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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春最初始的闪亮炽焰(1)

[年轻燥热的夏夜]

小曼刚刚走进教室,就一个劲儿地向身边人抱怨。

“我真傻!”她咽口唾沫,冲身后磨磨蹭蹭的辰杉翻个白眼,“真的,我只知道我老爸是世界上最蠢的人,没想到这儿有个人比他还蠢。”

有同学凑上来,和她勾肩搭背地嬉笑,“说说看!”

“今儿有个人听信小广告出去兼职,却被老板拖着工资不肯发。我路见不平一声吼,赶忙带着一伙人风风火火杀过去,好容易把这件事摆平了,她却还是撅着嘴跟后面,活生生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

辰杉轻声飘过来,又幽灵似的坐下来。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们心里都有数,小曼嘴里损的肯定就是这个怪胎。

辰杉是个不太合群的人,从她第一天垮着张脸、头发凌乱地踏入教室起,所有人的第一印象便都是:怪胎。再附带点邋遢。

她从不和人主动说话,也没人关心她的生活,只是从一些风言风语里听到,她自小跟着年迈的奶奶过活,时常是吃了上一顿没有下一顿,日子过得颇为艰辛。

只是人穷,偏偏进了市里昂贵的私立学校,这怎么办到的?大家心里的八卦因子被喂得又肥又壮,可是谁也不愿去问怪胎辰杉,只好旁敲侧击地向小曼打听。

小曼是辰杉的同桌,也是这个学校里唯一愿和怪胎打交道的人。她是一个天真烂漫到有些发痴的姑娘,偏偏总爱用点不成形的小脾气来伪装出自己大姐大的伟岸形象。

小曼来校的头一天,豪华的车队如送亲般浩浩荡荡驶入学校,清一色的法拉利,野兽般咆哮在校园上空。大家纷纷议论,快看快看,哪儿来的暴发户来咱这儿炫富了。

小曼却不恼,抓住几个好事者,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都是我老爸啦,他怕有人嫌我家穷,担心宝贝女儿受欺负。就是为了这么个破排场,愣是把我塞给了一煤老大的熊孩子当童养媳!”甚至不忘挤出两滴眼泪,以加强表演的张力。

直到现在还有人对这段往事深信不疑,每每遇到小曼,总是出奇相似的开场白:“小曼,你那小丈夫对你还行吗?”

不知从何时起,活泼快乐的小曼便和孤僻邋遢的怪胎形影不离了。起初每每看到小曼挽着辰杉,有说有笑地走进教室,所有人都倒吸口气,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但后来渐渐发现,实在是小曼这个人太好相处,不管是谁,靠在她的身边,哪怕是不说话,也要被她那灿烂的笑容感染。她总是有能力让旁人觉得舒服,无论是精致的五官还是乐天的性格,她就是有这样的天赋。

小曼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合,明明是带着一肚子的埋怨,上翘的嘴角却总是有着笑意,她手指一戳辰杉的额头,“她说呀,为什么单子上明明写的是‘巧克力试吃员’,到了那边,却成了她切巧克力给别人吃?!”小曼扑哧笑起来,“你们说这人多奇怪,明明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她心里念叨的还是吃!”

大家也笑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觉得,这个成天面无表情的怪胎和他们也差不多嘛!可一哄而散,回归自己的座位,这样大胆的想法又随即被抛之脑后了。

老师已经站上讲台,监督起大家晚读。教室立刻变成夏日里的池塘,一众癞蛤蟆眯眼趴在荷叶上,两个手掌一叠,豁到耳朵根子的大嘴巴一张,聒噪的声音便比地面卷起的滚滚热浪还灼热地响起来。

小曼在这时候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包,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塞在了辰杉立起的课本后头。辰杉很不好意思地偏头望她,她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书,倒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只不过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往旁边骨碌一转,嘴角的笑容像是浓郁的花香般弥漫开来,好像在说:“吃吧,知道你饿了一天。”

