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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鞋匠和魔鬼 (2)

第十六章 鞋匠和魔鬼 (2)

小臼里突然冒出一片闪闪发亮的火焰,浓烟随之也腾空而起,眼前呈现出一片淡红色,闻到了一股非常浓的硫磺和烧焦的羽毛的气味。等到烟雾散去,菲奥朵尔揉了揉眼睛,大惊失色,发现自己不再是菲奥朵尔,也不再是叫化子鞋匠了,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穿着一件坎肩,穿一条崭新的裤子,还戴一根金光闪闪的表链,坐在一张安乐椅上,两个佣人给他端了菜盘子,向他鞠了一躬,说道:

“老爷,请您吃东西,吃了身体好!”

多么阔绰!多么气派!佣人给他端来一大块烤羊肉,一碟嫩黄瓜,还端上来一个煎锅,里面放着一只烧鹅,香气扑鼻,一会儿又端上来炖猪肉,还有菜拌的奶酪。这是多么高雅!多么富足的食物!菲奥朵尔吃得非常痛快,在吃菜之前,总要先喝一大杯上等的伏特加酒,像大将、军阀、伯爵那个样子。吃完猪肉,他们又端来浮着鹅油的麦粥,随后是猪油蛋卷,再后是煎牛肝,他不停地吃着,实在是从来也没感受过的舒畅,痛快至极。还有什么呢?看,他们端上来了一个加葱的馅饼和酸牛奶蒸的芙菁。

“那些老爷们吃这么多的东西,他们的肚子又有多大呢?是不是会胀得炸开?”他傻想着。

最后,佣人又端上一大罐蜜。吃饱以后,魔鬼来了,问道:

“您吃得满意吗?菲奥朵尔?潘切列伊奇?”

是菲奥朵尔吃得太胀了,无法回答他的问候。他四周环视了一下,瞧着左脚上的靴子问:

“由当初,这样的靴子,我要起价钱来总不会少于七个卢布。这是哪个鞋匠做的?”

“老爷,这是库兹玛?列比奥得金做的。”佣人回答。

“找他过来,这个混蛋!”

华沙人库兹玛?列比奥得金马上就来了。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问道:

“老爷,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闭上你的鸟嘴!”菲奥朵尔大叫一声,“不准强辞多理,记住你永远永远是个鞋匠!蠢猪!你一点也不会做靴子!我要把你这副丑陋嘴脸打成肉酱!你怎么还不滚?”

“您还未付我钱。”

“什么钱?滚出去!礼拜六再来!叫个佣人把他赶出去,这个人我一看心里就烦。”

但是说完这些话之后,想到过去自己也常受到顾客这样的辱骂,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为了让自己轻松点儿,不再想这样悲伤的事,他拿出一个胀得鼓起来的钱包,开始点钱。钱已经非常多了,但是菲奥朵尔还想多要一点儿,他不会满足的。魔鬼又给他送来了一个更大更鼓更胀的钱夹来,可是他越数钱就越不能知足,还需要更多更多的钱。

到傍晚魔鬼给他带来了一个穿红色裙子、胸脯饱满的女人,说她就是他的新妻子。整个傍晚,他什么也没干,只是一个劲儿地狂吻这个女人;到晚上,他爬上铺有羽毛垫子的床,翻辗转反侧无法入梦。他越想越害怕了。

“我们有那么多钱,”他对妻子说,“我们必须非常小心才行,否则半夜盗贼钻进来可了不得,你举着蜡烛各处巡视一趟。”

他通宵没有睡觉,不停地爬起来去看装钱的箱子牢靠不牢靠。到了清晨,他就得上教堂去做晨祷。只有在教堂那地方,穷人和阔人才是处在同等地位的。当初菲奥朵尔不名一文时,在教堂里像这样祷告:“上帝,原谅我这个无能的罪人!”现在他成为阔佬了,他还是祷告同一句话。有什么区别呢?阔人菲奥朵尔死后,不会也葬在金子里,不会葬在钻石里,而是跟贫穷的叫化子一样葬在同样的黑土里。菲奥朵尔与鞋匠在同样的火里焚烧。这一切使得菲奥朵尔感到愤愤不平,吃下去的饭菜又使得他胀得发闷;他无法静下心去祷告,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想着钱箱子、盗贼、他那已经卖给了魔鬼的而且正在灭亡的灵魂。

