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1379年)九月,占城国王派使臣向明朝进表朝贡。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中书省竟然不奏报皇帝,宦官出皇城办事遇见使者,回宫后报告了皇帝。朱元璋十分恼火,朝堂之上责问两位丞相:“朕居中国,抚辑四夷,彼四夷外国有至诚来贡者,吾以礼待之。今占城来贡方物既至,尔宜以时告,礼进其使者,顾乃泛然若罔闻!知为宰相辅天子,出纳帝命,怀柔四夷者,固当如是耶?”胡惟庸和汪广洋慌忙叩头谢罪,却又将责任推给礼部,而礼部则坚称已向中书省作了汇报,自己没有责任。朱元璋勃然大怒,为此连下两道敕书,将胡惟庸、汪广洋以及礼部堂官统统下狱,“穷诘主者”。
十一月,朱元璋借褒奖征西功劳为名,册封一批将领为侯,这批侯爵名单是:仇成为安庆侯,蓝玉为永昌侯,谢成为永平侯,张龙为凤翔侯,吴复为安陆侯,金朝兴为宣德侯,曹兴为怀远侯,叶昇为靖宁侯,曹震为景川侯,张温为会宁侯,周武为雄武侯,王弼为定远侯,共计十二位侯爵。不消说,封侯之举对收买武将之心,鼓舞军队士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为彻底清除胡惟庸一党,维护国家政局的稳定提供了胜算保障。
两位丞相被同时下狱,朝中的政治气氛立马大变,御史们纷纷出动,争相揭发胡惟庸专权结党、祸乱朝政的问题。原为胡党的御史中丞涂节见势不妙,为图自保,主动站出来检举揭发胡惟庸,称诚意伯刘基系被胡氏毒杀,并表示此事“广洋宜知状”。尽管汪广洋对这一指控矢口否认,但朱元璋还是以“广洋欺罔,不能效忠为国,坐视废兴”为罪由,将其贬谪海南。汪广洋乘舟离京刚行至太平(今安徽当涂)时,朱元璋又改变主意,遣使布敕,以其尸位素餐、无所事事,上不能匡扶国家、下不知民之疾苦以及当年不能匡正朱文正为恶、坐视杨宪图谋不轨等罪名,将其绞杀,并诏令将其“妻子配侍卫官军,诸弟皆杀之”。
孰料,在处置汪广洋一案的过程中又横生波澜:汪广洋有位小妾陈氏,她本是因犯罪被籍没入官的一位陈姓知县的女儿,颇知诗书,此间不愿受辱,便自杀殉夫。朱元璋闻报,怒斥道:没官妇女只赏给功臣之家,文臣何以得给?这些人置朝廷的法度于何地?乃令司法机构将六部堂官、属官全部下狱,严刑拷打,逼问口供。
此前检举揭发两位丞相的御史中丞涂节不堪忍受酷刑,便于洪武十三年(1380年)正月初二这天,告发丞相胡惟庸和御史大夫陈宁阴谋造反事宜。与此同时,已经被贬为中书省吏的原御史中丞商暠也做了类似揭发。朱元璋长叹一声,道:“朕不负惟庸辈,何得至是!”于是令群臣日夜轮番审讯,“惟庸辞穷不能隐,遂吐实”。
经群臣奏请,朱元璋于正月初六这天下诏将胡惟庸、陈宁等人处死。御史中丞涂节在此案中检举有功,但群臣认为“涂节本为惟庸谋主,见事不成,始上变告,不诛无以戒人臣之奸宄者”。 于是,“乃并诛节,余党皆连坐”。 胡惟庸的亲家——曾任中书省右丞、御史大夫之职的丁玉也被灭族。
根据明人俞本所著的《明兴野兴》记载,胡、陈二人被押至京城的玄津桥斩首之后,尸身先是被装进大坛,埋入一个丈余深的大坑中,次日,朱元璋改变主意,两人的尸体又被掘出,“支解于市,纵犬食之”。另外,二犯“妻子分配军士,子弟悉斩之”,家产籍没入官。
正月初七,也就是在诛杀胡惟庸的次日,朱元璋便急不可耐地向群臣宣布:“朕欲革去中书省”,同时,改大都督府为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十一日,正式向全国发布了相关诏书。
延续两千多年的丞(宰)相制度被朱元璋一朝废除,其动作之快捷,让人无法适应。也正是因为如此,后世很多学者就“胡惟庸党案”争论不休,甚至有人认为胡惟庸谋反事件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所谓的胡惟庸与陈宁、陆仲亨、费聚、李存义等人串联谋反,纯粹是涂节等人信口编造,朱元璋炮制出这个案件,无非是为了达到废相揽权、铲除功臣和籍没案犯家财充实国库等目的。
