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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冷血 (1)

第八章 冷血 (1)

那列长长的货车在这个小火车站上已经停了很长时间。火车头闷声不响,好像熄了火似的。火车附近和车站四周,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有一辆货车里发出一道苍白的光,爬过一条侧线的铁轨。在那辆货车里,铺开的毡斗棚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老人,有一把挺大的胡子,另一个人是个没有胡子的青年,他们是货物的托运人。老头坐着,静静地沉思着;青年半躺半坐,拉着一个破旧的手风琴。在他们附近的墙上挂着一支牛油烛灯。

这辆货车装得满满的,车里一共有八头牛。它们很挤。如果有一头牛躺下去,其他的牛就得站着,挤在一块儿。没有喂草架,没有草垫,甚至一根干草也没有……

老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表看时间,现在是两点一刻。

“我们在这儿停了有两个小时了,”他说,“还是催一催他们的好,否则我们也许得在这儿等到天亮。他们也大概睡着了,或者天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老头儿站了起来,小心地下了货车,走进黑暗里。他沿着这列火车向火车头走去,大概经过十二节车厢,看见了一个开了炉门的红火炉。有个人纹丝不动地对着火炉坐着,他那鸭舌帽,鼻子,膝头,染着紫红的火光,其余部分是黑的。

“我们还需要在这儿停很长时间吗?”老人问。

没有回答,那个人分明睡着了。老人又向火车站走去。

车站的月台和台阶是湿的。从一个门口望进去,就能看见一个狭小的房间,在这所房间里,列车长和司机坐在窗台上。他俩正在揉着一顶帽子吵架。

“这不是真的海龙皮,是冒牌货,”司机说,“真正的海龙皮不是这个样子。在我看来,这顶帽子最多值五个卢布!”

“您倒懂得挺多,……”列车长不高兴地说,“五个卢布!我们问问这个商人就知道了。玛拉兴先生,”他对老人说,“您看,这是假海龙,还是真海龙?”

老人玛拉兴用手接过来帽子,带着行家的神气摸了摸皮子,吹一吹,再凑到鼻子上闻一闻,脸上突然出现了轻蔑的笑容。

“这绝对是假货!”他高兴地说,“这是假货!”

他们又吵起来了。列车长非要说海龙皮是真货,司机和玛拉兴极力说服他,说这是假货。吵到半截,老人忽然想起他上这来的目的。

“海龙归海龙,帽子归帽子,但是火车却停着没走啊,各位先生!”他说,“怎么啦?等什么人呢?开车吧!”

“开车吧,”列车长答应,“我们再抽一支烟就开车吧。不过也不必着急……反正等到下一站我们还得等着!”

“为什么呢?”

“哦……我们耽误太多了……如果在一个车站上误了点,那么到了下一站就没办法不耽搁,先放对面的车过去。现在开车也好,明天早晨开车也好,总之我们已经不能算是第十四次车了,我们大约要改成第二十三次车了。”

“您是怎么算出来的?”

“哦,是这样的。”

玛拉兴瞧了一眼列车长,思量了一下,随口嘟哝着:

“如果我撒了谎,就让上帝惩罚我,我已经算了一下,而且记在一个本子上了;我们在路上仅仅是停车就花去了三十四个小时。先生们,如果你们照这样下去,要么我的这些牛都得死掉,要么就算我到了那边,牛肉也卖不上两个卢布了。这不是赶路,这真是自寻死路!”

列车长拧起眉毛,叹了口气,那神情似乎在说:“不幸,这些的确对!”司机一言不发,瞧着帽子发呆。凭他们两个人的脸色能够看出来:他们心里各怀着鬼胎。老人明白了。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十卢布的票子,把票子递给列车长。列车长接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不慌不忙地放进口袋。这以后他们三个人走出房间,在路上叫醒列车员,到站台上去了。

“什么天气啊!”列车长抱怨道,“黑得要命!”

“是啊,天气真是太糟糕了……”

玛拉兴向他的货车走去。

他的旅伴,那个青年,依然半躺半坐,拉着手风琴,声音低得听不清。他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还没有长出唇髭。可是他的魁伟、强壮、笨重、粗鲁跟老人如出一辙。他动也不动,也不换个姿势。

铃声响了,可是声音那么微弱,仿佛不是从近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接着又传来了急促的第二遍铃声,然后是第三遍,列车长吹哨子了。过了一分钟,货车没有动,依然停在原处。可是车底下传来一种含混的声音,紧跟着货车摇动了一下,那声音就停止了。又是一片沉寂。但是很快又传来缓冲器的撞击声,货车受到猛烈的碰撞而颠动一下,牛都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但愿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受点这样的苦头才好!”老人嘟哝着,“照这样,非把我的牲口全摔残废了不可!”

