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恐惧的时候往往选择先问“你害不害怕”,因为首先承认便意味着更多的软弱,而当事实被转嫁至多人的时候,那他承受的负担便能少许多。听人说话很容易,但要想猜到对方的心思却很难,最简单的例子是一个人说“我醉了”,那他大抵还很清醒。
辰君反反复复想着辰杉的那几句话,所能得出的结论也不过就是这么多,明明是那样简单单纯的一个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连他都看不明白。而摆在面前最大的难题还是,他们的下一步棋到底要如何来走,他苦思冥想没有突破。
方佳敏已经打电话过来催了好几次,他一遍遍说有事不能赴约,可对方就是紧追不舍,最后甚至开车到楼下,几乎是把他架着绑出门。让人意外的是,家里的人员分外齐整,辰建山坐在沙发里看早报,谈悦则在客厅里插花,唯独少了一个辰杉。父亲对他和朋友的出行居然没有意见,还很大方地说了一句,“玩得开心。”
辰君的脑子里一路回放着种种场景,试图从中搜寻出蛛丝马迹。
方佳敏边开车边兴奋地说:“今天啤酒节开幕,咱们早点过去说不定能抢第一桶酒喝!还有一溜排的海鲜大排档,保管你吃了满意!”
辰君意兴阑珊,始终数着窗外一根根晃过的路灯杆,哪怕上了餐桌,面对琳琅满目的鲜亮食物,也还是没有引起半点兴趣。
方佳敏看不过去,埋怨道:“出来玩就放开了手脚,你总是板着张脸让人怎么下饭?”于是立马开了一瓶啤酒,豪迈地传递过去,谁知用力过猛,将啤酒洒了一桌,正好将辰君的手机泡了进去。
辰君连忙把手机取出来,苏羽早从包里拿了纸巾递给他,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拿她当空气似的对待,用自己的衬衫擦起来。
方佳敏将他手机抢过去,二话没说把后盖拔了,连着电池、电话卡、SD卡通通取走,“手机进水就要这么抢救,不然主板烧了,还要花钱送到店里去维修。”他又接过苏羽手里的纸巾,将角角落落都擦了一遍,“差不多了,这种天气,放阳光下头稍微晒一下就好。”
辰君还是黑着一张脸,“你小子真是个事精。”
一餐饭慢慢悠悠吃到下午一两点,方佳敏意犹未尽,大手一挥,说:“走,咱们三个K歌去。”
辰君依旧是老大不乐意地被强行拖过去,方佳敏大展歌喉的时候,他就在摆弄零碎的手机部件,已经拼起来好几次了,开机的时候屏幕还是不正常。
苏羽坐在他的旁边,将他焦躁的样子看个完整,心想还是不要多事吧,却又忍不住将话筒递过去,说:“你也唱几首,不是很喜欢周杰伦吗,《双截棍》《龙拳》《简单爱》《开不了口》……这儿的歌全得很。”
辰君听到那首歌名之后怔忪了片刻,脑海里总有某一夜里皑皑的大雪,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一棵被压弯了枝丫的大树下,但却并不是他第一次吻她,而第一次是他离开的那个早上——
他抿紧唇,唇角微微地往下压,眼睛里带着一股疏离,看向苏羽的时候总有一种轻蔑的意味。她将话筒又放了下来,就知道要触霉头。
辰君中途去了趟卫生间,方佳敏如临大敌,连忙让苏羽跟过去,“小心别让他跑了。”
苏羽也正好想私底下找他说说话,便跟在后头跑出去,谁知辰君就站在拐角等着她,待她一出现,他便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这一层楼的另一头。
苏羽途中有过挣扎,扭着手腕说:“你把我弄疼了!”
辰君愠怒,“我恳请你对我断了那种念头,我说过我对你一丁点兴趣也没有。”
苏羽一阵冷笑,“你是怕他看见了吃醋,还是怕辰杉知道后又不高兴?我喜欢谁是我自己的自由,你是可以对它不屑一顾弃之敝屣,可你也别觉得自己比我高贵很多,你的那种感情才是真的畸形。”
辰君握紧拳头,“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更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苏羽一阵坦然,“那我的回答也是一样,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你是佳敏的女朋友,未来的老婆,难道这还不够多?就算你想再找一个备胎,大可以去圈子里随便钓个金龟婿,但请务必离我远远的。”他说,眼神锐利,“你说得不错,她会不高兴,如果她不高兴,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傻瓜,不知道你背后动过什么手脚。”
苏羽木木地站了片刻,随即低声笑起来,转瞬间,她忽地蹙起眉尖,拳头雨点似的落到辰君身上,“你这个浑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水性杨花的女人吗,我什么时候落魄到要找一个备胎!”辰君无情地将她推开,她趔趔趄趄撞上墙壁,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你们都以为我是方佳敏的,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他的女朋友、我要嫁给他,他们家是养育了我,可不代表我就是他们一家的附属品,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爱好,有自己想去喜欢的人。我以为你是不同的,可你还是和他们一样,总要用自己的意志去左右别人。”
辰君告诉自己一个会耍诡计的女人是不值得去相信的,可他还是被苏羽的这一通话所影响,继而怀疑起自己是否任凭偏见驱使,从而蒙蔽了理性的判断。
他不说话,苏羽便更咄咄逼人,她紧紧握着两手,指节一片雪白,“你不是很在乎辰杉吗,行,那我给你一点提示,你现在立刻去包厢找方佳敏,问问看他到底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约你出来耗到现在!”
