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铁北走过来,在马背上举着马鞭子,冲到近前,“叭叭”地几下,抽得这两个家伙抱着脑袋就跑。他骂道:“你们打仗没能水,劫道倒挺厉害。”
两个挨打的家伙,跑了一段停下来看了看,见马上是个军官,是孤零零的一人,于是提着手榴弹走回来说:“当官的,你看上了车上的妞了,我们看中他们身上的衣服了,咱们合把手吧!”边说边摆出架子来。
霍铁北这时才看清楚车厢里围着棉被,并排坐着三个女人。被上的积雪落有半尺厚,那个老头戴着狗皮大帽子,帽耳耷拉着盖住了半拉脸,吓得浑身直打哆嗦。霍铁北对那两个家伙吆喝道:“胡说,你们是不是东北国民军?抢老百姓不犯法吗?”他挥动着手里的马鞭子,想:跑这两个逃兵就算了。
“啊哈!官老爷,我们是逃兵,不在花名册了。去他妈拉巴子的国民军,我们不抢衣服不抢被子就得冻死。”那个高个逃兵纵身跳上车辕,两手使劲地从妇女身上往下拽着棉被。,
那个矮个子仍然鼻子里“扑哧扑哧”地响着,嘴里叼着手榴弹弦,瞪着两只鸡蛋圆的眼珠子在吓唬人。
霍铁北往小驴车里看了一眼,见被那个逃兵拉开的棉被里,挨着肩膀坐着三个女人,脸上都抹了一层锅底的黑灰,从脸的轮廓看,她们还都年轻,一个妇女紧搂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另两个妇女紧紧抱成个团,她们眨着惊慌害怕的眼睛。被子裹缠在她们身上,那个逃兵使劲扯,扯不下来,就用两脚乱踢乱踹。.
站在雪地里的老大爷扑到大车跟前,用脑袋往车辕子上、磕碰着说。“饶了命吧!还有个怀了孩子的,谁家都有父母姐妹呀!”
“去你妈的。”那个高个逃兵一脚踢倒了老头,举起手榴弹就要砸那个抱孩子的妇女。
砰!砰!两声枪响,那两个逃兵的皮帽子像同时有人伸手抓起又扔掉一样,都从脑袋上飞到雪地上去了。
吓得这两个逃兵跌倒在雪地里,不敢动弹,两手往雪窝子里摸着帽子……
霍铁北插好了匣枪,翻身跳下马来,把那两个逃兵手里的手榴弹掰下来,塞在马褡子里说:“老乡,赶车走吧,我送你一程。”他翻身上了马,往身后茫茫大雪的辽河边上看着,风卷着雪花钻进了他的脖领子里,呛进了他嘴里,他皱着眉毛眯缝着眼睛,随着小驴车走了一段路,然后勒紧马缰绳问道:“老乡,你们往哪里去!”
“我们是“跑反”逃难哪!就是眼前那个村子。”老大爷这阵才敢抬头看看这个护送他们的人说,“你是个好人哪!家住哪里?”他又仔细打量着这个好人。
大车上的几个妇女从披着的棉被缝里看着霍铁北,小驴车在雪窝子里一点一点地滚动着。
“我们是老乡啊!”霍铁北往车上看了看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是草头屯人!”老大爷把帽子耳朵往起搁了捆。他满脸皱纹,头发全花白了。他两腿蹬着雪,随着小毛驴颠跶着。
“草头屯!你贵姓?”霍铁北被草头屯这三个字吸引住了。
老大爷答道:“免贵姓沈。”
“姓沈?”霍铁北冷丁地偏过脸,看着车上的妇女。
老大爷说:“我叫沈德!”
“啊——”霍铁北重重地抽马一鞭子,马长啸一声,四蹄踢得雪花翻飞,眨眼工夫,便在一片皑皑的雪雾里不见影了。
“这是个好人哪!”沈德老头叹口气。
“爸爸,这个人好象是建华哥的同学,那个在县城的霍铁北。”银妞是个记性好又细心的姑娘,她从棉被里探出头来说,“就是那个炮仗老四。记得还送给我一块花布呢。”
“他当了郭军?老天爷呀!”沈德老头感激这个好人救了他们一家子,但对他当了国民军也感到可惜,因为郭军看来是被打败了。
银妞一只手紧紧攥着身边的建华嫂柳叶兰的手。心里想。这个霍铁北为啥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开马缰绳跑了呢?
