又笑了起来。这场冒险是越发荒唐了。他极其高兴地想到明天会如何对他的朋友们,甚至对娜嘉,讲这冒险故事,又如何学那个丈夫的腔调说话,学雨鞋的咕唧咕唧声……朋友们一定会笑破肚皮的。
“只有一件事糟糕:衣服真要湿透了!”他想,“如果不是这身衣服,我早就在亭子里睡着了。”
他坐在筐子上挡雨,但是雨水又偏偏从大衣和帽子上向下流,好像比天上下的雨还要多。
“呸,他妈的!”
热尔科夫在雨里站了有半个小时,想到了自己的身体。
“这么下去,我一定少不了害一场重伤风了。”他想,“这可真糟透了!再拉一回门铃怎么样?嗯?我真的会拉的,……即便又是那个丈夫来开门,那我就随口说个谎,把衣服交给他算了……总不至于真的要在这儿等到天亮吧!哼,不管谁了,拉门铃就是了!”
热尔科夫使劲拉了一下门铃。过了一会儿,他又拉了一下。
“瑞?”一个生气的、带外国口音的声音问。
“卜阿索太太在这里住吗?”热尔科夫毕恭毕敬地问。
“对,您有什么事?”
“女裁缝卡契布太太叫我把卜阿索太太的衣服送来。很报歉,我来得如此晚。但是卜阿索太太催着把她的衣服赶紧送到……要在明天早晨以前送到……我傍晚从城里出发,但是……天气这么坏……几乎要赶不到了。我不能……”
热尔科夫的话还没说完,大门就打开了;在他眼前,卜阿索先生出现了,跟照片上的那个一般不二,此时的他只穿着件衬衫。
“我本不该来打搅您,”热尔科夫接着说,“可卜阿索太太催着把衣服赶快送来。我是卡契希太太的兄弟……嗯……嗯……外面天气太糟糕了。”
“烤(好),”卜阿索,皱着眉头,接过筐子来。“谢谢您的姐姐。我妻子为这身衣服等到了一点钟,说是有个什么先生会送过来的。”
“劳驾您把这些东西也交给卜阿索太太,是奶酪和花,这是贵夫人放在卜契希太太那儿,忘了带走的。”
卜阿索又拿起了奶酪和花束,闻闻这,闻闻那个,没关门,站在那儿等着。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一会儿。热尔科夫想起明天他计划把这场冒险讲给他朋友听时,还会添油加醋,加上点儿滑稽的笑料。但是此刻他想不出什么可笑的;那个法国人正站在那儿,等着他走呢。
“糟糕的天气!”热尔科夫喃喃地说,“又黑又滑,下这么大的雨。我浑身都淋湿了。”
“是的,先生,您已经彻底湿透了。”
“还有,我的马车又走了。我不知道上哪儿去躲雨才好……请您同意我待在过道里,等雨停了再走吧。”
“嗯。Bien,monsieur(法语:好的,先生。)。没关系,可以的!”
法国人关上了门,领着热尔科夫走进了他很熟悉的小客厅,一切还跟原先一样。
“真冷,”卜阿索说,“我傍晚才从巴黎回来。法国到处都暖和,但在俄国却非常冷,而且蚊子……蚊子……les cousins(法语:蚊子)。那些该死的东西叮得厉害。”
卜阿索露出生气的脸色,一口喝干了半杯葡萄酒。
“一夜没睡着过,”他说,“光有les cousins还不够,还有一个畜生外面拉门铃,找什么司留契金的。”
法国人沉默了,似乎等着雨停似的。热尔科夫心想还应该礼节性地和这个法国人攀谈几句。
“您在巴黎,恰好是在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期,”他说,“您肯定知道,布朗热(法国将军)退休了。”
接着,热尔科夫又谈到了格列维、德儒雷得、左拉,但是不久他就清楚过来:对于这些名字,那个法国人居然还是第一回听到的。在巴黎,他好像不是一个法国人,他只认得几个商行和他的姑母卜列索关夫人。他谈了一会儿政治与文学,卜阿索的脸色却越发愠怒,喝下一杯葡萄酒,在床垫上躺下了。
“哼,这个丈夫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热尔科夫想,“天知道那算是什么床垫!”
法国人闭上眼睛,躺了有一分钟;然后他忽然跳起来,眼睛茫然地瞧着客人,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一样;接着又是一副很生气的脸色,喝下了一杯葡萄酒。
“该死的蚊子。”他抱怨道,接着就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热尔科夫听见他叫醒什么人,说:
“It y là un monsieur roux,——quì t'a apportéune robe.(法语:“那边有一个红头发的先生,——给你送衣服来了。”)”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又拿起酒瓶子。
“我妻子一会儿就来了,”他说,“我知道,您要钱吧?”
“越发有意思了,”热尔科夫心想,“多可笑!娜节月达?奥西波芙娜居然要来了。当然我还不得不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
门开了一点儿,热尔科夫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卷发的脑袋,红喷喷的脸儿,略带睡意的眼睛。
“是哪一位从卡契布太太那里来了?”娜节月达?奥西波芙娜问,当她马上认出了热尔科夫,尖叫了一声,走进了房间。
“是你?”她问,“演什么滑稽戏呢?你怎么搞得一身泥水?”
热尔科夫涨红了脸,现出严肃的眼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斜着眼看着卜阿索。
“哦,我知道了!”太太猜测到,“你也许是亚帕克吧?我忘了是告诉杜尼雅霞了……你们不认识吧?这位是我丈夫亚克,这位是司节潘。安德列伊奇……衣服带来了?嘿,merà,朋友……我困得很,跟我来吧。亚克,你先睡吧……”她对丈夫说,“你一路上已经很辛苦了。”
亚克惊讶地瞧着热尔科夫,愤怒地去拿酒瓶子。热尔科夫也耸了耸肩膀,跟着娜节月达?奥西波芙走了。
他暗想:
“肮脏!一个有教养的人究竟会被魔鬼折磨到什么地步呀!”
他开始思考什么是道德的,什么是不道德的;什么是干净的,什么是不干净的。他愁苦地想着自己的书房和桌上的文稿,一心一意想快点儿回家去。
他走过亚克身旁,亚克已经睡熟了。
一路上,他很沉默,尽力不去想亚克,但又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没法把亚克从头脑里抹出去。这一回,他一直没有跟车夫讲话。他的心情十分不舒服,正如同他现在的肚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