对于这类观点,笔者不以为然。结合正史的记载,依据情理来分析,笔者相信胡惟庸最初应本无谋逆之心,后来情势所逼,最终落入了皇帝的圈套。合理的情形应当是这样的:“胡惟庸党案”的发生确实是出于朱元璋的谋划——老谋深算的朱元璋提前设局,把胡惟庸当作棋子,有意纵容。仅有小聪明却缺乏大智慧的胡惟庸起初不识机关,得志即骄,忘乎所以,渐被朱元璋揪住了发辫。及至胡惟庸意识到危险之后,他已经没有退路,索性一条道走到黑,乃决定铤而走险,拚死一搏,却最终授人以口实,搭上了卿卿性命。故尔,我们可以认定,包括陈宁、涂节、陆仲亨、费聚、李存义等人,确实是曾经参与了胡惟庸的谋反策划。
丞相被杀,中书省废除,朱元璋的首要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他便顺理成章地实施第二个战略目的——诛杀所谓的胡惟庸同党。
通过前文介绍的“空印案”和“郭桓案”,读者已经领略了朱元璋兴狱杀人的残酷和惨烈,而“胡惟庸党案”牵连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长、涉案人物品阶之高,均超过前二者。大狱一兴,有司辗转审问,按名拘捕,严刑相加,威迫利诱,涉案人物如雪球滚动,枝牵蔓连。众多勋臣贵戚,公侯官吏,往往是朝登公堂,暮扛枷锁,凡一人被指控,其亲党家族一概下狱。在这场政治运动中,明初著名文学家宋濂一家的遭遇堪称典型。
宋濂是浙江浦江(今浙江义乌)人,早在至正十八年(1358年)朱元璋亲征婺州期间,宋濂便加盟到他的麾下。先后曾任五经师、起居注、侍讲学士、太子赞善大夫、翰林学士等职务,系朱元璋的文学顾问,也曾为太子朱标讲经多年,还曾作为总裁官编撰《元史》,被朱元璋赞为“开国文臣之首”。总之,他是明朝初期最负盛名的大儒。
由于宋濂长期为朱元璋父子讲解经史,故两家的私交甚为深厚。宋濂的次子宋璲是太子朱标的少年伙伴,朱元璋多次对其给予教诲,他曾对宋濂开玩笑说,你为朕教太子诸王,朕也教了你的子孙呵!
综合《明史·宋濂传》、《罪惟录·宋濂传》、《明史·后妃传》和《宋文宪公年谱》等史料的记载,洪武十年(1377年)正月,宋濂六十八岁,朱元璋见其老迈,准其致仕(退休)回乡养老。临行之际,赐其一部《御制文集》,另加钱钞、丝绸及衣服三套,对他说道:三十二年之后,用这些丝绸做百岁衣吧!把宋濂感动得老泪纵横。宋濂返乡之后,不置田产,不谈朝政,唯以著述饮酒为乐,到了每年九月十八日的万寿节(朱元璋生日),宋濂总会跋涉赴京,为皇帝祝寿。
洪武十二年(1379年)九月,宋濂陪皇帝登文楼时,一个步下踉跄,跌倒在地。朱元璋见他实在老迈,就随口嘱他下次万寿节不必再来。转眼之间,今年的万寿节又到了。由于“胡惟庸党案”的缘故,今年的朝廷气氛相当紧张,群臣都对皇帝敬而远之。倍感孤独的朱元璋情不自禁地忆起了宋濂这位老臣,往年这个时节,总是与他一起饮酒赋诗,那是何等快活!可是,今年的万寿节他为何不来呢?敢情朱元璋已经全然忘记去年曾对宋濂有过“不必再来”的随口嘱咐。心绪不佳的朱元璋越想越生气,便派人潜往金华暗访。
事有凑巧,暗访之人来到金华后,恰好撞见宋濂正劲头十足地与他人饮酒赋诗作乐。这个场景奏报上去,朱元璋备觉自己受到这个老儿的愚弄和欺骗,心中顿时萌生杀机,于是询问宋氏家族是否有涉胡党。刑部官员心领神会,洪武十三年(1380年)十二月,宋濂的长孙宋慎因案涉胡党被处死,宋濂之子宋璲也连坐被杀。紧接着,朱元璋派人将宋濂全家老小绑赴京城,准备一并处死。
马皇后与太子朱标闻讯后,一起找朱元璋替宋濂求情。马皇后说,民间为孩子请个先生尚且始终尊敬,宋先生教太子诸王,怎么忍心杀他?况且他退休在家,哪里知道朝廷之事!朱元璋责备说:这种事你不懂,也不该管!吃饭的时候,马皇后不饮酒,不吃肉,闷闷不乐。朱元璋感到奇怪,问其原因,她回答说:妾哀痛宋先生之刑,代替孩子为老师服心丧。朱元璋听后感到不爽,放下筷子起身离去。看在老妻的情份上,朱元璋到底还是赦免了宋濂的死罪,诏令将其流放四川茂州。
洪武十四年(1381年)五月,七十二岁高龄的宋濂拖着老迈的病躯,勉强捱到夔州。在一座寺庙暂作停留时,宋濂思前想后:眼下家破人亡,自己以老病残败的身躯还要被皇帝万里流放,这样活着实在是了无意趣!趁人不备,他以一根绫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宋濂之死,再一次验证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的真理性。