领事馆里斥领事
霍铁北打了胯下马几鞭子,象落荒而逃的败将,一口气拐过了北山根,横着穿过了铁路,跑到西山脚下一座破窑跟前。从远处看,这里好象有一个炮兵阵地,黑糊糊的四门大炮摆成个斜方形,再走近看,好象有几个人站岗,等来到跟前一看,人是草扎的,大炮被大雪埋上半截了,原来是集体开了小差。
霍铁北看着,不由得心里说:郭军果然完蛋了!他打马一口气跑到新民县城,这阵子县城里乱成了一团,从巨流河方面有不少郭军撤退下来。他没有下马,跑到了对着他家的街口,抓下头上的帽子,在马背上对着家门深深地鞠了一躬,好象老妈妈看见了他似的,嘴里叨咕着:“妈妈,我对不起你呀!”说着落下了眼泪。
霍铁北马不停蹄地回到白旗堡司令部,他刚从马背上跳下来,还没等回过身去,他那匹马,“咕咚”一声,就摔倒在地上了。他吃惊地扑过去,两手抱住了马脖子。那马瞪狄了眼,两个鼻孔张得挺大,使劲地喘着粗气,还没等他放开手,那马便从鼻孔、嘴角里往外渗血,气绝而死了。他跪下一条腿,使劲地低下头去。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马得标和太太都站在台阶上,马太太手里提着一支手枪,显然,马倒下的声音把他们惊出屋子来了。
马太太紧走几步,把霍铁北扶了起来说:“你路上吃了很大苦头吧?你没有在县城停一下?”她那细细的眉毛往下使劲地压着。
霍铁北没言语,微微摇了下头,他把腰上的武装带松了几扣。他本打算一进屋就要讲情况,可被马太太连连摆手制止住了。
马太太先让霍铁北坐下,给他泡了杯热茶,打开点心盒子,拿一把银叉子给他挑着点心。她看出霍铁北是从县城里往返穿个来回,连马都未下。她多么喜欢他这颗纯朴的心啊!
霍铁北把巨流河防线的情况讲了一遍。当他讲到富双英、刘震东各团投归了张学良,邹作华炮团的炮弹打到河东岸不爆炸……马得标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着身子,气得直打哆嗦。
屋里肃静得很,只有桌上那架西洋钟“咯噔咯噔”地走着。半晌,马得标长叹了一口气说:“铁北,既然这些情况你都了解,你还是回来了,可见我平日没有看错人,有你这个知己,我就很高兴了。”
“马师长,咱们一败到底了吗?”霍铁北问得很迫切,双手紧紧地抓着腰上的武装带。
“铁北,现在大势已去了!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马得标说着拍了下身上的手枪。
“我看,咱们打到了大辽河边上,也是重重地踢了张作霖一脚。”霍铁北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说。
马得标站起身来,说:“不错,这一脚踢得张作霖很厉害,至少得落下个半身不遂。”
“要是没有日本给张作霖撑腰,咱们这一脚就把张作霖踢趴下了。”魏三娘睁着两个圆眼气愤地说,“城里有日本领事馆,我们找他们算帐去,不出这口气,我死不瞑目……”
还没有等魏三娘说完话,村子外围枪声又响起来了。卫队的一个连长跑进院来,大声喊着:“骑兵包抄过来了,把我们扣在锅里了!”
霍铁北双手提着匣枪大声问道。“有多少人马?要沉住气!妈的,敲掉他们的脑袋!”
“有上千人马!”卫队连长喊道。
霍铁北对外院喊道:“快给师长备马!”
霍铁北问道:“师长,咱们撤到哪里去?”
魏三娘一拍腰间的手枪说:“撤到县城里去!”看看郭松龄总司令和他太太。
霍铁北斩钉截铁地说:“师长、太太,请放心,只要干到底,我保证平安地把你们护送到县城!”
