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杉闭上眼睛,已然厌倦了这样的一种争吵,清晨的寒风刮过她耳边的碎发,尾梢刺得她皮肤一阵隐痛。天已渐渐亮了起来,灯泡投下的柔和光线变得越发羸弱,残破的蜘蛛网上挂着一只死了许久的虫子。
“叶希,”她终于开口,“就到这儿吧,我们就走到这儿吧。”
“你什么意思?”叶希怒睁双眼。
“我的意思就是,我们分手吧。”
有首歌里唱“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辰杉想,若不是亲口对叶希说出这两个字,她也不会发现其实她对他有多在乎。他因为痛苦扭曲的脸,乞求时沙哑的声音,愁染的眉眼,落寞的背影,远离时渐渐消损的叹息……在她脑海里不断、不断地盘旋。
她或许将会失去这样一个和她青梅竹马长大的挚友,然而她亦愿乐天地想到他至少不会因为她身为女友时的冷漠再继续苦恼。更何况,他们之间已不是只有彼此,还横亘着一个无法避免的人,甚至,她还有一个孩子。
只是辰杉还是忍不住流泪,她在实验室里号啕大哭,直到满身罪恶因子的安德鲁也触景伤情,心里头满是酸酸的滋味。他将肥硕的身躯挤去她的身边,手臂揽着她的肩膀,静坐半分钟后,跟在她后头一起哭哭啼啼。
辰杉接过他递来的手帕,狠狠地擤了擤鼻子,气息不稳地说:“你干吗也哭起来?”
安德鲁拿粗壮的手指头揩了揩脸,大声地说:“早上我妈妈说给我准备了两块三明治,让我在饿的时候吃,可是我把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能够找到!”
“……”
“那你是为了什么哭的?”
辰杉扁扁嘴,“我失恋了。”
“哦,那你还爱不爱他?”
“我不知道,但我非常心疼他。”
安德鲁点了点头,下巴上的肉晃了两晃,他将搁在辰杉肩头的手收紧几分,蹙着浅棕色的眉头看向她,犹豫着问:“那你要不要……”
他哭得一脸红扑扑的,像是个过分大的苹果,五官挤到一起,很配合地帮肉腾出地方。他这样视线灼灼、炯炯有神地看着辰杉,让她心里不由得一惊,莫不是要向她表白,说让我来接着照顾你?
辰杉立刻摇头,“我不要!”随即从他怀里挣开了。
安德鲁被她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手扶着桌子边沿,很是艰难地站起来,他有些不满地咕哝道:“本来是想问要不要我帮忙把你的实验一起做了的,既然你不要,那就算了吧。我还是赶紧给我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把我的三明治送过来。”
辰杉一拍脑袋,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天回到房子里时,已近中午,卢小曼正坐在床沿上等着她。叶希则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上下都看不见人影,辰杉心里隐隐为他担心着,但也不断宽慰着自己,其实你并没有那么重要。叶希这样开朗的人是不会做出什么傻事的,或许他只是去找艾米丽或是谁聊天了,他这样受女生欢心,不知道会有多少红颜知己排队安慰。
辰杉给卢小曼端了碗白粥,卢小曼一脸的感激,她想必是饿了,一双筷子动得很快。然而吃了两口,咸涩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她哽咽着吃不下去东西,将碗搁在一边的桌上。
卢小曼去握她的手,泪眼婆娑地望着辰杉,“对不起,辰杉,我知道自己根本没脸见你,可我是真的是没办法啊。”
辰杉从她身边避开了,同时也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她的手。她想到平安夜那一晚卢小曼用带着哭腔然而很小心的声音说“辰杉,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怪不得聚餐那天她不愿坐去自己身边,也避开了机场送别的机会。
辰杉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卢小曼说:“孩子是无辜的,我想把他生下来,可我不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她神色一变,猛然跪下来,扯着辰杉的裤子,恸哭着说:“辰杉,求求你成全我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求求你把叶希让给我。”
辰杉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弯下腰,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急促地说:“你起来,你这是干吗,你到床上坐着去,你别让我瞧不起你,卢小曼!”
卢小曼一惊,立刻机械性地站好,坐下,两只眼睛里是空洞洞的。
辰杉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同时也以此掩饰心中的那份紧张,她说:“我和叶希已经分手了,你们之间的事情以后我不会再管。无论你们最终在一起了也好,不在一起也罢,都与我无关。但你并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即便没有你的出现,我也已经准备要和他说再见,你可以将我告诉你的每一个字都转述给他,我为我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女友而十分抱歉。尽管现在的他也许会觉得痛苦并且埋怨我的无情,但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与其留一个不爱他的人在身边,不如去寻找另一份新的感情。”
“谢谢你,辰杉,无论如何,都谢谢你。”卢小曼擦着眼泪,问,“以前你告诉我,只要一个人诚心诚意地向另一个人道歉,总会赢得另一个人的谅解。现在,我向你道歉,你还能原谅我,做我最好的朋友吗?”
辰杉没有吱声。
不大一会儿,安德鲁的短信便发了过来,通知她立刻回实验室照看制备试样的真空加压烧结炉。辰杉给他回了一个简单的“好”字,他立刻就发了一张笑脸过来。
她忽然发现,其实与一个人做朋友或是敌人,往往是存在于你的一念之间。好比这两个人,一个曾是恶意讹她一百英镑的坏小子,一个曾是愿意无偿借她一百英镑的好女孩,谁能想到会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将她脑中早已成型的印象偷偷调换。
辰杉离开这个房间之前,还是不甘心地问:“卢小曼,那个你高中起就喜欢的人,是不是就是叶希?”
