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差 (3)
后来孩子们向大家道了声晚安,便睡觉去了。检察官笑着,跳了四组舞,向各位小姐们献殷勤,心里始终地问自己:眼前这一切是否都是梦境?村公所的厨房、墙角的一大堆干草,甲壳虫的索落索落声,令人感到恶心的贫穷的光景,证人们的说话声,风、大雪、迷路的危险;但是后来到了这些漂亮的灯光辉煌的房间,钢琴的声音,可爱的姑娘,头发卷曲的孩子,爽朗快乐的笑声——他感到如此的变化只有在神话里才会出现。前后差距这么大的变化居然会出现在一个小时里面,出现在相距只有三俄里的地方,这太让人无法相信了。他禁不住地想:这儿的一切都不是生活,顶多是生活的片断,碎碴儿,这儿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从这一切里得不出什么结论来。他为那几个姑娘感到悲哀,由于她们在荒野中,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内地生活着,将来就这样结束她们的生活。至于在文化中心的那边,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偶然的,每件事情都合乎情理和规律。比如说,在那儿,一切自杀案都是可以弄明白的。因此,为什么会发生自杀案,它在人间的事中有什么意义,那是能够说明的。他突然想到:既然在这荒野中他周围的生活对他来说是无法理解的,他看不见生活,那么生活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在晚饭的时候,话题转移到了列斯尼兹基身上。
“他留下了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斯达尔琴科说,“我们应该禁止神经衰弱的人和所有神经系统有问题的人结婚。我们应该剥夺他们繁殖他们这类人的权利和可能性。他们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些神经质的儿童,这简直是一项犯罪。”
“他是个不幸的年轻人,”冯?达乌尼兹微微叹了口气,说,“每个人在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前肯定会反反复复地思考,这真正痛苦……况且这是年轻的生命!如此的不幸在每个家庭里都有可能发生,这实在太可怕了。这样的事是难堪的,难以忍受的……”
每一个姑娘的脸上都是严肃的神色,静静地听着,眼睛瞧着她们的父亲。鲁仁感到自己也该说些话,但是他想不出什么要说的,只说了一句:
“是的,自杀是一种坏现象。”
他睡的房间非常温暖,被子下面是干净的细布被单。可是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并不觉得舒服。大概是因为医生和冯?达乌尼兹在隔壁房间谈话时间太长的原因吧。他听见头顶上的阁楼里,火炉里,风跟在村公所里一样地怒吼,一样凄凉地哀号:“呜——呜——呜——呜!”
冯?达乌尼兹在两年前死去了妻子,但是他至今也无法忘记她,不论谈起什么,他总要提起她。在他身上,已经无法找出当年检察长的影子了。
“难道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这个样子?”鲁仁这样想。
检察官还没有睡着。他觉得热起来,不舒服。朦胧中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冯?达乌尼兹家里,而依然还是在村公所干草上,听着证人们低抑的说话声。他觉得列斯尼兹基就在附近,在梦中,他又想起那个保险员,走到会计员的柜台边上来:“这是我们的保险员……”
接着他又梦到列斯尼兹基和村警洛夏丁在雪地上并排走着,相互搀扶着;雪花在他们身体四周飞舞,风吹着他们的后背,但是他们继续往前走,唱着歌:“我们向前走,走,走,走……”
老人像戏里的魔术师一样,他们俩也真像在台上演唱:“我们向前走,走,走,走!……你们在温暖处,在明亮里,在舒适里。但是我们却在严寒里,在风暴中,踏着深深的雪……我们没有品尝过安适的滋味,没有体味过欢乐的味道……我们被生活压迫着,背负着你们和我们的生活的全部负担……呜——呜——呜!我们向前走,走,走!……”