多好的姑娘。辰杉用手轻轻摸着那柔软的面包,却不知怎的感到指腹的位置烫得厉害,一直蔓延着烧到手肘、肩头,最后,连同俩耳朵根子都一并红了。

辰杉刚将面包解决完,老师忽然两手一摆,做出个安静的动作,教室里的癞蛤蟆们闭上嘴,声音一点点减弱下去。

小曼冲辰杉挤挤眼睛,“怎么了?”辰杉只是摇头,谁知道呢,她也不是老师肚子里的蛔虫。

教室外头却突然探进来一个脑袋,老师笑容满面地告诉大家,“同学们,咱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鼓动的效果不是十分明显,大多数人还是一掌叠着一掌,丝毫不给面子地懒散看戏。

直到这人挺直腰板,大大方方地踱步进来,教室里忽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紧接着,所有的女生都啪啪拍起手来。其中又数小曼拍得最响,她手肘一推隔壁的辰杉,努嘴道:“看,帅哥!”

辰杉这边还没抬头,那边已经开口,“大家好,我叫叶希,叶希的叶,叶希的希。”一阵哄堂大笑,老师颇有些尴尬地瞅着他,似是在说:臭小子,当着我的面玩滑头呢!

没人注意到辰杉的脸在顷刻间涨得通红,除了叶希。他那一双漂亮的眸子仿佛要嵌入她的眼睛,真是恨不得在她脑子里凿个坑跳进去,她才能无时无刻不将注意力集中至他身上啊。

老师问道:“你个子这么高,该坐哪儿才好呢?”叶希却已经拎着书包,大摇大摆地在辰杉后头的空位坐下来,他一副满意到要死的样子,笑道:“老师,我坐这儿就行!”

老师有些顾虑地问,“会不会太前,挡住后头同学的视线了?”谁知话音刚落,后头一扎马尾辫的女孩子便将身子一歪,自叶希“庞大”的身躯后艰难露出那张小脸,她举起手,激动地说:“不会挡住的,老师,这样特别好!”

底下不知哪个角落,突然有男声低闷地发出一句,“我——靠!”话音刚落,全班人都笑起来。老师板着张脸,嘴里小声骂了句什么,继而冲那小巧的女生翻个白眼,“你说的,就这么办吧。”

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反馈。

辰杉笑不出来,可也实在归不到愁的那一队,只是心里满是装满问号的泡沫,在想,他怎么来了,唉,他怎么来了?

刚一下课,便有一堆女生装着上厕所,成群结队地自叶希身旁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多漂亮的男孩子,黑得发亮的短发,大眼睛,高鼻梁,完美的下颔线——可往日里的口若悬河似乎一时间干涸至贫瘠,美男在前,她们反而哑口无言,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小曼学不会那矜持,直接转头向叶希笑,一甩刘海儿,潇洒地说:“嗨,叶希,我叫卢小曼,不是陆小曼的陆,是卢小曼的卢哦!”

一种笑料说两次也就腻了,何况叶希根本没空关心她到底是谁。他只是将食指伸得笔直,一下一下戳着辰杉的后背。她不理会,什么死脾气,他偏偏不信,戳得更加用力。

辰杉实在忍不住,将头转过来,颇有些怒意地盯着叶希。叶希一脸狗吃屎的得意,就差露出满口白牙哈哈大笑,他满意地盯着有些恼的辰杉,轻快地说:“这么巧啊,在这儿也能遇见你!”

教室里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拔长耳朵要听清每一个字。刚转来的帅哥叶希居然认得怪胎,哈,多么不可思议!

辰杉心里哼哼的却是,他明明是故意的,却拼命做出一副意外的样子。她紧紧咬着下唇,给他一个要吃人的瞪眼,“叶希,你简直烦透了!”

小曼赶紧一托下巴,没想到一贯呆呆傻傻的辰杉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别说,同桌这副面红耳赤的气恼样还真得她的真传。向上帝忏悔,她一直以为这会是个毫无脾气最好欺负的傻瓜蛋儿。

辰杉仍旧气鼓鼓的,“叶希,你到底怎么来的!”

