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之前,我辗转待过三个家庭,我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很乖,守规矩,讲礼貌,绝不为大人造成烦恼。可他们不是后来又有了孩子,便是家里孩子容不下我的存在,一次次地将我重新送还福利院,那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和正常人相同的家庭,拥有很多很多的爱,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搁在我的身上就是这样的难。”她抿了抿唇,片刻后又说:“直到住进方家,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你,都对我特别特别的好,我感激你们更加敬重你们,因为如果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这个我。可我没有想到你会爱上我,告诉大家我是你的女朋友,而所有人居然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苏羽一定会成为方佳敏的妻子。起初的那两年,我不停地向自己催眠我也像你一样地爱我,可当时间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我却无奈地发现自己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他并不比你好,甚至连你对我一半的好都达不到,可我就是喜欢他,哪怕他有家庭也一样地喜欢他。你给予我许多,可我并不想要,他给我一样,我便欢欣鼓舞。所以,佳敏,问题并不出在你这儿,是我,尽管我曾经想过要接受这一生,和你天长地久走到最后,但请原谅我最终选择放弃,因为我并没有那么爱你。”
一切的一切,是因为我并没有那么爱你。
苏羽说,我并没有那么爱你。
或者事实是,她根本不爱你。
她离开的步伐决绝而且坚定,从他的世界里剥离而去,只留下一段斑驳的记忆。他再回首看这个小屋,居然顷刻间空旷开来,四周的墙急速地扩张,剩下小小的他站在中央,无力地垂下头。
又一次幻想过她会回来,像是上一次那样,在别处受伤,挂着眼泪,无声无息地坐回他的身旁。他将自己降入卑微的泥土里,俯在她的脚下,仍旧害怕开不出艳丽的花。
是何方,在何时,飘来一股股黑色的烟,在折断的翅膀上,冒着剧烈燃烧的火花。有浓烈刺鼻的气味,是来自烧焦的泥土,粉碎的枯木,融化的座椅,血肉模糊的尸体……
锋利的刀锋,在灿烂的阳光下有刺眼的亮,射入眼睛里,掀起炽热的风暴,燃着漆黑的瞳仁。
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静躺,那里连通着心脏,有跳跃着的节拍,为生命唱一首绝响。
方佳敏又一次醒来的时候,距离2013年的第一天只剩下了最后两分钟。病房里一片静悄悄,唯独仪器恒定的电流声和盐水缓慢的滴答声,刺激着他渐渐迟缓的听觉,更觉得这里沉寂得可怖。
病房外的过道里,辰杉倚着栏杆,远眺城市里的钟塔,秒针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风从远处而来,穿过积雪未化的深色树叶,蓦地,有承受不了重量的树枝折断,砸在一片枯黄的草上,那里,有雪水潺潺流向低洼。
辰君端着两杯热可可,站她身后,发现只穿了一件贴身毛衣的她,窈窕的曲线被修饰得淋漓尽致。高高盘起的头发落下几丝,拂过瘦弱的肩头,裸露的一段脖颈,皮肤白皙几至透明。
他心内一动,若是走过去,环住她,将她锁在栏杆与他的身体间,会怎样?
辰杉却已经扭头过来看他,将热气腾腾的可可接过来,双手捧着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她又努努嘴,“过来和我一起倒计时,快到2013年了。”
辰君将杯子放在栏杆上,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娇小的她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像是躲在盒子里向外看天空的小猫。他忙着去扭衣服上的扣子,她边喝可可边激动地跳起来,含糊不清地喊,“五、四、三、二、一!”
“嘭!”
凌晨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钟塔的四周同时燃放起烟花,鲜亮的色彩洒满整个天然幕布,一幕幕短暂瑰丽的好戏正式开锣。
“好漂亮的烟花,”她兴奋无比,冲辰君眯眼笑起来,“新年快乐,辰君!”
辰君却拿开她手里的杯子,颇有些不解风情地说:“把衣服套好。”
她脑袋一歪,眼睛里亮闪闪的,“喂,我祝你新年快乐了,辰君!”
辰君无奈地摊手,“可我没准备礼物给你。”
“唉。”辰杉低头,将鼻子贴在衣服上,一股淡淡的男人味,“真没劲。”
辰君却像变戏法似的,刚打了一个响指,就从她的耳朵后头摸出支红玫瑰。辰杉看呆了眼,两只手从衣服领子里钻出来,将玫瑰拖进衣服里,低下头去使劲地嗅。
“真香真好看!”她姿势不变,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是夜莺牺牲了自己,好让你把它送给我的吗?”
