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杉看到叶希一脸惊愕地盯着自己,突然回过神来,她赶忙去拉他,被抱怨道:“你在想什么啊,谋杀亲夫呢你!”她哭笑不得,一连说了好几次道歉,心里早把原因说了成百上千遍,却还是忍住了没有多嘴。
第二天下午,辰杉全副武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去“纸灯笼”。老板娘就站在临门的地方招呼客人,一见辰杉来了,甩开两手,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你这个死丫头,昨天晚上走那么早,后来又来了一拨儿客人,全是我一个人招呼的。”
辰杉心想反正是要走的人了,随便你骂什么,我只当作是耳旁风好了,等把钱要到手了,我再和你好好理论一番不迟。于是她低声下气地说:“那个,我——”
“你被开除了,”老板娘冒出来一句,“从今天起你就不用来工作了。”
杀得辰杉措手不及。
“可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你这几天的工资扣除你上班迟到的钱,我都算好了如数给你。别拿这副苦瓜脸对着我,你上哪儿也找不到我这么通情达理的人了。”
她将几张票子捏在手上,辰杉咬着牙顿了一两秒才去接,只刚刚触到个边,她忽然将手一松,纸币飘飘扬扬荡下去,落在辰杉的鞋前头。她把牙关咬得更紧,蹲下去捡,突然听老板娘说:“你来了啊,这么早,不像有些人,态度不端正,就爱迟到早退!”
这么快就把备胎给找好了,辰杉想着要不要和这人打个照面,好幸灾乐祸地看看谁来步她的倒霉后尘。
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鞋,黑色男款,居然找了个男的!辰杉边抬头,眼睛边随着向上的角度去看这个人,深色的工装裤,黑色的夹克衫,是个身材挺拔的高个子,然而视线最终落上他脸的时候,辰杉突然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方佳敏?”
[时间让你我改变]
辰杉刚刚到家就把遇见方佳敏的事情告诉了叶希,彼时他正在电脑上与一堆虚拟玩家开打DOTA,激战正酣的同时不断向辰杉灌输着“思想要猥琐,走位要风骚”的奇异心得。直到辰杉将话重复了三遍,他方才如梦初醒,眼皮子向上一翻,说:“这个世界果然很小啊,在欧村都能遇见他。”
辰杉两手支在台子上,紧紧盯着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怎么会去‘纸灯笼’打工,他可是翰府金融巨鳄家的大公子,没理由沦落到小餐馆当服务生。”
叶希却不以为然,“也许人家就是来体验体验生活的呢。”
辰杉说:“不像,我看他的穿着和以前比差太多,虽然炫富低俗可也不必摆穷,何况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了,总觉得现在的他眼里没有生气。”
叶希突然一丢鼠标,大声喊起来,“我靠,免费回泉水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辰杉一脸阴郁地盯着他,于是默默地将游戏退了,又将笔记本盖子合上,冲对面的她求饶地笑了笑,“不玩了不玩了,可我确实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呀,我都出来这么久没回去过了。要不然圣诞节你和我回去,咱们俩找个人问问?”
辰杉头一偏,声音低沉,“我不回去。”
叶希真是不敢触她霉头,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拿起来贴在脸上,带点撒娇地说:“咱们不管人家了行不行,你现在工作也没了,写东西挣钱周期又太长,接下来准备去干吗?不然你给我当小保姆,我给你开工资,怎么样?”
辰杉被他的模样硌硬了一下,身子猛地一抖打个激灵,按着他的脑袋就将他推开了,“工作那么多,我再找一个就行,何必劳驾您老人家。”
叶希一个不留神人仰马翻,仍不忘给她狠狠一记白眼。
一席话说得挺硬气,只是落实到实处便困难重重,辰杉在邻近跑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个工作。上专业课的时候,她托着腮帮子反反复复在心里盘算着支出与盈余,以至于老师喊了她两次名字的时候,她这才如梦初醒,举了举手说“here”。
满身学究气息的老师抬了抬眼镜,一双精亮的眼睛在后头熠熠发光,“辰,你能否为大家解释一下‘过冷奥氏体’的含义?”