明人徐祯卿所著笔记《剪胜野闻》记载了这样一个掌故,说朱元璋有个特点,每当处理大狱要案,他总是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抓住腰中的玉带朝下按住,或咬牙闭目沉思不语,或如被激怒的猛兽一般狂躁不安。这种时候,臣属们总是噤若寒蝉,没人敢于劝谏和拂逆,一切全凭他的喜怒和意志处置。可是,奇怪的是,朱元璋从来不曾因为狂怒而导致局面失控。越是面临大事或处置大局,他越是处理得脉络分明,步骤清晰,能于狂躁暴怒和忍耐寂静间信手转换,忍常人所不能忍,断常人所不能断。这是朱元璋的一个特质。
朱元璋处理“胡惟庸党案”,就是一个典型的佐证:得到“胡党”的首批口供之后,凡中书省和各部院衙门的涉案文官,一概被其诛杀;而涉及到带兵武将,却又一概暂时宽宥。像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这两位是有确凿人证的谋逆首犯,可是朱元璋却下令赦免。当群臣“请诛”陆仲亨等人时,朱元璋解释道:“陆仲亨年十七,父母兄弟俱亡,恐为乱兵所掠,持一升麦藏于草间。朕见之,呼曰:‘来’,遂从朕。长育成,就以功封侯。此皆吾初起时腹心股肱,吾不忍罪之,其勿问!”果然,此语一出,攀咬勋臣宿将的口供逐渐减少,武将们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
其实,以朱元璋的智商,他不可能不清楚这样一个逻辑:既然做臣子的能够先行不忠,谋逆君上,那么,做君上的难道还应当对这种忘恩负义的乱臣贼子心怀恻隐?朱元璋生得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考虑到在当前形势下,北部尚有北元政权虎视,南部仍存云南梁王之患,东部亦有倭寇之扰,国基尚未巩固,尚须勋臣宿将出力。
不仅如此,为了笼络和安抚勋臣宿将之心,在诛杀胡惟庸之后,朱元璋继续采用与开国宿将联姻的策略:聘魏国公徐达的次女、三女分别为代王妃和安王妃;聘信国公汤和的长女、次女为鲁王妃;聘宋国公冯胜之女为周王妃;聘卫国公邓愈之女与安陆侯吴复之女为齐王妃;聘颍国公傅友德之女为晋世子妃;聘永昌侯蓝玉之女为蜀王妃;聘靖海侯吴忠(吴祯之子)之女为湘王妃;聘前军都督佥事于显之女为潭王妃;招凤翔侯张龙之子张麟为八女福清公主的驸马;招颖国公傅友德的长子傅忠为九女寿春公主的驸马;招东川侯胡海之子胡观为十一女南康公主的驸马;招武定侯郭英之子郭镇为十二女永嘉公主的驸马。在废除丞相制度之后,为了避免社会动荡,朱元璋用这种方式稳定政局,屏藩王室,确实收到一定的效果。
最出人意料的是,朱元璋在赦免吉安侯陆仲亨之后,还将他的儿子陆贤招纳为自己五女儿汝宁公主的驸马,以示不计前嫌。直到十年之后的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当时四海已经靖平,国家政局已然稳定,陆仲亨等人方被旧账新算,坐“胡惟庸党谋逆”之罪被诛。具体情况以后再讲。
§§§第三节 开国丞相李善长之死
明朝的首任丞相——素有“勋臣第一”之称的韩国公李善长,被杀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距所谓的胡惟庸谋反事件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不过,从严格意义上讲,李善长被杀事件仍旧属于“胡惟庸党案”范畴。
读者知道,中国封建时代,针对谋逆之类的大罪,朝廷往往实行连坐制度。胡惟庸是被老丞相李善长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围绕胡惟庸谋反事件牵连出如此大的惊天血案,他的恩主李善长自然无法彻底摆脱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