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封信写作者得到欧阳修赏识栽培的感激之情。先写欧阳修“好贤乐善”，“孜孜于道德以辅时及物为事”，海内无双，文章、智谋等是韩愈以来第一人。之后写自己率然投奔欧阳修门下，得到赏识和栽培。然而自己上书未被采纳，欧公却认为自己是位人才，于是作者对欧阳修更加感恩戴德，决心努力进修，报答欧阳修的恩德。
文中写了逃荒躲难的百姓，用以对比自己不从事生产，没有冻喂之苦，没有徭役之累。又反复申说自己才疏学浅，又兼“报罢”之后，自己更不该受到欧阳修的褒奖，惟有努力进修以报就显得真诚而不虚浮。文中陪衬对比异常强烈，很好地表达了中心思想。
【原文】
学士先生执事：伏以执事好贤乐善，孜孜[1］于道德，以辅时及物[2］为事，方今海内未有伦比[3］。其文章、智谋、材力之雄伟挺特[4］，信韩文公[5］以来一人而已。某之获幸于左右[6］，非有一日之素，宾客之谈，率然[7］自进于门下，而执事不以众人待之。坐而与之言，未尝不以前古圣人的至德要道[8］，可行于当今之世者，使巩薰蒸渐渍[9］，忽不自知其益，而及于中庸[10］之门户，受赐最大，且感且喜。重念巩无似[11］，见弃于有司[12］，环视其中所有，颇识涯分[13］，故报罢[14］之初，释然[15］不自动，岂好大哉！诚然材资[16］召取之如此故也。道中来，见有操瓢囊、负任挽车，挈携[17］老弱而东者，曰：某土之民，避旱嘆[18］饥馑与征赋徭役之事，将徙占他郡，觊[19］得水浆藜糗[20］，窃[21］活旦暮。行且戚戚[22］，惧不克[23］如愿。昼则奔走在道，夜则无所容寄[24］焉。若是者，所见殆[25］不减百千人。因窃[26］自感：幸生长四方无事时，与此民均被朝廷德泽涵养[27］，而独不识袯襫、锄耒[28］辛苦之事，旦幕有衣食之给。及一日有文移发召之警，则又承藉世德[29］，不蒙矢石、备战守，驭车仆马[30］，数千里馈饷[31］。自少至于长，业乃以《诗》、《书》文史，其蚤[32］暮思念，皆道德之事，前世当今之得失，诚不能尽解，亦庶几[33］识其一二远者大者焉。今虽群进于有司，与众人偕下，名字不列于荐书，不得比数[34］于下士，以望主上之休光[35］，而尚获收齿[36］于大贤之门。道中来，又有鞍马仆使代其劳，以[37］执事于道路。至则可力求箪[38］食瓢饮以支旦暮之饥饿，比此民绰绰[39］有余裕，是亦足以自慰矣。此事屑屑[40］不足为长者言，然辱爱幸[41］之深，不敢自外于门下，故复陈说，觊执事知巩居之[42］何如。所深念者，执事每曰：“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及行之日，又赠序引[43］，不以规[44］而以赏识其愚。又叹嗟而去。此巩得之于众人，尚宜感知己之深，恳恻[45］不忘；况大贤长者，海内所师表，其言一出，四方以卜[46］其人之轻重。某乃得是，是宜感戴欣幸[47］，倍万于寻常[48］可知也。然此实皆圣贤之志业[49］，非自知其材能与力能当之者，不宜受此。此巩既夤缘[50］幸知少之所学，有分寸[51］合于圣贤之道，既而又敢不自力进修哉？日夜克苦，不敢有愧于古人之道，是亦为报之心也。然恨资性短缺，学出己意，无有师法[52］。觊南方之行李[53］，时枉笔墨[54］，特赐教诲，不惟增疏贱[55］之光明，抑[56］实得以刻心思、铭肌骨[57］，而佩服矜式[58］焉。想惟循诱[59］之方，无所不至，曲[60］借恩力，使终成人材，无所爱惜，穷陋之迹[61］，故不敢望于众人，而独注心于大贤也。徒[62］恨身奉甘旨，不得旦夕于几杖之侧[63］，禀教诲[64］，俟讲画[65］，不胜驰恋[66］之至。不宣。巩再拜。