亚沙一言不发,站起来,抓住一头倒下去的牛的犄角,扶它站起来……这一颠以后又没有动静了。

“很快又要地震了。”老人说。

果真那种痉挛流过整列货车,火车又颠了一下,牛又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这是怎么搞的?”亚沙听着说,“火车肯定很重,它似乎动不了了。”

“先前它并不重,但是现在却突然重了。不对,这就是说列车长没有把钱分给他。去,给他送点钱去,否则他就会把我们一直颠到天亮了。”

亚沙从老人手里接过来一张三卢布的票子,跳下货车。

亚沙回来了。

“关上门,亚沙,我们睡吧,”老人说,“为什么要白白点着蜡烛呢?”

亚沙关上门;火车头的汽笛响了,列车开动了。

“好冷!”老人嘟哝着,“在家里多好啊!那儿又温暖,又干净,又软和,地方也宽绰,可以容人念一念祷告,在这里我们简直比猪还要苦。我们已经有整整四天四夜没脱过鞋子了。”

亚沙用湿手指头掐掉烛心。烛火随后就灭了。

“对了,我的孩子……”玛拉兴接着说,“这里很冷。每条缝里都不住地往里边吹风。如果你妈妈或者妹妹在这儿睡上一夜,到第二天早晨肯定被冻死了。就是这样的,我的孩子,你不愿意像你哥哥那样念书,进中学,那你只好跟爸爸一起来运这些牛了。这是你自己不好,你只能怨你自己……你哥哥正在床上睡觉,盖着被子,但是你呢,只好跟牛待在一块儿了……对了……”

在火车的隆隆声中,老人的话渐渐听不清楚了,但是他仍旧唠叨了很久。火车开得非常快,但是不稳。那些牛不安地挤在一块儿,它们的犄角常常碰着。

老人醒来的时候,深蓝色天空的亮光从小窗口透进来。他感到冷得难受,尤其是背脊和两只脚。火车站住了。亚沙带着睡意,一脸的不高兴,正在弄那些牛。

老人醒来,兴致坏极了。

“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绳子太长,”老人唠叨着说,“但是没用,‘不算太长,爸爸!’叫你做点事,你总是不听话。任何事儿你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干……愚蠢!”

他生气地拉开门,亮光穿进货车里来。一列客车恰好停在门对面,这是一个有食堂的大火车站。车顶和车台、土地、枕木都铺着一层新落下来的、毛绒绒的薄薄的雪。在客车车厢中间的平台上能够看见乘客们往来穿梭。一个红头发、红脸膛的宪兵慢腾腾地来回走动。有一个仆役,没有睡足,现出怕冷的样子(大概不满意自己的生活),正在月台上跑着,手里托着一个放着一杯茶和两块面包干的盘子。

老人起来,开始面向东方念祷告词。亚沙收拾好那些公牛,也站到他旁边念祷告词。他只是动嘴唇,在胸前画十字;父亲却大声念出来,把每段祷告词的末尾念得又响亮又清楚。

“……以及来世的生活。阿门。”老人大声念着,吸一口气,马上又念下一段祷告词,一念到末尾声调就清楚而又坚定,“……而且把你的小牛放在祭坛上。”

念完祷告词,亚沙急匆匆地在胸前画个十字,说:“请您给我五个戈比。”

他一拿到五戈比的小铜币,就提起一把红的铜茶壶,到车站上去买开水。他跑进食堂里面,拿那五戈比的小钱敲得茶壶叮地响。从货车里就能看见食堂老板推开那把大茶壶,不愿意为五个戈比卖掉差不多半个茶炉的开水,但是亚沙自己打开了龙头,张开胳膊肘不允许人家干涉,把他的茶壶斟满了开水。

“该死的坏蛋!”食堂老板对着他的背影嚷道。

玛拉兴到喝茶的时候,阴沉的脸相才算开朗了一点。

“我们会吃会喝,可就是不记得我们的工作,”他说,“昨天一整天我们没干别的,光是吃啊喝啊,大约连花掉的钱都忘了记帐了。什么记性啊,我的天!”