辰杉当时就傻眼了,尽管这个词条她看到过无数回,可真要她解释起来还确实是一件难事。辰杉此刻颇有一种“少壮不努力,长大卖红薯”的悲切,都怪自己平时不用心钻研知识了。
她咽了口口水,很小声地支吾着,“呃,过冷奥氏体的意思是……咳咳,意思是:过冷的奥氏体。”
教室里安静了一秒钟,随即爆发出洪亮的笑声。老师挂在讲台上,颇有些不明就里地看着辰杉,她早已经满脸通红,像是一只熟透的苹果。
下课以后,辰杉忽然发现自己多了一个新绰号:过冷的奥氏体。大家用尽一切奚落之能事,各种打击她那颗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幸好一个旧友的电话挽救了局面,辰杉兴高采烈地说:“小曼!你居然隔这么久才打电话给我!”
卢小曼在那一头也是尽情地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这两个月野在外面玩儿,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你!”她神秘兮兮地说:“我可是正宗的重色轻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实话和你说,我今天还见到男神周杰伦了!”
辰杉也是一阵激动,“真的吗,本人酷不酷,你在哪儿看到的,他去翰府开演唱会了?”
卢小曼一本正经的,“本人当然酷了,我在娱乐台看到的,刚一打开电视就是他,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很有缘分啊。天,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要一个我这种内地的、九零后的、如花似玉的、体贴入微的女子做女朋友啊!”
“……”辰杉是一脑门的汗。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不亦乐乎,大半的时间都用在损对方上头,辰杉也顺带分享了一下课上的小插曲,被卢小曼毫无悬念地嘲笑了一番。
“对了,”辰杉打断她夸张的笑声,“我昨天遇见方佳敏了,可是奇怪的是,他的样子有些落魄。”
卢小曼表示赞同,“虽然很久不见,但也差不多知道他去了苏格兰读博,会遇上你根本是意料之中。我听我老爸说他爸爸刚刚申请了破产保护,现在门可罗雀众叛亲离,日子过得很是凄凉,也就不难想象他儿子在国外的生活了。”
辰杉一阵惋惜,“怎么会这样呢。”
卢小曼立刻强调道:“先顾好你自己吧大小姐,你自己的事本来就已经够头疼了,哪里还有空管得到别人。唉,也不知道是年纪见长了还是神经敏感了,越来越听不得别人的辛酸经历了,你以后还是别和我提方佳敏这个人了吧。”
“那我也一起消失好了。”辰杉郁卒,“对了,小曼——”她忽然又闭紧了嘴,说好的永远不提他,怎么又会念旧着想和她聊一聊。她紧紧咬着下唇,心底不停地喊不说他,不说他。
半晌没人说话,卢小曼问:“还有什么?”
“没事了。”辰杉情绪不高。
卢小曼叹口气,最难忍受便是别离,似乎往往要说一句“再见”,做明明已到结尾仍不甘愿的省略号——人如何能这样虚伪?她却还是对着话筒说:“下次再聊,辰杉,再见。”心里想的是,这个死妮子,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吧。
再见方佳敏是一天之后的下午。辰杉只有两节小课,叶希便开车接她去了一趟便利店,她很是仔细地挑了一包面粉,一棵白菜,又买了些质优价廉的牛肉,计划着回去包馄饨吃。谁知刚刚出了大门,就看到方佳敏疾步进来,叶希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好巧,居然又碰见你!”辰杉冲方佳敏点头,他乡遇故知,总有些特别的激动。
叶希用力拍他的肩,兴奋地说:“你来苏格兰也不和我说一声,也太不够义气了!”