【注释】
[1］孜孜（zī zī）：勤勉、努力不懈的样子。[2］辅：辅助。这里是时势，指当时社会的情况和趋向。物：事物。[3］海内：天下，国内。伦比：同类。[4］挺特：挺拔、特殊。[5］韩文公：韩愈，谥号文。[6］获幸：获得幸运，指得接纳、教诲等。左右：书信中对对方的尊称，表示不敢直称对方，只称对方的左右执事人。[7］率然：轻率的样子。[8］至德：最高尚的道德。要道：紧要的道理，关键的道理。[9］薰蒸渐渍：熏陶、感染。渐：浸。[10］中庸：儒家认为的最高标准。不偏叫中，不变叫庸。[11］重：沉重，深刻。无似：谦词，犹言不肖。[12］见……于：表被动。[13］涯分：本分。颇：很。[14］报罢：旧时吏民土书，朝廷不采纳，通知作罢。[15］释然：疑虑消除的样子。[16］材资：才干、资质。[17］操：拿。瓢囊：（讨口用的）瓢、口袋。负任：背挑。挽车：拉车。挈携：牵拉。[18］旱嘆：干旱。[19］觊：希望，希图。[20］水浆：水。藜糗：野菜粥。藜，草名。糗，熬米麦得的食物。[21］窃：偷（生），偷活。[22］戚戚：忧愁、悲伤的样子。[23］克：能。[24］容寄：住宿。[25］殆：近于。[26］窃：私下。[27］德泽涵养：恩惠养育。[28］袯襫（bó 侍）：蓑衣。锄耒（lěi）：锄犁。[29］承藉世德：承袭凭藉（借）世代积下的恩德。封建宗法制度，官僚子弟享有各种特权，比如免除赋税、徭役，谓之承藉世德。[30］驭车仆马：驾车喂马。仆，像仆夫一样喂马。[31］馈饷：运送军粮。[32］蚤：通“早”。[33］庶几：差不多。[34］比数：同列，相提并论。[35］休光：盛美的光辉。[36］收齿：录用。[37］以：与。[38］箪：竹篮。[39］绰绰：宽缓的样子。[40］屑屑：细小的样子。[41］辱：表敬的客套语言。意为对方屈尊受辱。爱幸：喜爱宠信。[42］居之：处之。[43］序引：文章。序，这里是临别赠的文章。引，略于序，比序短。此两种文体，唐代始有。[44］规：本规劝，这里用为苛求。[45］恳恻：诚恳。[46］卜：本占卜。这里是估量的意思。[47］感戴：感恩戴德之省。欣幸：欣喜、幸运。[48］倍万：万倍。寻常：平常。[49］志业：心意、业绩。[50］夤缘：攀附。[51］分寸：这里是多少有点的意思。[52］师法：师传的法度、师传的方法。[53］行李：使者。[54］时：按时。枉：地位高的人降低身份。行文中表示对对方的尊敬。笔墨：指称书信、文章。[55］疏贱：粗疏、低下。指称我。行文中表谦逊。[56］不惟……抑……：不只是……也是……连接词语。[57］刻心思、铭肌骨：即铭心刻骨。表示要深刻地牢牢记在心里，念念不忘。[58］矜式：尊重效法。[59］循诱：这里是教导的意思。[60］曲：委曲，这里用为表示尊敬对方的词。意思是使对方受委屈。曲通“屈”。[61］穷陋之迹：穷困、简陋的行迹，穷困、简陋的行动。表示自谦，所以这样说。[62］徒：只。奉：享受。甘旨：指美好的食物。[63］几杖之侧：书案（桌）手杖的旁边，指称（在）对方的旁边。这种说法也是表示对对方尊敬。[64］禀：承受，接受。教诲：教育，教导。[65］俟：等候。讲画：谋画。[66］驰：向往。恋：爱慕不舍，想念不忘。（lóu lóu）：勤恳恭敬的样子。
【译文】
