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潘元明先是派人送来降书顺表,等朱文忠率军到达杭州时,只见潘元明手捧张士诚所授印绶率一干文武官员,并捆绑着当初从金华叛逃而来的苗军元帅蒋英、刘震以及元朝江浙行省平章努都长寿等人,跪伏道左,以女乐导迎大军入城。朱文忠止退女乐,对所部将士下令道:“擅入民居者死!”一个士兵因向居民借斧劈柴,当即被斩首示众,于是全城肃然。
杭州守将潘元明的归降,使西吴得兵三万,粮二十万石。朱文忠遣人向应天报捷,并将蒋英、刘震、努都长寿等人解送应天,由舅舅朱元璋亲自发落。朱元璋十分高兴,他的处理办法如下:将蒋英、刘震等反复小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努都长寿等人乃元朝命官,发予路费,使其归元;潘元明献城归降,使军民不受锋镝,仍授其平章之职,其下各官属皆守旧职,听从文忠节制。对于自己的亲外甥文忠,朱元璋的嘉奖办法是——“加荣禄大夫,浙江行省平章事,复姓李氏”(据《明史·李文忠传》),使他能够光耀李氏门楣。本书下文改称其李氏姓名。
朱元璋宽宏大量,他放元朝江浙行省平章努都长寿北归元朝,没想到却牵引出张昶被杀事件。
早先,元朝户部尚书张昶与郎中马合谋、奏差张琏一行三人,作为朝廷钦差使者前来应天,册封朱元璋为荣禄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等职位。朱元璋杀掉了马合谋、张琏,却以一名死囚替换下张昶,并将他们的人头送到边界示众。朱元璋起初任命他为行中书省都事,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正月,朱元璋自称吴王,政权机构调整,张昶被改任为左司郎中。
张昶为人有才辩,智识明敏,熟于前代典故,据史料记载,应天吴政权的“建置制度多出其手,裁决如流,事无停滞”,“凡军府事,为昶裁定者十七”,为朱元璋的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作为元朝旧臣,张昶自认为是个失节的臣子,“心不忘北归”,故尔“外示诚款,内怀阴计”,他于私下怂恿别人对吴王朱元璋歌功颂德,劝他及时行乐,并“多陈厉民之术”,建议吴王“重刑法,破兼并之家,意在“欲吴失人心,阴为北方计”。孰料朱元璋机警过人,一眼就看穿了张昶的这套把戏,对刘基说,这家伙想学秦朝的赵高啊!刘基回答说,是啊,他背后必定有人指示。考虑到张昶确实是可用之材,朱元璋也就说说罢了,并未对他急于追究。
远在大都的元惠宗起初以为张昶已被朱元璋所杀,便率群臣对其设祭悼念,赐赠官谥,并提拔任用他的儿子做官。张昶闻讯,愈发心怀感激。此间,张昶闻听努都长寿将返大都,便修书一封,表白心迹,准备托长寿转交给元惠宗。事有凑巧,正好这几日张昶偶染风寒,卧病在床,与其关系友善的杨宪前往探望,于张昶卧室中发现这份书信,遂将其告发。朱元璋把张昶交由大都督府审讯,当负责审讯的冯国胜向他出具这封作为证据的书信时,张昶情知不可免祸,索性提笔在信封上写下“身在江南,心思塞北”八个字。朱元璋闻报大怒,恨恨地对李善长说:“被他侮弄我这几年!”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六月,也就是接下来徐达围困平江期间,朱元璋下令将张昶凌迟处死,并捣碎尸骨投入长江。这就是由努都长寿被特赦北归而引发的张昶被杀事件。
§§§第三节 张士诚之死
再来接着说前方的战事。随着湖州、杭州相继被克,东吴张士诚的都城平江,其两臂已去。十一月二十二日,嘉兴守将朱兴望和绍兴守将李思忠皆望风归顺。至此,朱元璋当初制订的第二步作战目标业已实现,平江城陷入了西吴的多路大军包围之中。然而,张士诚并不是孬种,他决计率领城中军民与平江共存亡,于是,一场持久攻坚战就此打响。
如何攻取平江呢?前面第五章中讲到过,一名叫叶兑的布衣儒士曾上书为朱元璋谋划天下,很具体地说了攻灭张士诚的办法,此次攻取平江,朱元璋采用的正是叶兑所谓的锁城法——“于城外矢石不到之地别筑长围,分命将卒四面立营,屯田固守,断其出入之路,分兵略定属邑,收其税粮以瞻军中”。这个办法的好处在于,自己以逸待劳,兵不血刃;而对方若不投降,则将被活活饿死!
