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顺着他的帽檐流下,连成串子,像是落下无数流苏。他的两只眼睛隐匿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却能从他紧抿的嘴唇中透露出他此刻的不耐烦。
辰杉挣扎着,说:“辰君,你别拉着我,我去捡你的围巾!”
“不要了。”辰君一边拉着她一边往回走,“你知不知道暴雨天为了尽快排去积水,工作人员会把窨井盖推开,你这样急赶着过去是想送死吗?”
辰杉心里埋怨他将话说得太过严重,脑袋还扭在后头看那条命途多舛的围巾,果然一个转弯,它便顺着水流离开了她的视线。她急得直跺脚,“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怎样能照顾自己!”
辰君很固执地牵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知道。”
直到坐上出租车,辰杉还在为刚刚这个小插曲暗自生气,她拿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气冲冲地将头靠在玻璃上。车内的暖气尽管打得很高,可湿漉漉的衣服紧紧黏在身上,还是冷得人打战,而又因为辰君的存在,她整个人更不舒服起来。
辰君在后面紧紧盯着她的别扭样子,明明他是在为她着想,可她怎么就是不理解,总是要冲他发起脾气。可他又不能不理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贱得可怜,推推她的肩膀求和时,她还老大不情愿地乱哼哼。
辰君说:“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医生,不知道身上出了的是什么就乱涂药,你这就叫作能照顾自己?”
辰杉使劲地摇头,“我不去,我还要去找工作,已经好多了,都不怎么痒了。”
辰君咬着牙,被她的驴脾气气得脑壳生疼。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亦是难缠,他执意要下车送她,她却怎么也不肯,不停强调着雨大雨大,辰君怒了,“我已经浑身湿透了,情况还能怎么再坏?”
辰杉说:“可是车子很难打到,从这儿去你家虽然只有三站路,这种天气也够你走会儿了。”
辰君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辰杉一时语噎,顺嘴就把实话给溜了出来,想来吴梦雨没有出卖她,她也不能让人家里外不是人吧。于是将后排座位的安全带给辰君绕了上去,一言不发就从车子上溜下来,刚刚拿了行李,拼命跑去驾驶位让司机开车。
辰君隔着一扇窗户,看到她急得满脸通红,豆大的雨砸在她脸上,眼睛因为灌进的雨水闭个不停。她都狼狈成这副模样了,还尽想着他会不会有事。
连司机也笑起来,说:“你小女朋友还真挺疼人的,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现在有几个女的能这样啊,不要男友哄着逗着都算懂事了。”
辰君却不敢苟同,愤愤地说:“她就是一个死心眼儿罢了。”扭头自车窗里向外看,她正站在一片雨帘中艰难地打开伞,埋着头,像是一只乌龟般拖着她的全部家当往前走。
[仰视至高处的你]
辰杉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好自己,急匆匆地带上一早准备好的中英双语简历和大学期间的所有证书,风风火火地赶往翰大校园招聘会。国内的学校大部分要到六月才完成答辩,辰杉抢住这一段的时间差,力图多跑几家校招会,一方面可以积累面试经验;另一方面能了解行情,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份不错的工作。
她起先信心满满,大有一种被人追在屁股后头的优越感。按理说她的大学并不算差,在世界上的排名不说是第一第二,至少还不难看。学的专业又是极易就业的应用型工科,而漫长的留学生涯经历锻炼了她的口语,培养了她的吃苦耐劳精神,找到份工作想必是不难的。
