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契诃夫短篇小说选
1838300000012

第12章 吻 (3)

第七章 吻 (3)

他前面的路上,只有那些早已熟悉的,没有趣味的画面:左右两边是嫩黑麦和嫩荞麦的田野,一些乌鸦在田野蹦上跳下。里亚包维奇跟着第五连的第一门炮走着。在非军人们看来,这个走动着的炮兵旅形成的那条长行列显得是一个复杂的、叫人难以理解的、杂乱无章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围着一尊大炮,为什么这尊大炮由那么多匹马,用古怪的一套马具拉着,似乎那尊炮真是可怕的,很沉重的。在里亚包维奇看来,这一切却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任何趣味都没有。

他很早就知道为什么每个连前头除了军官以外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官,骑在马上,为什么他叫作炮兵伍长;在这炮兵伍长的身后跟着的是第一伍的骑马的兵,随后就是中央几伍的骑马的兵。里亚包维奇知道这些马的名字:排在左边的叫鞍马,排在右边的叫副马——那都是非常没有趣味的。在那些骑马的兵的后面来了两匹辕马。其中一匹马上骑着一个士兵,腿上绑着一块粗笨小木条。里亚包维奇知道这木头起什么作用,所以并不觉得可笑。前两尊炮过去之后,随之又来了第三尊,第四尊……靠近第四尊有一个军官,等等。这个旅总计有六个连,每个连里都有四尊大炮。整个队伍有半俄里长;最后是一串货车,货车旁边有一头非常可爱的牲口,驴子——玛加尔,它耷拉着耳朵,挺长的脑袋,若有所思地迈着步子。

里亚包维奇在别的时候,他早已经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了。但是现在他却彻底钻进舒舒服服的思想里了。最初在炮兵旅起程的那一刻,他想说服自己:那件亲吻的事,假如有趣味,也只是由于它是一件小小的、神秘的奇遇罢了,其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那至少是愚蠢的。但是不久他就无视这些道理,幻想起来了……他一会儿幻想自己在冯?拉别克的房子里,挨着一个姑娘,长得很像那淡紫色的小姐和穿黑衣服的金发女郎;一会儿,发现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姑娘坐在一起,姑娘的脸相非常模糊。他暗暗跟她说话,和她温存,攀着她的肩头;他想像战争和离别,然后重逢,跟妻子儿子一块儿吃晚饭……

“刹住车!”每次他们下山,这个命令就响起来。

他也喊:“刹住车!”就是怕这一声喊叫惊扰了他的幻梦,把他带到现实里来……

中午时候,后面有人喊道:

“立正!向左看!军官先生们!”

旅长坐着一辆马车走过来了。他在第二连附近停住,嚷了一阵话,谁也没懂。包括里亚包维奇在内的好几个军官,到了他面前。

“啊?怎么样?什么?”将军问,“有人生病吗?”

将军沉吟了一下,对一个军官说:

“那个第三尊炮的炮车辕马的骑手摘掉了护腿,把它挂在炮的前身上了,真是个混蛋,惩罚他。”

他抬起眼睛看着里亚包维奇,然后说:

“我觉得你们那根车带太长了……”

将军又说了几句一点意思也没有的话,瞧着洛贝特科,略微地笑了。

“今天您看起来有点儿忧愁,洛贝特科中尉,”他说,“您在想念着洛普霍娃太太吧?对不对?各位先生,他在想念着洛普霍娃太太!”

他那位洛普霍娃太太是个很胖很高的女人,年纪早已超过四十岁了。将军是喜欢魁梧女人的,一般不在意年龄大小所以疑心他手下的军官也有同样的爱好。将军觉得自己说了句很逗笑、很尖刻的话,心里感到痛快,碰了碰车夫的后背,行了个军礼。马车向前走去……

“我现在所梦想的一切,自己觉得那么荒唐,那么出乎常理的一切,实际是十分平常的,”里亚包维奇暗自想着,“这种事平常得很,每个人都经历过……例如,那位将军当初就谈过恋爱,现在已经结了婚,有了子女。瓦赫杰尔上尉,虽然颈背很红很丑,没有腰身,可也结了婚,有了子女……萨尔玛诺夫很粗野,简直跟鞑靼人一样,但是他也谈过恋爱,结果也结了婚……我和大家一样,我早晚也会经历到大家所经历到的事……”

他想到自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生活也平平常常,禁不住觉得很高兴,而且也鼓起了勇气。他无拘无束地,大胆地描摹她和他自己的幸福,什么东西也不能束缚他的幻想了。

傍晚炮兵旅到达了他们的驻扎地,里亚包维奇、美尔兹里亚科夫、洛贝特科围着一口箱子吃晚饭。里亚包维奇呢,做了一天的梦,脑子里乱轰轰,只顾喝酒,一言不发。喝过三杯酒,他有儿点醉了,浑身软绵绵的,就起了一种阻止不住的欲望,想把他的新感觉讲给他的伙伴们听。