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徐达率军兵至平江城南的鲇鱼口,击退张士诚的大将窦义;与此同时,康茂才在尹山桥焚毁东吴军停泊在官渡的战船千余艘,大败当地驻军。于是,朱元璋下令开始实施锁城方案:徐达负责葑门,常遇春负责虎丘,郭兴负责娄门,华云龙负责胥门,汤和负责阊门,王弼负责盘门,张温负责西门,康茂才负责北门,耿炳文负责城东北,仇成负责城西南,何文辉负责西北,各将负责一段区域,筑起围墙将平江城死死禁锢起来,然后搭建与城中佛塔等高的木塔,俯瞰城中,另搭建三层高的敌楼,每层配备弓弩、火铳及襄阳炮,不时向城中施放,以作搔扰恐吓。
这个阵势着实吓人,东吴其他几座未下城池——太仓、昆山、崇明、嘉定、松江等,“闻之皆降”,唯有张士诚的王都平江和由莫天祐把守的无锡尚兀自屹立。张士诚到底堪称英雄,他凭借坚固的城防工事,顽固抵抗,莫天祐在无锡遥为声援,聊可以作为张士诚精神上的安慰。
时间转眼到了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吴元年)二月,平江依旧巍然不动,徐达遣人到应天请示对策。朱元璋对平江的战略意图,原本是以困迫降,即“初不欲烦兵,但困服之耳。”今见张士诚如此顽固,态度便有所松动,回复道:“将在外,君不御,古之道也。自后军中缓急,将军便宜行之。”意即让徐达根据形势,酌情处理。于是,徐达便调取俞通海等诸将,做好武力解决的准备。
六月,朱元璋遣人致书张士诚,劝他效仿汉代的窦融、宋代的钱俶,顺天应时,全身保族。张士诚置之不理,并于六月初四那天令徐义、潘天绍出西门偷袭常遇春的营寨,令参政黄哈喇巴图率千余兵马出城援助,自己则亲率本部人马随后出城掩杀过来,常遇春、王弼等将接战,双方厮杀良久,东吴军渐渐不支,张士诚本人则因马惊而坠水,险些丧命,部下拚死保驾,才得以率部撤回城中。
已经归降西吴的李伯昇见旧主兼老友处境窘迫,便派遣一名能言善辩的门客前往平江规劝他投降。见到张士诚,门客直奔主题,非常惋惜地说道:“公知天数乎?昔项羽喑呜叱咤,百战百胜,卒败死垓下,天下归于汉。何则?此天数也。公初以十八人入高邮,元兵百万围之,死在朝夕。一旦元兵溃乱,公遂提孤军乘胜攻击,东据三吴,有地千里,甲士数十万,南面称孤,此项羽之势也。诚能于此时不忘高邮之厄,苦心劳志,收召豪杰,度其才能,任以职事,抚人民,练兵马,御将帅,有功者赏,无功者罚,使号令严明,百姓乐附,非直能保三吴,天下可取也。”
张士诚一听,颇不高兴,冷言道:“足下此时不言,今复何及!”意思是,你当时不说,现在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门客实话实说:“吾此时虽有言,亦不得闻也。何则?公之子弟、亲戚、将帅,罗列中外,美衣玉食,歌童舞女,日夕酣宴,提兵者自以为韩、白,谋画者自以为萧、曹,傲然视天下不复有人。当此之时,公深居内殿,败一军不知,失一地不闻,纵知亦弗问,故沦胥至今日。”
张士诚叹一口气,懊恼地说:“吾亦深憾无及。今当何如?”