然而现实毕竟是残酷的,因为市场行情不景气,今年有不少企业不参与本次招聘会,往年拥挤的招聘会现场,今年少了不少人气。选择本就不多,许多要招机械专业的企业还设立了自己的重重门槛,其中性别歧视显得尤为突出。每每辰杉刚一坐下,对方的HR就用一种敬而远之的笑容告诉她,“因为要经常跑车间,工作环境恶劣,工作强度又大,这一份工作可能不大适合女生。”
而有些单位也不打击你的积极性,尽管收下了你的简历,但仅仅是在上面随意涂画两笔,问个姓名、哪儿人,顶多再问问是否为独生子女。企业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若用人并非来自企业所在地,那他们就要考虑你是否会因为家庭原因中途放弃这份工作。毕竟培养一个新人的过程是漫长而耗资巨大的,若是你中途退出,那企业便要蒙受一定的损失。在考虑至此后,辰杉每每遇见外地来的企业,总要不厌其烦地说一声,“我们家很支持我出门闯一闯,也愿意为了我把家搬去工作所在地。”然而对她感兴趣的企业还是寥寥,每当看到HR与男生们交谈甚欢,甚至邀请他们参加下一轮面试时,辰杉就别提有多沮丧了。
她手握着一厚叠发不出去的简历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望天,一时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花四年的时间去读一个大学,白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到最后别人连看也不看你一眼。
手机突然响起来,居然会是辰君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接听了,心里祈祷他千万不要发火,然而她在乖乖回答了现在在哪儿正做何事之后,就听对方冷冷地问:“我不是说过要带你看医生吗?”
辰杉有些哭笑不得,“我以为你说着玩的呢。”
“我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爱说笑话的人?”对方反问。
辰杉当然不敢嬉皮笑脸地说你像,辰君的语气是喜是怒,什么时候该开玩笑什么时候又该正经,她自认拿捏得准确无比。她拿手指抠着鞋面上的一只水钻,小声说:“我一心想着出来找工作,所以就没等你。”
辰君说:“你待在那别动,我现在去接你。”
辰杉刚想说不用,便听到那边引擎轰鸣,电话嘀地关上了。
没过多久,有个人撑把伞站在她面前,她自黑色的皮鞋向上望,同色的窄腿,贴身剪裁的莱姆绿小西装,整个人显得分外颀长,一张干净的脸掩在黑色的伞下,英俊得让人怦然心跳。
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拿脚尖踢了踢她,“起来。”
辰杉扁扁嘴,心中虽有埋怨却不敢说,跟在他的身边亦步亦趋。她偷偷地去看他侧脸,倒也不是十分严厉的样子,维持着一贯的淡淡然。她想,若是现在问他能不能放她一马,估计应该不会被骂。
谁知辰君倒像是会读心术一样,速度极快地瞥了她一眼,“先去医院,之后的时间随你怎么安排。”
辰杉鼓着两个腮帮子,讨好似的笑起来,也只好听他的了。
没料到这一回居然是吴梦雨开车,一路上尽听到她与辰君海阔天空地聊,虽然大多数时候仅仅是她大唱独角戏。她人尽管开朗到有些夸张的地步,然而车子开得极为平稳,也怪不得辰君放心让她带路。
繁忙的医院为他们一路大开绿灯,辰杉得以赶在一大群排号的人前看了专家门诊。心里正自过意不去,吴梦雨过来拍她的肩,怨声载道地说:“今天一大早辰大少爷就喊我来疏通,脾气坏得像是吞了炮弹,我刚睡醒脑子迟钝,稍微晚答应了一秒,就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她往四周望了望,确定前去取药的辰君不在,这才和辰杉偷偷说:“以前他虽然脸臭,但从来不怎么发脾气,我估计是被某人影响,也成了炮仗,一点就炸咯!”
辰杉隐约猜出来是谁,向她求证道:“你说的是不是林姐啊?”