“在冯?拉别克家里,我遇见了一件怪事……”他讲起来,声音里尽力加进完全不当一回事儿的、讥诮的口吻,“你们知道,我走进了台球房……”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述说那件亲吻的事,过了一会儿就沉默了……一会儿工夫他就把整个事情讲完了,这件事只要一小会儿工夫就讲完,他有些吃惊。他原来认为他会把这个亲吻的故事讲到第二天早晨呢。洛贝特科是个爱说谎的人,因此任何人的话也不相信,当里亚包维奇讲完,洛贝特科怀疑地瞧着他,微微地笑。美尔兹里亚科夫听完动了下眉毛,说:

“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女人一下子就搂住了一个男人的脖子,也没叫他的名字……她必然是个心理变态的女人。”

“对了,必然是个心理变态的女人。”

“我也遇见过一类事……”洛贝特科装出惊骇的眼神说,“去年我到科甫诺去……我买了一张二等客车的票……火车十分挤,没法睡觉。我塞给乘务员半个卢布……他就拿着我的行李到一个单人车室去……我躺下来,盖上被子……你们知道,那里面很黑。突然觉得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女人!眼睛黑黑的,嘴唇红得像一条上好鲑鱼一样,鼻孔热情地呼气——胸脯活像一个软靠枕……”

“对不起,”美尔兹里亚科夫插嘴,“关于胸脯的话,我倒能相信。但是既然那儿挺黑,又怎么看得清嘴唇呢?”

洛贝特科尽量圆他的谎,嘲笑美尔兹里亚科夫缺乏想象。这局面惹得里亚包维奇很厌烦。他上了床,他发誓再也不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露营生活来了。在这些日子里,里亚包维奇的感情、思想、举动都如同是在谈恋爱。

每当傍晚他的同事们谈到爱情和女人,他就走近听着,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一个兵在听别人诉说他所参加过一个战役似的。遇到空闲的时候或者失眠的夜晚,他有意地回想自己的童年、父亲、母亲,总之回想亲人的时候,他肯定会想起美斯切契基,那匹怪马,冯?拉别克,他那长得像厄热尼皇后的妻子,那黑房间,门缝里漏进来的那一线亮光……

八月三十一日,他从露营地回去,然而并非整个炮兵旅共同回去,而是只跟随其中的两个连共同回去。他一路上梦想着、激动着,倒如同回祖国似的。他盼望着再一次出现那匹怪马、那个教堂、冯?拉别克那个不诚恳的家庭、那黑房间。常常欺骗情人的那种“内心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向他悄悄地说:他肯定会见到她……他被种种疑问折磨着:他会如何跟她见面?他跟她谈什么好呢?她忘了那回的亲吻没有?他想,就算事情糟糕到竟不能再见她这种地步,那么光是重新走一遍那个黑暗的房间,回忆一下,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快乐……

将近傍晚,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那日夜思念的教堂和白谷仓。里亚包维奇的心激动起来……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眼巴巴地瞧着远处那条河,瞧着那所房子的房顶,瞧着鸽子窗——在夕阳的余辉里,鸽子正在它上面飞呢。

他们走到教堂那儿,听设营官指定宿营地的时候,他每时每刻都希望有一个骑马的人会从教堂的围墙后面绕过来,请军官们去喝茶,但是……设营官讲完话,军官们下马,到村里去了,那个骑马人却依然没有来……

“冯?拉别克立即就会从农民那儿得知我们来了,就会派人来请我们。”里亚包维奇这样想。他走进农舍,看着一切都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同事点亮了一支蜡烛,为什么勤务兵忙着烧茶喝……

他心神不宁,躺下去,随后又起来,瞧着窗外,看那骑马的人到这里了没有。他又躺了下去,但是半个小时之后,他又起来了,压制不住心里的不安,就走到街上,向教堂走去,靠近教堂围墙的广场上又黑又荒凉。

里亚包维奇走到花园,充满深情地瞧着,听着,可是站了一刻钟工夫,也没有听见一点儿声音,更没有看到一点儿亮光,他就缓慢地往回走……

他下坡,到了河边。

“简直是愚蠢,真是太笨了!”里亚包维奇想着,“这是多么不近情理啊!”

如今他不再盼望什么了,这时候他才清楚地明白了那件亲吻的事,他的急躁,他的模糊的希望和失望。他想到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本应该吻别人,却错吻了他的姑娘,不再觉得奇怪了;恰恰相反,要是他见到了她,那才奇怪呢……

里亚包维奇感到整个世界,整个生活,都如同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没有意任何意义的玩笑……他从水面上移开眼睛,瞧着天空,又想起命运是怎样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对他偶尔温存了一下,想起他夏天的迷梦与幻想……一刹那间,他发觉他的生活十分单调,贫乏,没有任何光彩……

他回到农舍,却一个同事也没有看到。勤务兵报告他说:他们都到冯?拉别克将军家里去了,因为将军曾经派了一个骑马的使者来请他们……刹那间,他心里升起一股欢乐,可是他马上又将其熄灭,上了床。他偏要和他的命运作对,好像要惹它气恼似的,他没有到将军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