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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Whos afraid of郑裕玲(2)

其实是改道而问,为什么郑裕玲受欢迎?

答案是大家都知道的——郑小姐的“恶”得人拥戴。一双大眼在怒火中烧得分外明亮,骂人时不仅声如洪钟,那姿态还直逼唱着《诺玛》时的Maria Callas-—“恶”的张力自肺部扩张至外壳,渐渐地,平装的郑裕玲再也装不住盛大的郑裕玲,五呎六时高一百一十磅的身体迅即炸开成满天绚丽的烟花,堂皇瑰丽,足使观者目瞪口呆。

有人称这为“零售的霸气”,我看是7-ELEVEN去得太多了——不见得所有门户都大开给牛记笠记廿四小时自由出入。就算郑的表演属零售,她也不止独沽一味。且看她为旅行社拍的“去旅行,我信晒康泰!”,拖着一匹驴在滩前作欣赏夕阳状,菲律宾激流中不忘翘起兰花手,哪一格画面不见她笑吟吟?其实,哪一格不是她对江湖卖药的讽刺?单刀直人的恶,少半点本色不行,自嘲就更加,郑裕玲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可见自信的程度,也就是camp的风范。

银幕下的郑只有比银幕上更confrontational。现在大抵不作兴了,十年前却是一言不合就把衣袖捋上去:“咁乜意思呀你?”恶固然也分忠奸:张牙舞爪是恶,动辄以同归于尽要挟全人类是恶,当然还有目下流行的随时有人在阁下门前轰几枪。比起这一些,郑只是恶得人情人理,恶在讲原则,恶在不求人——没有人说她是女皇御准,但若要她依阁下的本子办事,最好先练定上乘的说服力功夫。据《号外》黎姑娘传真,拍封面当日她一抵现场就摊开纸笔墨,问:“点解咁点解咁(为什么这样)?”依我看只是循例,变相地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若她真的执住你的一只耳朵,唯一脱身的法子是执起刀仔把它锯了去。奇就奇在我所认识的甘国亮也是个兵怕遇着的秀才,为了半点黑白会跟你辩上十日十夜的,就不知道与郑小姐走在一起的十年,二人有多少不分胜负的回合?

开头倒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恋爱经验尚浅的我,还在那一头大惑不解,他们已在另一厢变做接吻鱼,管它大街小巷石澳抑或铜锣湾。在《恋人絮语》里,罗兰·巴特写:

争吵——这一情景包括各种口角和闹别扭的场面。

争吵没有什么内在意义,既不会澄清事实,也不会带来转机。争吵既没有什么实效,也谈不上有什么逻辑意义,它只是一种奢侈,像放纵的性冲动一样去留无迹。

争吵的双方:经过一场风波(呕吐),恋人们又获得了新生。

作为一个编剧,甘先生的心力全数押在语言上。作为一个情人,他可是也想求证“爱情能否言传”?所谓谈恋爱,就是必须不停地talk talktalk talk,否则谋杀爱情的沉默就乘虚而人,一如死神专趁夜静盗去病榻上虚弱的生命。

郑小姐呢?仿佛她的“恶”也是从这些恋人絮语中萌芽。和甘先生吵架的姿势改头换面便出现在小屏幕上——对手换作周润发。真实和虚构的不断反刍,使她的演出一日千里。分别只在电视上的派拿往往比她更悍,最后总是收梢在她如小野猫般乖乖驯服;私底下的那一位则因爱生畏,更多时候舌头打结,两脚直跳——你问我当年谁开whos afraidof郑裕玲的先河,我自然答:甘国亮。还有谁?