“呀,这可是你说的,不关我的事哦!”吴梦雨扭她一下子,使了个眼风,“本来不该多嘴多舌的,不过你们是好兄妹,告诉你听听倒也无妨。有一天我送喝醉的辰先生回去,居然在家里看见了她。你等着吧,指不定哪天,她就升格成你嫂子了。”
吴梦雨反反复复比画着二的手势,以此代表林芷的名讳。辰杉的心往下沉了一沉,莫名地感觉倦意浓烈,她想到那晚打他电话的场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一个女人的声音之后彻底衰竭。
原来那才不是什么偶然,连吴梦雨都撞见过了。
原来他们真的在一起,废话,他又从来没否认过。
辰君拎着一袋子药出现在视野里,也曾一度耐心地向她解说过每一种药的吃法和注意事项。只是辰杉始终沉浸在无数的回忆碎片里,只看得到他两片嘴唇的开合,却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辰杉一连整月都在外头奔波,网上的招聘信息更是投了不下几百封,却总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鲜有电话打来让她参与一次面试。她整个人晒脱了一层皮,顶着一张黑脸盘子四处游荡,尽管自感花容月貌不在,却以人家公司就爱这种劳动人民的质朴为由,暂时蒙蔽下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再次晋升为富家太太的谈悦总是一边涂着各色的指甲油,一边劝自己这黑瘦的女儿放弃,“搞机械的男生遍地都是,人家有力气能吃苦,车铣刨磨样样来得,谁要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不如过来好好拾掇拾掇自己,你瞧瞧你那张脸,就比包公少个月亮了!”
同时,边打击还要边鼓励,给了一巴掌后自然要给块糖吃。她安慰女儿放宽心,反正她们母女俩就算是一辈子不工作也不愁吃穿。辰杉不相信,谈悦拍胸脯保证说辰家百分之五十的家产都要划拨到她们名下,可问她辰建山那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心,她却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
辰杉只当她是做白日梦说胡话,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往外面跑。好容易有个HR打电话过来,让她下午去参加面试,尽管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小民企,可也算是机会难得。
她叼着一根冰棍挤上公交车,趴在驾驶位旁的一根杆子上边吃边蹭风扇吹。翰府的天气忽晴忽雨,前几天还是风雨大作,这几天便艳阳高照,气温一度上升至三十摄氏度,热得街上满是短膀子的行人。
司机的座位边搁着一份发皱的报纸,黑体标题写着“史上最难就业季”几个字。这一年的普通高校毕业生人数达到前所未有的699万人,截至目前本科签约率不到四成,许多留学回来的海归变海待,太多人因为现实不达预期而大叹追梦乏力。辰杉亦是觉得受挫,很多时候,她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和无视中怀疑起自己,不知自己到底价值几何,要往何处又要做些什么。也是忽然间体会到方佳敏的那些艰辛,在生存与自尊的重重压力之下,在心理预期与残酷现实的巨大距离之中,是怎样迷失掉自己的本心,丧失了对于生活的希望。
然而只要活着,用力呼吸,便总能够见到温暖的阳光。或许在幸福没来敲门之前,你所要做的就是抓住每一次的机会,然后静静地等待。
辰杉点头为自己打气,握紧了拳头要和这世界死磕。随着这颠簸不断的车子走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她终于在终点站的一片荒芜地下车。不少的工业企业在此处扎根,都是集装箱一般的白色厂房,仅能从不同颜色的房顶区分企业。
喊辰杉面试的是一家专业制造铝制汽车缸盖的企业,因为厂小人少,一上来便是公司一把手王总亲自接见,他尽管肚大个矮,人却精明,带着辰杉参观厂房的同时摆出一系列的问题刁难她。辰杉一路胆战心惊地回答着,同时还要忽略他那股毫无根据的浓浓自豪感,而在提到辰杉是自英国留学归来这件事上,他颇有些遗憾地说:“现在出国留学实在太不稀奇了,稍微有两个钱都能出去,谁知道他是不是上的野鸡大学。不少海归眼高手低,明明什么都不会,还愣是把自己当成个人物,顶多就是英语口语好点嘛。可现在会说英语的也不值钱啦,是个人都能冒出来两三句。小辰,你除了英语,会不会说点德语,我们公司其实和德国那边的企业合作得多些。”