“她是怎么回答的?”丹尼斯一脸的好奇。
辰杉说:“她没有回答,只是表情非常的奇怪。”
丹尼斯说:“辰,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尽管你因为这件事情感到难过,你却还是不忍心让你最好的朋友受到伤害,你几乎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辰杉刚刚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告诉了丹尼斯,因为一来实在无人可以倾诉,她把所有事憋在心里,简直闷得受不了,二来丹尼斯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朋友,这或许与他很早就出来工作有关系,他在为人处世上头有着许多见解。
她捶了捶后颈,舒展一下筋骨,身体终于没有那样僵硬,好像整个人都在慢慢恢复过来。在为店里的一个客人端上点好的甜点之后,她又回来对丹尼斯说:“我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好,丹尼斯,其实这个故事里还有一部分是你不知道我又难以启齿的,恰恰是这些,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丹尼斯想了想,“希望我这样说不会冒犯到你,辰,虽然你一直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也在行动上给予了她种种帮助,但你心底里还是充满着对她的不信任感,因为你可能觉得在这件事上,她的动机并不十分单纯。”
辰杉却予以否认,“我并没有这样想过,丹尼斯,这件事的偶然性是很大的,如果她没有意外怀孕,说不定直到现在我都还被蒙在鼓里。如果说是有意为之,那也实在太巧了。”
丹尼斯笑起来,“或许有一天你会赞同我的话吧。我想说的其实是,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阴暗之处,它不一定会蹦出来损人利己,但它的存在告诉我们,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道德高尚到毫无瑕疵的完人。所以,我恳请你原谅自己,并且相信,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辰杉向他道谢,彼此约好下了晚班之后,帮忙把她的东西从赫伯特太太的宅子里运出来。
她的账户上近日多出一万英镑,谈悦来电话告诉女儿,这是她打来的一笔款子,只说是她该得的一部分,并让她不要多想地用,至于其他的话,她一句也不肯多说。
辰杉得以用钱为自己找到出路,她在丹尼斯现住的房子里租了一个单间,无论旁人要如何想她,是逃避现实、落荒而逃,还是积怨太深,不愿再见故人,她都不想再待在那个有顶窗的小阁楼里。
凌晨到家的时候,叶希与卢小曼站在楼梯上说话,一个倚着楼梯的栏杆,微微低头往下看,一个颓然地坐在台阶上,将头轻轻靠着石灰脱落的墙壁。
辰杉说:“怎么不进屋子里说话,还怕有什么嫌疑吗?”话冲出口她便后悔了,尖酸刻薄得像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妒妇。她的心里似乎藏着一个小恶魔,会在理智松懈的时候,突然跳出来让她惊骇。
叶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垂敛着一切神色,仅仅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卢小曼仍旧是哭,她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如今只能捧出一把又一把的眼泪来博取同情了。
丹尼斯跟着辰杉进去房间,辰杉将行李很简单地打包,他负责将行李拎去楼下。
真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辰杉转身看看这间她住了将近三年的阁楼,不知为何地生出几分留恋。同样舍不得的还有叶希,无论如何,是他在她最寂寞最无助的一段日子里,给予了她最为宝贵的陪伴。
她蹲下身子,将他抱进怀里,像是安慰一个迷路的孩子。起初,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彼此的呼吸交织缠绕着,她的下巴紧紧磕在他的头上,豆大的眼泪一滴滴落入他的头发。
好像没有哪一刻让他们比现在更为亲近,她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一片空旷的操场边,叶希用稚嫩的声音告诉她:“你要始终记得爱护自己善待自己,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在意着你的喜怒哀乐。”
那时候,他竟是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时光并没有将我们的模样改变,只是在它不经意的流转里,将我们推至不同的人生轨道——只因一个错误,一个偶然,甚至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头微笑。
辰杉哽咽着,“我走了,叶希。”
他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赫伯特太太用刺耳的声音说:“祝愿你以后活得更加快乐,我亲爱的孩子,请在有空的时候务必回来看看我。”他猛然站起身来,想要去追,却被卢小曼抓住了胳膊,她说:“就让她走吧,叶希。”
他死死咬住牙关,双手握拳,浑身都禁不住打战。他将卢小曼的手推开了,走到楼梯上的一扇窗户往外望,她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跟随在一个异国男人的身后徐徐而行。
不知当时年幼的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时候,是否会有他现在这样撕裂的痛意。那时的岁月是多么的单纯美好,她每天等着他去喊她起床,不在乎他是一个拖着鼻涕的穷小子,每每只要一颗糖,就能让彼此乐不思蜀。他也曾捏着她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你会是我的老婆。
那时候,日子虽然过得尤为艰辛,但他始终有种暖意氤氲于胸口,仿佛看到她的笑容,便是对于他最大的肯定。他简单而且开朗,不若现在的这个人,用金钱与欲望,在一天天无所事事的时光里,消耗着无比宝贵的青春。
他始终在想,一直在想,若是他能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女人,等着她不经意间的一次回眸,是否她能放下过去投入他的怀抱。然而这终究只是一个想法,一个或许要困扰他一生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