方佳敏也是笑,许久未见的故友重逢,又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境遇里,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点温暖的感动出来。他说:“根本没来多久,那么巧,头一次出门就先遇见了辰杉。”
三个人走去路边的一排石凳,叶希接过辰杉手里的东西,下巴一点,示意她坐下来。方佳敏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底,便问:“你们俩现在……”
“她是我女人!”叶希自豪地说。辰杉立刻给了他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他弯腰喊着疼,说:“你下手还真重,我又没说假话!”辰杉扁扁嘴,又有些心疼地给他揉了揉。
方佳敏说:“你们俩感情还真好。”心里却不知怎的想到了辰君,不知当年发疯似的在意这个人的他,如今看到这样的场景,到底会作何想法。可这又与己何干呢,明明早已断绝来往,多年未有联系了。
辰杉摆手让叶希安静,对方佳敏说:“我们今天买了食材,想着回去做顿馄饨吃,你也跟我们一起吧!虽然我的房间很小,但有一扇很赞的窗户,我们可以边吃边看星星。”
方佳敏摇头,“我就不去了吧,苏羽还在家等我,”他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表明,“她怀孕了。”
“真的吗?”辰杉和叶希都是一惊,可随即又觉得这样的事其实也并不奇怪。读书的时候谈学业,再年长一些便是谈前程,而家庭孩子也便接踵而至了。
辰杉并不排斥成长,却有些畏惧它所带来的改变。
辰杉最终说服方佳敏,三个人一同去他那里做晚饭。他起初怎么也不肯同意,说是要给她和叶希二人世界的机会,并且很怕会麻烦到她。可在辰杉提出孕妇需要足够的营养,他一个大老爷们做不出好晚餐来时,他很为难地答应了。走之前,他先去便利店里转了半圈,拿了两罐子牛奶——辰杉注意到那是临近过期食品的特价区。
一路上,方佳敏给大家讲了一路辗转求学的经历,尽管曲折艰辛,他却一脸的无所谓,却在提到苏羽因怀孕休学的时候,满脸都是心疼的样子。他始终对家中的巨变只字未提,但也说在考虑是否要放弃学业,提前出来工作。辰杉与叶希唯有面面相觑,事关前途的抉择,他们并不能帮他出谋划策。
到了方佳敏租的房子时,尽管辰杉一早做好了心理建设,还是被这番狭小拥挤的模样吓了一跳:尚未收拾的杂物堆得处处都是,一张小床几乎占满了余下的空间,发黑的墙面粉皮剥落,露出一块块乌黑的砖体。与之相比,连辰杉的小窝也变得宜居起来。
苏羽对他们的到来很是意外,尽管境遇糟糕,她还是一如从前的美丽,穿着黑色天鹅绒的长裙子,高贵得像是一只欲飞的天鹅,超凡脱俗得与四周格格不入。辰杉觉得自己的心毫无征兆地揪紧一下,从小到大,恐怕这是唯一让她嫉妒过的女人,当年的她为了苏羽闲吃过多少醋。
不可避免地就想起了辰君,故友或故敌的唯一坏处便在于此——他们总是让你想起不想想起的那些事那些人。
方佳敏态度生硬地让辰杉和叶希坐一坐,可随即想到这不再是他位于滨海听得到潮水声的豪宅,这只是个蜗居,连下脚地都找不到的蜗居。他咬了咬牙关,觉得很是气馁,抱歉地说:“就先坐床上吧。”
辰杉让叶希自己先坐一会儿,她要去公共厨房里准备一下今晚要吃的东西。苏羽把一杯水递到她面前,淡淡笑着说:“怎么好意思,你来我们这儿,本是客人,应该由我们来招待的,可却要麻烦你来下厨。”
辰杉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搁去了叶希手上,她诚心诚意地说:“是我求着方佳敏带我来的,因为好久不见,真的很想和你们聚一聚。我和叶希都听说你怀孕了,恭喜恭喜,现在你就是一级保护动物,我来下厨反倒是一种荣幸了。”
苏羽还是道谢,一瞬间,让辰杉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们一直都是这样要好,过去的种种都不曾存在过。
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事,改变很多人。
辰杉窝在厨房一角的时候还在想这些事。她从沾满乌黑油烟的窗户向外望,一个满头瀑布般金发的小女孩,正一手牵着褐色卷毛的贵宾狗,一手牵着她衣着考究的妈妈,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太像一抹阳光,氤氲着让人温暖的氛围。她未必会想到这扇窗子后有个穷女孩在向外望,也根本不会体会到一个人心酸的时候有怎样痛苦的感受。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辰杉见是方佳敏,冲他甜甜地笑了一笑,手下揉面的动作加快起来。
方佳敏说:“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她连忙摇头,“唯一需要你帮忙的就是待会儿多吃一点,无论合不合你的胃口。”
方佳敏笑,“几年不见,你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的眼神倏忽又忧郁下来,那种久阔的老成,属于方佳敏的老成,带着一股沧桑的气息而来,他说:“以前看到你,就像是一个极度需要被呵护的小孩,总是带着闪躲的眼神跟在别人后头,可现在的你,完完全全变了。连叶希也是,刚刚和他聊了几句就觉得这小子越来越油嘴滑舌,你可要把他看紧一点。”
辰杉抿嘴笑,将面团从盆里拿出来,将刚刚找到的一个酒瓶洗干净了当擀面杖用,“你倒不如直接说我们已经老了,你自己还不是快要当爸爸?”方佳敏已经洗干净了手要来帮忙,还是被辰杉用身子挡住了推出来,她说:“别忙,我真能做好,你忘了我在‘纸灯笼’打过工?”