辰杉听得是头涔涔而泪潸潸,仅有的一点过人之处也被踩成了渣。她勉强挤出几点笑容,心虚地说:“不好意思,王总,我还真不会德语。不过德国人大多也会说两句英文,我想交流起来应该不成问题。”
王总一脸不相信地看了看她。
不足半个小时的面试之后,王总让辰杉先行回去等消息,等他和几位领导商量之后再做定夺。辰杉忙不迭地送笑脸,礼貌地向他微微鞠了个躬,自己一个人跑去车站台,至少等了半小时,这才又坐上了回家的车。
途中一站不知怎的格外热闹,许多人手捧鲜花和荧光棒,一群群地往同一地点走。司机不禁感叹,“这年头的孩子真爱追星,这么热的天也愿意出来晒太阳等偶像,宅在家里吃吃喝喝多舒服呀。”
辰杉也往外头望,却在看到宣传牌上辰君的头像之后,一下子跳起来从车后门跃出去。即将关闭的车门几乎要将她夹住,司机狠狠补按了按钮这才放她顺利通行,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心想这又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追星族。
辰杉顾不了这许多,一路狂奔到这一片的中心广场上,哪里还有属于她的空位,人群早将临时搭建的舞台包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一个个恨不得挤去最前的狂热粉丝。
辰杉在后头死命踮着脚,却只能看见一个叠着一个的黑脑袋,忽然听到前排的人疯狂大喊辰君的名字,这股浪潮迅疾地涤荡过来,她四周的人也跟着喊起来。辰杉终于看到了他,尽管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影子,穿着银色的西装,翩翩而来,气度不凡。旁边的一众女孩大呼“好帅”,做出种种晕倒、胸内小鹿乱撞的动作,她也觉得莫名的兴奋,一时间因为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亲密关系而萌生些许骄傲。
她多想告诉身边的人,这个男人曾是那样地爱过他。然而,她到底还是不能,只能这样远远地,像是一个年龄偏大的狂热粉丝,对他投去这样灼热的视线,心内隐隐地产生些许虚荣的快感。其实,这样或许就已足够,只要可以看到他,默默地想着他,知道他过得很好很幸福,便已然是足够。他永远是这样的优秀,就该站在高高的台阶向下俯视,而她,早已做惯了一个普通人,一个融入陌生路人之中,便会消失不见的普通人。
或许,这便是他们的宿命。
辰君的露面是短暂的,他向台下的粉丝们挥手致意,便在吴梦雨的带领下匆匆下了舞台。无数的粉丝开始往台后方挤去,被困在中间的辰杉也被迫往这一边移动,却在摩肩接踵中被人踩掉了鞋子,她连忙站住了弯腰去捡,却被疯狂的人群推挤。她感到一股股的力量将她撞得东倒西歪,鞋子在无数的踩踏中变得面目全非,而她踉踉跄跄终于抵不住这股浪潮,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有无数的脚踏在她的身上,她尖叫起来大声呼救,抬起手臂护住自己,以便能使劲推开身边的人。尽管见到她的人都在拼命地避让,然而后头一波波的力量袭来,周围的人也是身不由己。后排的几个男生看不下去,扯着她的胳膊将她向外拉,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也已赶到,拼命推开人群,在相互角力的推搡之中,将她解救出来。
辰杉被安排在附近大厦的一间办公室里休息,前来负责处理善后事宜的吴梦雨刚一推门进来就被吓个半死,她流了一脑门子的汗,几乎尖叫起来,“辰小姐,怎么是你!”
辰杉表情尴尬,忍着身上的剧痛,央求吴梦雨不要把此事告诉辰君,然而她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刚一转身就给辰君发了条短信。吴梦雨大感事情不妙,以辰君对这个妹妹的重视程度来看,今天的一劫估计难以逃脱,倒不如坦白从宽,争取领导的宽大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