叶希的眼中闪过一道狡黠,面对这样一个刺儿头,他是不气也不恼,甚至使出两根手指,和抚慰家里受惊的喵星人一样,摸着辰杉的一缕头发,歪嘴笑道:“嘿嘿,司机送我来的。”

这一回,不仅仅是小曼,全班人的下巴都掉了。

[时光撕扯距离的裙裾]

辰杉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说的就该是她和叶希这样的。两个孩子自穿着开裆裤起便已结下了深深的革命友谊,那时候,辰杉还不如桌子高,牙牙学语,口齿不清;叶希成天灰头土脸,嘴里挂着半颗摇摇欲坠的大门牙。

辰杉住巷子尾,叶希住巷子头。每天太阳刚一出来,叶希妈妈便用一整个巷子都能听见的声音喊他起床:“小兔崽子,讨债鬼,怎么又尿床了!”

不过五分钟,换了新裤子的叶希便急吼吼地跑到辰杉这头来。那时的他不比小床高多少,小刺儿头,大眼睛,又挂着两条鼻涕,看起来总有些傻里傻气。辰杉将身子一扭,脑袋埋被子里,心里气呼呼地想:又来吵人睡觉。

但大多数时候,辰杉更愿意半睁着眼睛瞧他,等他将手里热乎乎的油条往她嘴里送的时候,她满口的小牙便灵活地开动起来,直咬得咔吧咔吧响。叶希则靠着床,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歪着脑袋看她的时候,狠狠咽了口口水。

叶希的妈妈是个人精,总算从儿子每日回来嘴角不沾油星看出点端倪,抱着一大盆衣服,气呼呼地走到巷子尾,边拧着从辰杉家接出来的自来水,边开启大喇叭似的喉咙叫唤,“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尽吃我们家儿子的口粮,小小年纪就学你妈不正经,长大了也是个破鞋人人穿!”

将辰杉自小带到大的奶奶气红了脸,明明心里是恨不得上去和人理论一番,只是苍白的现实总让人两腿发颤,行动上便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她只是站在门后头,一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擦着,一面愤恨小声地抱怨:“嘴里积点德吧!”

辰杉和叶希就躲在墙角小声嘀咕,“你说什么是破鞋?”叶希指着辰杉鞋面被脚趾头顶破的大洞,一脸自豪地说:“这就是破鞋!”

辰杉抿了抿嘴,半晌,很认真地皱起眉头,“叶希,我以后可不要穿破鞋。”

叶希点头,鼓槌子敲鼓似的一连咚咚咚好几下,他捏着辰杉瘦弱的肩膀保证,“辰杉,你放心,我以后才不让你穿破鞋。你吃了我的油条,就是我的老婆,我妈说了,娶老婆就是要让她享福的!”

辰杉却猛地一惊。小小年纪并不大懂老婆的含义,却总是觉得有层小小的禁忌裹在外头,仿佛说是谁老婆就是最坏最严重的侮辱。她一屁股坐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两条腿直蹬,“不要,我才不要做你老婆!”

叶希紧紧咬着唇,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憋得整张脸都是通红的。终于,他也气得痛哭起来,将眼泪鼻涕糊得一脸都是,喊道:“不行,你就是我老婆!”

如果人的懵懂期并不是维持得这样长,或许叶希就该早早知道,这是辰杉对他做出的第一个拒绝。严厉,决绝,而且绝对真实。

没过几年,叶希家发迹,一举从巷子口搬去了市里豪华的别墅区。离开的那一天,叶希穿着崭新的小西服,挺着腰板,两手插着口袋钻进了辰杉的家里。

辰杉比小时候出落得更加标致,只是也更加不爱说话。忙着做手工补贴家用的她连头都没抬起来,只是斜斜一扫叶希光亮的小皮鞋,便觉得眼睛刺痛得厉害,赶忙低头快速忙活起来。

叶希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包装精美的糖,彩色的塑料糖纸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光线昏暗、空间狭小的屋子里格外刺耳。他将糖一股脑塞进辰杉的口袋里,弯着腰,鼻尖蹭着她耳边绒绒的碎发,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她光洁修长的脖子看。

“放心吃吧,吃完了我还来带给你。”

辰杉心里犯嘀咕,你都要飞去凤凰窝了,还来这麻雀巢干吗呢。何况,我吃你那么多年的油条也不给你当老婆,吃你这几块糖,你就能娶我做老婆吗?