他走出教堂,心绪烦燥。为了和以前那样驱除他不愉快的思想,他就放开喉咙唱高唱一支歌。但是他刚一出声,立即就有一个警察跑过来,向他敬了一个礼,然后说:

“老爷,上流人在街上不应该唱歌,您已经不再是鞋匠了,您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菲奥朵尔靠在围墙上,暗自思索,该用什么方式消遣一下呢?

“老爷,”一个看门人跑过来对他说,“不要靠在围墙上,这会把您的皮大衣弄脏的。”

菲奥朵尔走进一家商店里,买了一把很好的手风琴,然后到街上拉琴。大家讥笑着对他指手划脚。

“这也算老爷!”马车夫讥诮他,“跟鞋匠差不多……”意思是说他是一个由鞋匠扮成的老爷。

“难道上流人能在大街上胡闹吗?”一个警察对他说,“您最好还是上酒馆里去的好。”

“老爷,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赏给我们几个小钱吧!”小叫化子们把他团团围住,哀叫道。当初他当鞋匠的时候,穷得跟叫化子似的,谁也不注意他,如今他们却不肯放过他了。

到家里,他的新妻子,一个出身于上流社会的女人,正在等他。他想对她表示一下亲热,刚举起胳膊来要在她背上轻拍一下,但是她怒气冲天地说:

“乡巴佬,土包子!你怎么能如此对待上流女人,假如你爱我,你就吻我的手,我不允许你打我。”

“唉,这种该死的生活,太没有趣味了!”菲奥朵尔想,“我在过什么生活呀?!唱支歌不行,拉手风琴也不行,跟女人开玩笑也挨一顿骂……呸!”

他刚坐下来和那女人一同喝茶,魔鬼来了,说:

“好,菲奥朵尔?潘切列维奇,我的事儿已经干完了。您在纸上签上您的名字,需要跟我走啦!”

魔鬼拉着菲奥朵尔到地狱去,走到火炉那里,魔鬼们从四处飞来,嚷道:

“傻瓜!呆子!蠢猪!”

突然这所有的一切就像被风一吹,都消失了。菲奥朵尔睁开双眼,看见了他的桌子、靴子、锡灯。那个戴蓝眼镜的顾客站在桌旁边,正怒气冲天地破口大骂:

“傻瓜!呆子!蠢猪!我要给你点儿教训,坏蛋!你在两个礼拜前就打算给我做靴子,到如今这双靴子还没做好!你当我是个闲人,有那么多闲工夫一天跑五六次来看我的靴子?混蛋!畜生!”

菲奥朵尔一声不吭,只是摇着头,继续做靴子。那个顾客接着又骂了很长时间,用最难听的话,恐吓了很久,把他视为一个一文不值的叫化子。后来,等他不再骂了,气也消了之后,菲奥朵尔闷闷不乐地问:

“老爷,您是干什么营生的?”

“我做烟火和炮仗。我是烟火技师。”

教堂正在打钟做晨祷。菲奥朵尔把活儿做完后,让顾客穿上,收下了钱,就到教堂去了。

街上,马车和雪橇,混杂着熊皮围档,往来穿梭;人行道上,官人啦,学生啦,军官啦,混在平民百姓中一起往前走……但是,菲奥朵尔已不嫉妒他们了,更不报怨自己艰难的生活和命运了。如今,他觉得穷人与阔人同样艰难,各自有各自的痛苦和艰辛。有人可以住大房子坐好马拉的车,有的人可以提高嗓门大声唱歌,有人可以在大街上拉手风琴,这些都互有不同的,不过有一样东西却在等着所有的人——坟墓;生活中有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吗?没有。每个人都将生活在固定的轨道,即使魔鬼对此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