辰君一句废话没再多讲,离弦的箭一般飞冲出去。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尽管没有得到最后的证实,可他就是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但愿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方佳敏还在房间里号叫,房门猛地被人推开,就看到辰君阴郁着整张脸,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他心内说一声不好,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笑,“要不要来一首?”
辰君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们把辰杉怎么了?”
方佳敏绷着一张脸,拿手推着他的,说:“我们能把她怎么样,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你快说!”辰君吼。
方佳敏连耳膜都被震痛,也就再没胆量和他顾左右而言他,他瞥了一眼手表,叹口气道:“反正已经过了时间,我也不怕告诉你,你父母已经安排辰杉出国了,飞机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起飞。”
辰君急红了眼睛,挥着拳头要揍方佳敏,可关节直逼他的脸,他却仍旧一脸正色。辰君心里头狠狠骂了一句,尽管不甘心,却还是收回了力气,将他猛地推开。
辰君转身要跑,这一回,方佳敏死死拽住他的袖口不松手,他恨得牙直痒痒,“妈的,你就不能清醒一点,她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你就是现在赶过去也找不到她!”
辰君狠狠甩手,试图摆脱开他,“方佳敏,你给我滚,你这个浑蛋,亏我把你当朋友,你却联合他们一起玩我!”
方佳敏义愤填膺,“就是当你是朋友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她是谁啊,她不是你随随便便想爱就能去爱的人,她是你妹妹!
我不能允许你荒废前程,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给葬送!你就让她走吧,于你于她,都是最好的结局!”
“你闭嘴!”
“我就是要说!我求求你早点醒过来,找个好女人,谈一场真正的恋爱,结婚那天,我给你包一封厚实的红包,诚心诚意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那才是正常的感情,正常的人生。可我告诉你,辰君,现在,你现在就是一个男神经病,她就是一个女神经病,你们之间的感情一点也不正常,你们这是胡闹,是病态!”
辰君一拳砸到了方佳敏的左脸,他满脸厉色地推搡着对方,有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你骂我可以,你骂她就是不行!你以为你的爱情正常吗,你有种现在就喊苏羽过来,你问问她,她到底有多爱你,妈的她一边花着你的钱,睡着你的床,却一次次来找我诉衷肠!”
方佳敏脑中嗡嗡地响,摔坐在灰色的地毯上,尽管不敢相信,却仍旧极度失望地一拳捶在面前的玻璃桌面上。苏羽正靠在门外,面容苍白地仰视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灯,辰君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她低声问:“满意了吗?”
辰君一言不发地跑走。
和无数爱情电影里的场景不同,辰君最终没有能够赶上辰杉的飞机,而更让他挫败的是,他甚至连她去哪儿坐了哪一个航班也不知道。整个机场大厅里,只看到一个满身是汗的大男生,绕着座位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精疲力尽,背靠着墙角慢慢瘫坐下去。
辰君试图用一切方式找过辰杉,只是汪洋大海面前,一滴水的努力总是可以被忽略不计。找不到有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又根本寻求不到家人的帮助,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会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见不到她。
仿佛时间回到了高三那一年的夏天,他在炎热的日子里一遍遍徘徊在空荡荡的房间,居然感到一股寒冷自下而上地袭来。可无论如何,时间都在分秒不差地往前赶,无论一个人怎样失望怎样无助,总还是要一天天地活下去。
这便是最大的,不可避免的痛苦。
辰君还是像以前一样地上课下课,习惯自习到晚上九点二十分,再步行到隔壁的附中去等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校园里的香樟依旧葱郁,路灯依旧橙黄,只是来来往往的面孔更加陌生,人间百态,或喜或悲。
被送去维修的手机,终于在一个月的辗转旅途后回到他的手上,他急不可待地开机,看到熟悉的欢迎页面和清越的铃声,再迫不及待地翻找她曾经的号码,名字依旧是那四个字:莫库什勒。
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就该多抱她一会儿,再在她耳边,温柔地告诉她莫库什勒的意思。可为什么总要开不了口,她在小树林里回头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她“其实我也一直喜欢你”。
他将手机紧紧地捂在胸口,在第一缕秋风扫起地面尘土的时候,在想念的那个人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