乱七八糟的事情想了一堆,辰杉的脸上直泛红色。叶希猛然察觉,虽然不知为何,却觉得这样的她简直比平时还好看,不由得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适可而止,在她尖叫着退缩之前,又将手迅速抽走了。

叶希说:“我都要走了,你也不和我说几句话。”他杵在原地许久,直到门外传来她妈妈的大嗓门,他方才叹出口气来,很是有些悲伤地说:“那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辰杉心里一紧,手里拿糨糊糊的纸盒子塌了半边,叶希的脚步声已然凌乱地远去。她这才抬起头来想再看一看他的背影,谁知他忽然又掉过身来,苦苦一笑,露出满口白灿灿的牙,大声说:“放心,辰杉,我还会回来的!”

辰杉嘴角向下一压,两眼簌簌落下泪来。

或许就是这么一刻起,辰杉终于明白,这个世上的人总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你和他关系再亲有什么用,他的根,你的根,永远无法纠缠生长在一起。

就像她和叶希,昨日还不过街头巷尾,今天却已城内城外。他们俩,注定只有越来越远的份儿了。

叶希不曾食言,每每糖吃完的时候,他总是会再次出现。依然是光鲜夺目,依然是青春勃发,当年那个穿裤衩、为辰杉忙前忙后的孩童,早就成为一个美少年了。

时光是如此技艺精湛的琴匠,换一首曲子,轻而易举地演奏下去。我们却总跟不上节拍,也只好恳求拖一拖,再拖一拖,直到猛然看到别人的脱胎换骨才发现,自己,真是落下了好多年。

跟不上叶希的辰杉驻守在原地许久,最终,连如此小的立锥之地都不再拥有,和奶奶搬出这个阴暗的巷尾小屋,住进地下室的时候,她不停问自己,这一次,不进且退了吗?

她终于和叶希断了联系。却不知为何,忽然舒出一大口气。

青春期的到来,总是让无用的自尊心无限地膨胀,如果无法改变现状,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见。遮起眼睛,捂住耳朵,沉溺于自己世界的人,是不会再在意他人异样的目光的。

逃避毫无用处,除了聊以自慰。

可这一年,终有些事逃不过去。

那一日,翰府发布入夏以来的首次雾霾橙色预警,当上班的钟点声声催着人们出门时,大家惊诧地发现原本蔚蓝的天空变作一幕橙红色的大幕。人们像是隔着雾蒙蒙的纱帐来看这个世界,细微的粉尘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只是因为太过细小,才被忽略。

辰杉站上凳子,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去看外面,青绿色的矮小灌木开了一簇簇白色的花,蝴蝶仿佛飞在眼前,它粉粉的翅膀和肥胖的身体让她厌恶。忽然,在零零散散几个人的腿后,出现一双白色眨动的眼睛,光芒刺入她的眼睛,耳边已然传来脆脆的鸣笛声。

她赶忙去捂眼睛,椅子却猛然一晃,她重心不稳跌了下去。奶奶很快将她抱起来,替她仔仔细细地擦膝盖上的灰,殷切地叮嘱道:“小祖宗,不要哭,有贵客来了!”

她久未露面的妈妈谈悦穿一身漂亮的大红色长裙,从外面一阵风似的穿进来,只是不进门,单单倚着门框。她的嘴里叼一支雪白的烟卷,看人的时候爱微微垂下眼睑,嘴角有着欲笑欲不笑的弧度,她像一只懒洋洋的猫,藏着锋利的爪子。

奶奶压抑不住激动的神情,几乎要去握她的手,只一瞥脏兮兮的自己,又看看光鲜亮丽的她,忽地站住脚,只是说:“你终于来了。”

后头还有脚步声,很慢却很沉稳,一个打领带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跟上来,也堵在门口,两只眼睛将屋子里扫了一扫。妈妈向辰杉招招手,笑容灿烂地向这个陌生男人介绍,“瞧瞧咱们的辰杉,比小时候更加漂亮了。”她又和一脸疑惑的辰杉说:“宝贝女儿,你以前不是总问妈妈爸爸是谁吗,你看看,这就是爸爸,以后咱们都和爸爸住在一起,你高兴吗?”

谈悦将她一把揽进怀里,烟味更浓,呛得她直想咳嗽。她拧着眉头看这被称作爸爸的男人,自他精亮的眼神里读出些许挑剔的意味。也正是在这时候,她仿佛隐约懂了叶希妈妈口中那一声“破鞋”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