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差 (2)
检查官仔细辨认了一下:上边没有女人,只是风叫的声音。他拿过皮大衣来盖在被子上。等到暖和了以后,他想:这一切——风暴、老人、小屋、死尸——与他所向往的生活差距太大了。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渺小,而又没有趣味。如果,这个人是在莫斯科,或莫斯科附近自杀了,而他到那儿去验尸,那就比在这里有趣儿多了,事情也显得重大些了,大概会觉得睡在死尸所躺的房间的隔壁有些叫人害怕。但是现在呢?离开莫斯科有一千多俄里远,这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这里好像没有生活,他们也不是人,而是“按规矩”存在着的东西。等到他坐上了火车离开西尔尼亚,这儿就立刻在脑袋里消失,半点儿不剩。祖国,真正的俄罗斯,是莫斯科,是彼得堡。现在他却在这儿,真正的荒蛮地带。在这儿,任何东西也不值得留恋,在你的生活中只会寻找这样一件事情——离开这儿,越快越好。他想自己只有二十六岁,假如能在五年或十年之内可以离开这儿,返回到莫斯科,那都不算太迟。他的心甜蜜地缩紧了。他昏昏地睡去,思想开始混乱,想象在莫斯科法院的长廊,发表着自己的演说,想起他的姊妹,想起不知为什么老爱懒散地发出“呜——呜”声音的乐队。
“砰!特拉!”这种声音又响起来,“砰!”
他突然想起来有一天他在地方议会的办公处跟一个会计员谈话。有一个年轻人,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的眼神非常不愉快,如同是吃过饭后睡得太久似的。他身上所穿的高筒靴也与他的身份不相符,那双靴子看起来也非常笨重。会计员这样介绍他:“这是我们的保险员。”
“原来那个人就是列斯尼兹基——就是他。”鲁仁现在想起来了。
他回忆起了列斯尼兹基低低的说话声,回忆起他走路的姿势,他感到似乎正有一个人正踩着列斯尼兹基的步伐在他身旁来回走动。
他一下子恐惧起来,他的心凉了。
“是谁?”心惊胆战地问。
“尊警!”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来问您一下,老爷——今天傍晚您说不需要乡长到这儿来,但是我恐怕他会生气。他原本说过让我去找他的。我是否需要过去一趟?”
“别打扰我,你把我弄得烦死了。”鲁仁不耐烦地说完这句话,接着就拉好了被子。
“他有可能会生气的……我还是去一趟吧,老爷。希望您在这儿休息得好。”洛夏丁走了出去。
“我们明天得叫这些叫化子早点儿走……”检察官心想,“天一亮,我们就开始验尸。”
他渐渐地睡去,突然他又听见了脚步声,这次不再是怯生生的,而是非常急促非常响亮。门“砰”地被打开,许多人的说话声传了进来,而且还有划火柴的声音……
“您睡着了吗?睡着了吧?”斯达尔琴科一根接着一根地划火柴,急促地问,“您睡着了吗?快醒醒,我们到冯?达乌尼兹家去。他已经打发他家的马车来接您了。快走吧。在那儿您怎么也能够吃顿饭,然后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我接您过去。马是很棒的,用不了二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到那儿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点一刻。”
鲁仁很困,心情也很糟糕。他穿上皮靴和皮大衣,戴上帽子和头囊,跟着医生一同出发了。医生和检察官坐上雪橇,全身都是雪的车夫弯下腰来,给他们系好围挡。刹时间,他俩都暖和些了。
“走啦。”
他们的雪橇走过了村子。“在那儿开出一条柔软的沟畦。”检察官不由地想起了这句诗,所有的小屋都闪着灯光,好像今天是一个什么重大节日的前夜似的。其实,农民们都还没有上床是由于他们害怕那死人。车夫也保持着阴郁的沉默,此时他也在想那死人吧。
“在冯?达乌尼兹家的时候,”斯达尔琴科说,“他一听说我把您留在小屋里过夜,他们都责怪我,不把您也一同带去。”
他们坐着雪橇走出了村子,在拐弯时车夫忽然高声喊道:“让路!”
有一个人闪了过去。他站在雪地里,雪一直没到他的膝盖,在旁边直楞楞地望着马车。检察官看见一柄弯曲的拐杖,一把胡子,一个斜挎的包儿。他感觉这个人好像就是洛夏丁,甚至觉得看到他在微微地笑。不过很快也就消失了,不见了。
突然马停住了脚步。
“这是怎么回事?”斯达尔琴科问。
车夫一句话也没说,从车座上下来,顺着雪橇在周围跑了起来。他越跑圈子越大,而且离雪橇越远,看起来他似乎是在跳舞。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开始向右转弯。
“迷了路了,是吗?”医生问。
“没什么……”
他们走过一个小村子,接着又是树林和田野。他们又一次迷了路,车夫又是从车座跳下来,又是在雪橇周围跳舞。雪橇飞跑,马的双后腿时而敲打着挡泥板。突然,透过门和窗子的灯光映入了他们的眼帘,同时还听到了狗儿的吠叫。他们到了。
他们在楼下脱掉皮靴和皮大衣,楼上正有人在弹奏“Un Petit Verre de Clicquot”,还能够听到孩子们的顿脚声。他们马上就笼罩在舒适的、温暖的旧房子所特有的气味里。
“真是太好了!”冯?达乌尼兹跟检察官握手。“这太好了!欢迎欢迎,很高兴和您认识。要知道,咱俩无论如何还是同行呢,我有一段时间还做过副检察长呢!我到这儿来看上了一个田庄,我就在这儿住下来了。欢迎您到这儿来。”他陪同客人一起走进房间去。“我没有妻子,她去世了。不过我的女儿都在这儿,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他用打雷一般的声音向楼下喊:“吩咐伊各纳特明天早上八点钟把雪橇套好。”
他的四个女儿,都是年轻而又漂亮的姑娘,全都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发也梳成一种模样;而且她们的表姐也年轻妩媚,还带着孩子;她们都在客厅里。斯达尔琴科已经认识她们,便马上请她们唱支歌,两个少女一再强调她们不懂音乐,不会唱歌。后来,表姐在钢琴那儿坐下,她们才带着颤音唱了一个《黑桃皇后》的两部曲。“Un Petit Verre de Clicquot”又弹奏了起来,孩子们合着音乐,用脚打着拍子,蹦蹦跳跳着。斯达尔琴科也跟着一起跳,大家都陷入了一片快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