尊敬的学士先生：因为您喜爱贤能和善良之士，对道德努力不懈地追求，把拯救社会的危难作为自己的事业，当今天下没有像您一类的人。您的文章、智谋、才干、能力的雄伟、奇特，确实是韩文公以来的第一人。我从您那儿获得幸运，以往没有一天交往，也没有宾客谈论过我，我轻率地到了您的门下，而您却不用对待一般人的态度对我。让我坐下，与我交谈，没有不是谈论古代圣人的、可以在当今社会实行的最高尚的道德和最关键的道理，使我受到熏陶和感染，恍恍惚惚地没有自我感觉到我得到的好处，等达到不偏不倚的境地时，才感到受恩赐最大，又是感激又是高兴。深刻地感到我没有才干，被上司舍弃了，认真考察我心中的知识，很知本分，所以通报不采纳我的意见的当儿，我疑虑消除并不激动，哪里是喜好“大”啊！的确是我的才能在选取时应该像这样的缘故。
我从路上来时，沿路见有带着瓢、口袋，背着包，挑着担，拉着车，扶老携幼向东去的人，他们说是某地方的百姓，躲避干旱饥饿和赋税徭役的事，将要迁徙去住其他郡，希图得到点浆汤菜粥，偷着活上一早或一晚。他们一边走，一边很忧伤，怕不能如愿。白天在路上奔走，晚上就没有个住宿之地。像这样，我见到的近于千多人。因此自己想：幸好我生长在四方没有灾祸之时，我和这些百姓同受朝廷的恩惠养育，我却不知道穿蓑衣，拿锄犁那样辛苦的事，早晚有衣食供给。等到一天有事情发文告来召集百姓时，我又承袭世代积下的恩德，不冒箭石，不备战守，不驾车喂马，不几千里运送军粮。从年轻到成人，学的就是《诗经》、《书经》和文史，我早晚想的，都是道德的事，前代现代的得和失，即使不能完全理解，也差不多了解其中一二远的大的事情。现在虽然我和大家都被举荐给上司，又和大家都被拉下，名字没有上举荐书，不能跟下等的士人同列，企望主上的盛美光辉的照耀，还得大贤收录在身边。从路上来时，又有鞍马、仆夫代我的劳累，与您走在一道。到目的地就可以力求一篮子饭、一木瓢水浆应付早晚的饥饿，比起这些逃难的百姓，我是食用都有宽余，这也是足够我宽慰的了。这种事情细小得本不该向长者说，但是，您爱我，宠信我很深，我不敢把自己放在您的关怀之外，所以反复陈述，希望您知道我处这种境遇的态度怎样。
我深深想着的，您每每说：“经过我门下的人成百上千，惟独得生是喜悦。”到我走的那天，又赠给我文章，不苛求却赏识我的愚诚。又使我慨叹着离去。这是我从普通人得到，还应该感到知我之深，诚恳不忘；何况是大贤、长者，是国内学习的表率。您的话一出口，四方的人就用它估量人的轻重。我竟然得到这荣幸，这是应当感恩戴德欣喜幸运的，比从平常人那儿得到高兴万倍是可以理解的了。然而这实在都是圣贤的心意和业绩，不是自己的才能和力量能承担这种荣幸，不应该接受这种荣幸。这就是我既已攀附上大贤，幸运地知道我年轻时学的，多少有点儿合于圣贤之道，已经这样，我又怎敢不自己努力进修呢？我日夜刻苦用功，不敢有对不起古人之道的地方，这也是我报答您的心啊！然而恨我天性不足，学东西出于自己的意思，没有老师传授的方法。希望南方的使者来时，您屈尊给我写信，对我特别给予教诲，不只是增加我的光明，也实在是使我得以刻骨铭心地记牢，并佩服、尊重、效法它。想您教导的方法，没有不到的地方，委屈您借我恩惠和力量，使我最终成为人才，您没有舍不得的，我穷困、简陋的行迹，所以不敢企望众人，只是专心专意在大贤您哪。只恨我享受着美好的食物，不能白天晚上在您的几案、手杖旁边，接受您的教诲，等候您的谋划，向往、想念、勤恳、恭敬之情到了极点。说不尽，暂且停笔。曾巩两次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