他又是一脸歉意,在她身边小声地说:“对不起,辰杉,我不知道你——”
“嘿,没事儿,那天我本来就是去辞职的。我可告诉你啊,那边的老板娘又小气脾气又大,你可一定要好好注意起来!”
方佳敏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尾的余光睨她,一脸的欲说还休。直到辰杉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询问了几声,他方才向后看看,确定没有旁人,说:“你和他还联系吗?”
“谁啊?”多此一问,显得人分外矫情。辰杉把耳根子红了一红,冲他讪讪笑着,“怎么可能联系,原本就是背着他走的。可能你不知道,不仅仅是他,我还完全断了和辰家的联系,也没有一点想要回去的念头。我妈前阵子才给我来过电话,说她已经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正要靠打离婚官司争点钱。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是做人女儿的,真的没有办法去批评谁,但我一直都在想,既然是这样地不珍惜,当初为什么要把我接去辰家,或者干脆点,不要把我生下来就好。”
方佳敏去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刚说你长大了,你就犯孩子气,如果没有了你,那今晚的大餐还有谁来做?”两个人相视笑起来,方佳敏又娓娓说:“其实这些年我和他也断了来往,你走那天是我拖住的他,彼此之间都说了一些重话,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这几年,我也总是在反思,那时候瞒着他,帮忙拆散你们俩,这件事到底对不对——”
“好了,我们不提这些往事吧。说真的,好像每次想到他,都有一种埋葬了青春的感觉,可他在我心里永远是温暖的,但我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不是冷冻结冰——我想尽可能地不去提到他。”辰杉打断他的话,“不如活在当下吧,现在可还有一堆事摆在我们面前,你有你甜蜜的烦恼,我也有我寻找幸福的忧愁,不过很幸运的是,我们身边都有一个人,始终不离不弃地陪伴。”
方佳敏居然笑得很勉强,片刻后,他方才若有他指、模棱两可地说:“也许是这样。”
辰杉忙了小半个下午,方才给每个人端了一碗馄饨出来,四个人围床坐着就闲话下饭,居然还吃得津津有味。若不是方佳敏要去“纸灯笼”上晚班,四个人几乎要聊到月上中天。
方佳敏随两人走到街角,这才彼此告别说了一声再见。
回去的路上,叶希的心情难得低落,他对辰杉说:“以前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完全没了那种锐气,眼睛里空空的,好像经历了很多,对什么都看穿了一样。我简直不敢多和他说什么正经话,只能在那边一个劲儿天马行空地瞎聊。”
辰杉本想拿“你能聊什么正经话”来揶揄他,可看到他情绪真的不高,才说:“如果一个人太想要生存的话,往往就忘了什么是生活了。叶希,我想以后多去看看苏羽,她现在怀了孕,多一个人照顾照顾她也是好的。”
叶希点头,“只要你别把我忘了,别说你照顾苏羽,就是照顾苏毛也行。”
辰杉去拧他的耳朵,“刚说你正经,你就开始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