两个人倒也在电视上公开打过一仗。那是港台社会剧集《百合花》的其中一集。陈沛琪编导,郑裕玲挑大粱,剧本与男主角均是甘先生。郑小姐演个自卑感极重的女郎,因为保良局出身,与男友走了一段日子,才鼓起勇气向他表白身世,不想对方计较的是女方清白不清白。

与甘氏其他剧本一样,情节是次要的,关键的戏剧性在于谁掌握到一场口角的最后胜利。只《百合花》是一次一面倒。他演的男主角有种软弱的笨拙,基本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舞台如是全交郑裕玲。只见她不服气地把一个“为什么”问了又问,手舞足蹈拍头拍额把对方逼埋墙角,那男子反而成了壁上观。一而再为自尊崩溃爬起来跌下去,却赢不过对方的不吭一声——她的争取主动变得毫无意义。

甘国亮曾经说过:“郑裕玲是个女的甘国亮。”拥护女权的读者且慢皱眉,为什么不说甘国亮是个男装的郑呢?我的意见是,因为甘先生愿意把心事付托郑小姐,让她做他的代言人。认识甘的人会作证,《轮流传》五个女角论戏份平分秋色,但以郑小姐的黄影霞最感人肺腑,最毫无保留——自白似的剧本交给别人演绎,一如在祭台之前把名誉、健康、往后每一日的光阴连指环穿进身边那个人的手,稍欠丁点信任不行。

通常我是不被一般娱记式猎奇文章挑衅的,唯独一次瞄到某报金山橙似的大字标题,大意是郑甘二人掩人耳目地假凤虚鸾,实情乃分头觅食的男女同志,立时拍案而起。先不谈那把同性恋当榴莲猪油糕一边掩鼻一边大叫街坊的丑恶心态,就是郑甘真的男女兼爱,或离或合,也不由这语不惊人的寥寥数句来假作惺惺的揭秘。

相反,我认为郑甘之恋是八十年代香港影视界一宗不容被遗忘的盛事,因为他们留下了精神上的开花结果。例如《明周》上后无来者的《人间蒸发》,例如……甘国亮称郑为郑小姐,郑裕玲叫甘作甘先生——谁说一定要白首同偕才堪称佳话?

听甘国亮转述郑裕玲的恶也是消暑解颐。有一次,说起拍长剧的大汗迭细汗,我奇怪郑小姐怎还自投罗网接下一部六十集。甘双手放驾驶盘,眼直视面前的高速公路,淡淡日:“有嘅,你知佢,带个人就埋位。日坟场外景,编导见佢一条身,问:‘阿嘟嘟,乜你手袋都唔背?’郑小姐问番转头:‘咁我个角色揸唔揸得车架?揸车会晤泊架车响附近?个手袋锁冲响车度!’”(“没有啦,你知道她的,带上人就上班了。昨天在坟场拍外景,编导见她就空身一人,问了:‘阿嘟嘟,怎么你手袋都不拿?’郑小姐回问他:‘那我这个角色可不可以开车的?如果开车怎么会不放在附近呢?手袋锁车上了!’”)

脑筋如放飞镖——似不似甘牌刁钻?偏又是百分百郑裕玲原著。说着说着,甘的面上浮起了张某写的“蒙娜·丽莎”:“一个女人蓦然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荫庇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

今时今日的郑小姐,早已学晓把自己保护得百毒不侵——朋友摸上影楼参观她拍封面,但觉空气中挂了个“阿姐在此,生人勿近”的牌子。不知道落了妆卸了甲让语录归语录之后,她可有静静一问:郑裕玲是谁?

1992年6月

补记于2000年5月2日

作郑在无线第出长剧的角色。

近年多次与郑几近达成合作——二〇〇四年与陶杰,〇五年与黄秋生,〇六年与刘德华、詹瑞文。由王尔德到莎士比亚,再由都会爱情喜剧到谐谑荷里活巨片,舞台仍旧是我希望看见郑裕玲施展浑身解数的地方,部分原因,是站在上面,更容易看见个人的真。

沈殿霞在《万千星辉颁奖礼》压轴登场刻,镜头忽然转向司仪郑裕玲,原本准备上前迎迓肥姐的她,情绪来得比脚步更快,逼她停在原地边忍边拭泪水。翌日报章提及此事,她自嘲“眼浅”,编辑显然不认同,标题才会是《嘟嘟露出真性情》。

真就是不设防。现在的郑比以前放松许多。几乎没有听到她谈起别人不是抱以欣赏态度。许是明白正能量是快乐之本,所以从容,所以眼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