门客道:“吾有一策,恐公不能从也。”
士诚回道:“不过死耳!”意思是,大不了一死,有什么不能听从的!
门客这才把此行的意图和盘托出,推心置腹地替张士诚分析:“死而有益于国家,有利于子孙,死固当;不然,徒自苦耳。且公不闻陈友谅乎?以锐师百万,与江左之兵战于鄱湖,友谅举火欲烧江左(指朱元璋)之船,天乃反风而焚之,友谅兵败身丧。何则?天命所在,人力无如之何!今公恃湖州援,湖州失;嘉兴援,嘉兴失;杭州援,杭州失;而独守此尺寸之地,誓以死拒,吾恐势极患生,变从中起,公欲死不得,生无所归也。故吾为公计,莫如顺天之命,自求多福,遣一介之使,疾走金陵,陈公所以归义救民之意,开城门,幅巾待命,亦不失为万户候,况曾许以窦融、钱俶故事耶?且公之地,譬如博者得人之物而复失之,何损!”
公道地说,门客的这番话十分雄辩,可是,每个人对生死意义的理解却各有不同。张士诚听后俯首沉思良久,对门客说:“足下且休,侍我熟思之。”最终没有采纳这位门客劝他投降的建议。
六月初七,张士诚再次亲率将士突然从西门杀出,其攻势甚锐,常遇春和张温等人仓促应战,一时竟然抵挡不住。恰在这时,站在城楼上督战的张士诚之弟张士信大概出于牵挂兄长安危的考虑,忽然大呼:“军士疲矣,且止!”遂鸣金收军。常遇春乘敌撤退之际,反守为攻,一直追到城下,并在紧邻城墙之地再筑堡垒,自此以后,张士诚再也无法出城。不久,不幸的事件接踵又至:这天,张士信坐在城楼上的帷帐里与参政谢节等人一起吃饭,忽然一发襄阳炮弹飞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脑袋,当场毙命,张士诚再失臂膀。
如此又围困了三个月,张士诚始终负隅顽抗,不久前刚逃到平江的熊天瑞命令将士拆毁城内的祠庙、民居为炮石,抵御西吴的攻城部队。西吴军队统帅徐达则令军士制做屋状木架,顶部罩以竹笆,让士兵们托举着木架遮挡矢石去攻城,效果颇佳。
至正二十七年(吴元年,1367年)九月初八这天,徐达攻破葑门,常遇春攻破阊门,张士诚之婿潘元绍、枢密使唐杰和平江知府周仁等人退到内城抵抗,又被攻破。唐杰、周仁及潘元绍等人投降,东吴兵四散溃败,西吴将士蜂涌攻入内城。
到了这个地步,张士诚俨然已以必死的决心来面对眼前的事实,他令副枢密使刘毅聚合残兵,仍有二三万人,然后亲自指挥这些士兵与攻城部队在万寿寺东街展开惨烈的巷战。这种困兽之斗的结果十分明朗,虽然西吴兵也伤亡严重,但结果还是东吴兵败了,刘毅也投降了。在此之前,张士诚曾问其妻刘氏:“我败且死,若曹何为?”刘氏答道:“必不负君!”于是,她令人将柴草堆集在齐云楼下,自己率领家属女眷在现场观望战况,等到城破,便点燃了柴草……
张士诚带着数名骑从逃归宫中,眼前的惨景令他感到凄凉和悲伤:家中空无一人,到处散乱狼籍,妻妾儿女都不见了,眼前的齐云楼正升腾着烟火,他知道那里是亲人们的归宿!什么舞榭歌台、楚姬吴娃,还有那金戈铁马、荣耀尊崇……往日的辉煌风流,转眼皆成烟云梦幻,人生不过是一场灵魂漫游的梦!张士诚相信天意,知道该是自己谢幕退场的时候了,于是,他毫不留恋地将一根丝绦套在了自己的颈项。
此时,天色已暮,徐达也率部而至。为了表示对这位末路枭雄的尊重,徐达喝止争先恐后涌向王宫的将士,特意派张士诚的老搭档李伯昇入宫晓谕故主。李伯昇见宫门紧闭,里面鸦鹊无声,情知不妙,乃破门而入,遂见张士诚悬挂于梁上,李伯昇急令部将赵世雄上前将其解下,发现人尚未断气,一番施救之后,张士诚又苏醒过来。