老人一边回想,一边念出昨天的一笔笔开销,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下他在什么地方给了列车长、司机、擦油工人多少钱……

此时客车早已开走了,一个值班的火车头在空铁道上跑来跑去。太阳已经升上来很高,照耀着白雪。

喝完茶,老人离开货车,到车站去。在车站的头等候车室中央站着他认识的列车长和站长。这个站长是个青年,他可能不习惯站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总是调换两只脚支住身子,他看看这边,望望那边,看见每个过路的行人都把手放到帽沿上去行个礼。他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神采焕发,好像刚从天上跟那些羽毛样的雪一块儿落下来一样。列车长见到玛拉兴,就羞愧地叹口气,扬起手说:

“我们不能走第十四次车了,”他说,“我们耽搁的时间太多了,已经有其它一辆车在走第十四次了。”

站长快速地翻了几份公文,然后他问玛拉兴一连串的问题:

“您是玛拉兴先生吗?您运牛吗?八车?现在怎么办呢?你们来晚了,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把第十四次车发出去了。我们该如何办才好呢?”

那个青年对他解释说,某车次已经开走,某车次正要开走,他愿意竭尽全力为玛拉兴做任何事情。根据他的脸色判断,他不仅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得玛拉兴高兴,而且愿意使全世界高兴——他是那么幸福,那么满意,那么快活!虽然他完全不明白火车复杂的车次制度,却还是赞许地点头,也伸出两个手指头去捏他厚呢大衣上的软毛。他觉得很畅快。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好意,他就拿出一张十卢布的票子,想了一想,又加了两张一个卢布的票子,递给站长。站长拿过去,优雅地把钱塞进口袋。

“听我说,各位先生,我们不是可以照这样办吗?”他忽然想起一个新办法,就说,“军用列车误点了,……你们看……它还没来……那么你们为什么不作为军用列车呢?我让军用列车走二十八次车好了。你怎么样?”

“依您就是。”列车长答应。

“好极了!”站长说,很快活,“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没必要在这儿等了,赶紧开车吧!我马上去吩咐把你们这一列车放出去。太好了!”

老人对刚才的一番谈话非常满意;他微笑着,瞧了瞧房间各处,仿佛要找一找这儿还有什么称心的东西没有。

“我们不妨去喝一盅。”他拉住列车长的胳膊说。

“喝酒似乎还太早了一点儿吧。”

“不,您一定要让我做回东来请请您。”

他们俩走到食堂去了。喝完一杯酒,列车长花了很长时间来挑选下酒菜。

“现在可以再喝一杯,”玛拉兴说,“这会儿天冷,喝点儿酒也不算罪过。吃吧,请!既然如此,我们可就依靠您了,列车长先生,一路上不会再有麻烦或者不痛快的事了。因为您知道对于我们这种牲口生意,每个小时都是值钱的。要是耽误了一两天,没卖上价钱,那就无钱可赚了。回家的时候——对不起,我要说句粗话——连裤子都没有了。请再喝点……我全靠您了。请您吃点什么,或者您需要点什么,那我是随时愿意孝敬您的。”

列车长吃饱以后,玛拉兴回到货车上。

“我刚才做了一笔好生意,这趟车改成军用列车了,”他对他儿子说,“我们可以走得快些了。列车长说要是我们一路上走这趟车,明天傍晚八点我们就到了。如果不动脑筋,我的孩子,就任何事情也办不到……就是这样的……你得瞧着,学着……”

摇过第一遍铃以后,一个男子走到货车的门前来。这位男子是个擦油工人,他刚才爬到车厢底下,用一把锤子敲过车轮:

“先生,这些车装的是您的牛吗?”他问。

“是啊。怎么啦?”

“是这样的,有两辆货车出了毛病,没法继续走了,它们必须留在这儿修理了。”

“唉,得了,别瞎扯了!你仅仅是要喝一盅酒,或者要我塞你几个钱罢了……那你只管实话实说算了。”

“随您怎么说,但是我有职责把这件事报告上去。”

老人既没生气,也没分辩,却心平气和,简直是不由自主地从口袋里拿出来二十个戈比的钱,递给擦油工人。他也同样是很心平气和地接过来,善意地瞧着老人,攀谈起来:

“那么您是去卖牲口吧……这可是桩好买卖!”

玛拉兴叹口气,告诉他说:“做牲口生意,当初倒确实有钱可赚,但是现在倒变成了冒险的赔钱生意了。”

“我这里还有几个伙伴,”擦油工人打断他的话,“您,商人先生,不妨也赏他们几个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