鲁仁突然醒了,多么混乱的梦!为什么会梦见保险员和村警在一起?真是荒唐!现在,鲁仁坐在床上,心跳得厉害。他又忽然觉得保险员和村警的生活中间真确实存在相似点。他们原本在生活中不就是相互搀扶,并排走的吗?他们俩之间有一种即使看不见,却重大而又有意义的联系,以至在他俩和冯?达乌尼兹之间,在一切人,一切人之间,也是如此。一切都充满了一些共同的思想,所有东西只有一个灵魂,一个目的。要了解这种生活,仅仅靠思考是不行的,仅仅靠判断也不够,大概还得有透视生活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并非大家都有。也仅仅是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是偶然的人,才会以为那个不幸的,落魄的,自杀的“神经衰弱的人”(按照医生的说法)和那个把每天的生活都耗费在东跑西颠上面的老农民是偶然的、生活的片断。也仅仅是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是一个浑然一体的,而且看得很透的人,才会认为他们是一个神奇的,合理的有机体的一部分。鲁仁这样思考着,这是一个早已埋藏在他灵魂里的思想,直到今天才在他的意识里充分而清晰地展开。
他又躺了下来,昏昏地睡去。忽然,那两个人又一块儿走着,唱着:“我们向前走,走,走……我们承受了生活中最沉重,最辛酸的事情,而我们却留给你们轻松快活的东西。你们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就尽可以冷静地,合情合理地讨论为什么受苦,灭亡,是什么原因使我们不及你们那么富足和健康。”
他们所唱的歌的意思,他当初想到过;但是这个思想却一直隐藏在暗处某个地方,隐藏在他的其它的思想的背后,胆怯地闪烁着,像是大雾天气里远处的一个亮光。他感到这个自杀案和农民的痛苦压在他的良心上。心平气和地认为那些顺从自己的命运的人应当承受生活中最艰苦,最无法忍受的东西——这是多么可怕!心平气和地承认这种事,自己又希望在幸福而满足的人们当中过一种充满光明和活力的生活,而且始终在渴望这种生活,这就等于让那些被劳苦和烦恼压迫的人和脆弱的、被人们忘掉的人一个接一个自杀——至于他们,人们只会在吃晚饭时偶尔带着厌烦和讥诮谈一阵,但是谁也不会帮他们的忙……又来了:
“我们向前走,走,走,走!……”好像有某一个人拿着锤子在敲打他的太阳穴似的。
第二天早晨,他们被一阵闹声吵醒,隔壁房间里冯?达乌尼兹正向医生大声地说:
“你们现在可不能走。看看外面的天气。别抬杠了,您问一下马车夫吧。这样的鬼天气,就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送您去的。”
“但是仅仅有三俄里的路程啊!”医生用恳求着说。
“即使只有一俄里的路程也不行。说不行就绝对不行。你们坐上车子,一出大门,不过一分钟,你们准会迷路。不管怎样,我绝对不能放您走。”
“到傍晚这鬼天气才会消停下来。”一个农夫说。
接下来,医生在隔壁房间里便开始谈起了严酷的气候是如何的影响了俄罗斯的民族性。谈起冬天怎样限制了人们行动的自由,妨碍人们智力的成长。鲁仁听着这些心里烦得很,他阴郁地想:
“唉,这种天气有什么好谈论的?这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大风雪罢了……”
将近中午,他们才吃早饭,随后在这所房子里胡乱地走来走去。然后又站在窗口。
“列斯尼兹基还在那边躺着呢,”鲁仁一边说一边看着飞舞的雪花,“列斯基兹尼躺在那边,证人也还在等着……”
到六点钟他们才吃中午饭,接着他们打牌,唱歌,跳舞;最后,他们又吃晚饭。一天过去了,最后他们又上床休息。
将近天明的时候,风雪完全停下来了。等到天色大亮,医生和检察官就穿上皮大衣和毡靴,向主人告辞,要动身了。
在台阶上,车夫身旁,正是村警伊里阿?洛夏丁的身影,他的脸色发红,由于流汗而湿漉漉的。听差来扶两位先生上车,给他们盖好腿,然后瞪着他,说: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这老家伙,走开!”
“老爷,大家都放不下心,”洛夏丁说,他等了这好长时间,终于见到了这两人,高兴极了。“老百姓非常不放心,孩子们都在哭……老爷,他们以为你们返回城里去了呢,您发发善心吧,好心的老爷!”
医生和检察官依然沉默不语,坐着雪橇,到西尔尼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