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18152800000017

第17章 永怀嘉禾

那边厢无线电视四十周年台庆在即,这边厢邹文怀宣布卖掉嘉禾——两大香港电影大亨的晚年风景不免叫人感慨,尤其在我读到某周刊访问邹先生,谈到他和前老板后敌人是否还有碰面时,“有的,年龄相若的人已没有几个,谈得来者更少,所以偶尔约出来聊聊天……”——老而弥坚,追求再不会是鸿图霸业,却是心境澄明吧?

嘉禾于我是很奇怪的成长标记,以比喻形容,是“父亲和外遇生的孩子”。这样说是因为我这一代不可能不受邵氏电影的哺乳。上世纪六十年代粤语片纵未式微,但已不能吸引好奇眼睛愈睁愈大的小孩童。换个说法,是粤语片若非太与时代脱节,便是“太接近现实”。前者是当时的大明星占大部分是梨园子弟跨足银幕发展,所拍题材当然不脱大锣大鼓古装宫闱。面对如《火网梵宫十四年》、《枇杷巷口故人来》之类戏名,小孩的兴趣自然缺缺。反之便是反映市民心声,眼前的社会问题如《一楼十四伙》、《木屋沙丁鱼》一样无法满足小孩的虚荣心。唯有在武侠神怪如《如来神掌》,或后期由童星转型青春偶像的陈宝珠、萧芳芳竖起了青春片旗帜,粤语片在娱乐功能上才掀开了新一页。

只是芳芳宝珠再时髦活泼,粤语片的制作条件到底难以跟邵氏看齐。伊士曼七彩弧型银幕,加上戏院院线的素质,六十年代看电影绝对能看出“阶级斗争”——贫对富的想象,甚至批判,如长凤新等左派电影公司对有钱人的描写,便跟邵氏截然两样。譬如,改编自文艺青年依达原著的《垂死天鹅》,是把成长阶段备受抑压的少女心境写成“浪漫的绝症”,偌大豪华的深闺大宅里,住着空虚自怜的女主角,观众感受到的不是编导对角色的“审视”,而是“同情”。

女明星时代在邵氏头十年彻底击败了对手国泰(电懋),部分理由,是同样以大女明星和文艺片争取观众的国泰,一向更侧重人文气息,它们的文艺片,是正宗的文艺片——不以包装取胜,致力人物情感的刻划描写,而不满足于滥用引爆观众情绪的炸药。所以,即使片中出现男欢女爱,《香车美人》还是有社会众生相作为背景,《小儿女》(张爱玲编剧)有不同于主流的伦理探索。

然而当社会不再纯朴,眩目的物质世界自然更有市场。“逃避现实”是邵氏每年大量生产的“成品”的共同宗旨,古装黄梅调、时装歌舞片的潮流将无根香港人思乡和向往西化的两种心态冲出“鸳鸯”一样的特式饮品,我对邵氏的“感情”,便是在不知不觉中上了咖啡因的瘾。

即使一九六九年张彻加上王羽的《独臂刀》和它所开创的“武侠新纪元”不是我的那杯茶,我还是以自己为邵氏影迷为荣。故此,当年邹文怀率领罗维导演自立嘉禾门户,对只是小学生的我,“轰”一声如面对第三次世界大战。有趣的是,我既为《独臂刀大战盲侠》而展开的邵邹对垒紧张,另一方面也暗暗留意新成立的嘉禾用何招数向邵氏宣战。创业作力捧新人苗可秀主演《刀不留人》,男主角配谢霆峰之父谢贤,头炮并未打响。接而打出新武侠影后茅瑛的《鬼怒川》和衣依的《追击》都无法造成声势,眼看新品牌摇摇欲坠,上天就送给了嘉禾一个李小龙和之后的许氏兄弟,邵氏是输在触觉不能与社会接轨,然后便在《唐山大兄》、《精武门》、《半斤八两》等七十年代嘉禾经典的冲击下一蹶不振。

到后来重金挖角李小龙跳槽配搭何莉莉演《年羹尧》,计划却因英雄早逝而夭折。以为嘉禾的棋局就此大乱?成龙正在此时“你方唱罢我登场”。

嘉禾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确是一股气候,令邵氏不得不随机应变。连开拍戏曲片也是出于跟风:先有吴宇森的《帝女花》才有楚原的《辞郎州》。但在功夫电影可以打开外国市场的时代,邵氏还是只有张彻和他的谊子们把关,嘉禾却陆续捧出了洪金宝、元彪。除了演员,嘉禾在导演方面比邵氏更具慧眼:大师级如胡金铨在它的旗帜下拍了《忠烈图》和《迎春阁风波》;新人如谭家明,处男作《名剑》也是嘉禾出品。

嘉禾无疑有它的“时代气息”。而今一个时代告终,邵氏则仍借无线电视把它的精神继续影响香港人。此时此刻我知道我将永怀嘉禾。

2007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