徐达闻报,令张士诚之婿潘元绍前往解劝,反复四次,张士诚始终闭目不语。于是,徐达令人将张士诚抬到船上,连同所俘的平章李行素、徐义、左丞饶介以及其他各地所俘的官吏,连同家属共计二十余万人,一并解送至应天。唯有对反复降叛的熊天瑞,徐达按照朱元璋事前的授意,对他实行斩立决。
值得一说的是,此次大军攻城,徐达事前与常遇春等将领申明朱元璋的旨意,令执法将士各悬小木牌,上书:“掠民财者死,拆民居者死,离营二十里者死!”及至城破,由于戒令严明,军士皆不敢轻举妄动,对百姓真正做到了秋毫无犯。
张士诚城破被俘,往日曾与他互为声援的无锡守将莫天祐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当初,张士诚向元朝表奏莫天祐为同佥枢密院事,为报张氏恩德,莫天祐数次杀掉徐达派来劝降的使者。平江被克之后,朱元璋令中书平章政事胡廷瑞为先锋,大都督府副使康茂才殿后,共率大军攻伐无锡。无锡有个叫张翼的人情知事急,率众父老去劝说莫天祐:“张氏就缚,纵固守,将谁为?一城生命存亡,皆在今夕,愿熟虑之。”莫天祐是个明白人,他沉思良久,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献城投降。?至此,浙西全部平定,历时两年的伐张战争落下帷幕。
话说张士诚被俘之后,始终表现得极有骨气:徐达以船载之送其去应天,一路上他始终闭着眼睛,不吃不喝。船到应天的龙江港,张士诚坚持卧而不起。没办法,徐达派人将他抬到中书省,先由右丞相李善长问话,他闭目不答;再问,却对李善长出言不逊。李善长十分恼怒,奏请吴王朱元璋发落。朱元璋本欲将其保全,未料想张而士诚竟然寻机自缢而死,朱元璋赐棺椁令将其安葬于平江斜塘。
当然,关于张士诚之死,历来说法颇多,《明史》、《明太祖实录》说他是自缢死;《惟罪录》、《九朝炎篡》、《国初事迹》等说他是被缢杀或赐死;《明兴野记》甚至说他是被“御杖四十而死”并被焚尸扬灰等等。笔者采信《明史》和《明太祖实录》中的说法,主要从两点考虑:其一,张士诚当时是与朱元璋同样位尊的一方诸侯,朱元璋对其有惺惺相惜的心理,正如他曾经给陈友谅写信所说的那样——大丈夫谋天下,何有深仇?故以他的胸襟和精明,绝不至于容不下这位已经沦落成阶下囚的昔日劲敌;其二,今日的苏州市吴县斜塘镇尚有张士诚墓保存,倘若张士诚是被朱元璋所杀,绝不可能出现让他归葬乡里的事情。上述观点皆从情理角度分析,事件真相由读者自己决断。
又一位枭雄永远消逝了!张士诚起于盐贩而至称孤道寡,与陈友谅、朱元璋并称“元末三雄”,其人生足以堪称轰轰烈烈。有关他的成败教训,后面在评述朱元璋的主要对手时再予以分析。
劲敌张士诚被消灭,朱元璋除却了一个心腹大患。各路大军陆续还师,吴国公朱元璋在戟门举行仪式,论功行赏:封右相国李善长为宣国公,左相国徐达为信国公,平章常遇春为鄂国公;冯国胜、汤和、胡廷瑞、廖永忠、华高、康茂才、张兴祖、梅思祖、薛显、赵庸、曹良臣以及所有参加这次战争的将校士卒,皆有丝绸、布匹、米盐等物资的赏赐。至此,翦灭东吴的战争才彻底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