辰君摇头,“是我刚刚在楼下的花园里偷采的。”
她懊恼地笑起来,嘴里不停说着还给你,把玫瑰还给你,却始终一动不动,满足地闻着花香。
她快乐的样子像极了从前,好像没长大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总被他的一个接着一个的坏点子逗得团团转。刹那间,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五彩斑斓的烟花照耀在她的脸上、眼睛里,那股想要抱她的冲动越来越强,然而双手悬在半空,却突然有些犹豫,他迟疑着是否要去拿自己的那杯可可,辰杉却如同一枚小炮弹似的撞进他的怀里。
她埋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表情,“谢谢你……哥哥。”
辰君的身体猛然僵硬。
病房里忽然传来尖锐的响声。
辰杉与辰君回到病房的时候,方佳敏已经从床上跌到地面,正从散落一地的碎玻璃里捡起一片。他左手的纱布被解了开来,染成红色的长布横亘在凌乱的病床上,他的手腕处裸露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正流淌着同样红色的液体。
辰杉头晕目眩,捏着太阳穴伏在墙上喘气。辰君已经奔跑过去,从这个面容狰狞的男人手上抢下玻璃,他大声喊着,“方佳敏,你冷静下来!”用脚将地上的玻璃碎碴儿踢去一边,起身去按墙面的按钮。
方佳敏的第六次自杀,在一片鸡飞狗跳里宣告失败。来往的医生和护士灌满整个病房,他被辰君死死按在床上,有人来缠他的四肢。
原以为最差的人生便是一只待宰的鱼,被按在冰冷的案板上,拍打着尾巴等人开膛破肚——他却刷新了最差的定义,因为这些冰冷的屠夫剥夺了他最后的一丝尊严,却并不给他去死的自由。
他渐渐不再反抗,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用空洞无神的黑眼睛,迎接着永无黑夜的白昼。
辰杉来过他的床边哭泣,手里拿着一支红得耀眼的玫瑰,他却只看得到漫天遍地的血手印,一掌一掌地拍下来,狠狠扇在他的脸上,苏羽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喊叫。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他的名字。
五日后的一天下午,方佳敏终于开口说话,辰杉坐在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轻缓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拂开落在他皮肤上的头发,手心里的温度炙烤着他。
辰杉抿嘴笑着,吸了吸鼻子,说:“很快你就会好的,我还想看你打篮球,我保证会像个高中的小女生一样,满脸花痴地在场边为你加油。”
“篮球……好远的事,我记起了叶希,他曾说过要做不到最后不轻言放弃的三井寿,所以他追到你了,对吗?”他笑容虚弱,每说一个字都用尽力气,“辰杉,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辰杉止不住地点头,“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努力帮你实现。”
“请将我和苏羽的骨灰带回翰府,并且把我们葬在一起。”他苦涩地笑了笑,“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说我左右了她的决定。”
辰杉伏在他的手边泣不成声,辰君一言不发地站在身后,拿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方佳敏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所以用“终于”这个满腹牢骚直至些许冰冷的词语,是因为尽管在他的生命里充满无数喧闹的嘲讽和诸多拙劣的戏码,但总算能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告一段落之后,回归到永恒的平静。
辰杉说,夜莺为了那支红玫瑰,最终还是要牺牲掉自己。或许,这才是属于他和苏羽的最好的结局。否则,他们之间的故事是否又会重复上一段,在不停的背叛与原谅中走向八点档泡沫剧的庸俗桥段。
一心寻找所谓自由爱情以至于分不清是非黑白的苏羽终于受到了教训,只是这个教训太过沉重,以至于让另一个人失去了燃起希望的最后一点光。
如果方佳敏可以撑下去,接受这样一个无奈的世界,那他会不会在某一日醒来的清晨,蓦然感到过去的种种痴恋不过是一种无谓的执念,继而豁然开朗幡然醒悟,忘记这个并不值得他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
然而爱情终究是爱情,爱情便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辰君陪辰杉在住院部楼前的花园里坐了许久,直到天空变成单调的灰色,无数连绵的乌云遮蔽太阳,瓢泼似的大雨自上倾倒下来,辰君用外套挡住她的头,两个人一齐跑进了屋檐下。
辰君拿手帕为她擦落到脸上的雨水,刚刚抹完一张脸,忽然间又湿了一遍。他揉揉她的头发,说别哭了,她反而瘪着嘴巴,鼻翼翕动,哭得更加认真。
辰杉说:“我再也不想待在这儿了,一刻也不想。”
辰君按着她的肩膀,说:“好,我先送你回去。”
“不,”她嘴唇抖动,深呼吸了几口,“我想回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