当他们十几匹马突出大院时,旅部已经被突进来的骑兵占领了。霍铁北一马当先,他双手甩着匣枪,硬是打出一条血路来。然后,他又策马在后头保卫着马得标和他的太太。当他们十几个人甩开追兵的时候,仅仅剩下三匹马了,几个跟来的秘书和副官都中弹摔下马去。
马得标刚刚走进县城,飞机就开始轰炸了,顿时,前后大街烧起了通天大火。
路上逃跑的行人和逃兵说,骑兵队包围了县城,到处喊着活捉马得标。枪声像炒豆似地响,天上的飞机投完了炸弹,又来投劝降书。还在天上绕着圈儿飞,在观察新民县城的情况。
马得标夫妇被霍铁北匹马单枪地保护着。当穿过大高家胡同往前走时,马得标心里想:把残兵败将重新组织一下,还可以对抗几天。不然就往内蒙拉。马太太现在裹在一件黑大衣里,骑在马上始终没有言语,不知道她现在想些什么。
郭松龄和太太在混乱的人群中混进了县城。他们知道大势已去,旗倒兵散,仗是打不起来了。郭松龄把牙咬得嘎巴响说:“秀,咱们到日本领事馆去,斥问这些帝国主义者所说的中立、不干涉中国内政在哪里?!”郭太太紧紧地抓住郭松龄的手,吃力地往前走。
“站——住——”
“再往前走就开枪了!”
这两声喊叫,使郭松龄和太太停下了脚步,在一垛高墙下边下了马。牵着马往前走出几步,看见前边一片高杨树林里有几幢洋房子,在门口挂了盏风灯,上边画着日本旗,写着:“日本领事分馆”。郭松龄回头对他太太说:“我去交涉一下!”
郭太太心里呼扇一下子,好象一幢房子塌了大梁,她对日本领事分馆这几个字非常反感。她突然心头象有什么硬东西重撞了一下,停下脚步说:
“茂辰,我们挺起胸来!”他们手拉得更紧了,迎着日本兵的问话走上前去。
现在城里的大火越烧越凶,枪声也更加密集了。虽然不是在一个方向响着枪炮声,但听得出这是一场包围战。他们知道此刻他的国民军乱了套。他们这时走向日本领事分馆。
郭松龄又往前走几步,日本领事分馆的守卫队长大声问道:“站住!谁?举起手来。”
郭松龄回答:“我是郭松龄,要求见领事。”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着都不是味儿。
这阵儿好象一切都沉静了,其实枪炮声并未停止,而是郭松龄此刻在日本领事分馆门前出现,连日本人也感到突然。过了片刻,听见有人问话:“是郭松龄吗?举起手来!你们几个人?”
“我和我的太太!”
“进来吧,不许乱动!”
郭太太听着“进来吧”这三个字,象主人申斥狗一样,她脸上一阵发烧,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郭松龄恶狠狠地对着日本兵说:“我是东北国民军总司令。要见见你们的领事!”
“闪开!”日本兵怒吼着,“我们领事说,不见国民军!”
“闭口!你讲话要小心点儿,要知道你们是在我们中国的国土上!”郭太太脸都气红了,“快去!告诉你们领事,就说我们有要事相商!”
日本兵被郭松龄的威风震住了,只得转身入内报告了领事。不一会儿,日本领事穿着和服,拖着木屐,一步三晃地走了出来。他一见郭松龄快步上前轻轻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郭将军光临,敝人感到不胜荣幸!听说,郭将军出师胜利,势如破竹,真是可喜可贺!”领事说着用眼睛眨了郭松龄一眼,看到他满脸灰尘,衣服破烂,嘴角轻蔑地笑了一下。
“领事先生,我们不是到你这里来避难,是来斥责你们的无耻!”韩淑秀跨上前去,把日本领事吓了一哆嗦。
“这位是……”
“她是我的太太韩淑秀!”郭松龄一挺胸膛,大声喊了一句。
“啊!郭太太!”领事又点了点头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天见面,三生有幸,果然不愧是女中英豪啊!”
“领事先生,咱们今天见面不是在酒席宴上,而是在兵荒马乱之中。你把那些外交辞令和花言巧语都收起来吧,还是开门见山地谈谈好!”韩淑秀炯炯有神的两眼扫了领事一眼,领事觉得脸上象刀扎一样的疼。
“好!好!”领事鞠了一躬,“不知郭将军有何见教,敝人洗耳恭听!”
“领事先生!”郭松龄大声说,“我问你,在国民军与张作霖军队作战时,日本政府为什么出尔反尔,两面三刀,明说中立,暗中却援助张作霖,打击国民军?”
“郭将军,我希望你说话要有证据!”日本领事脸色变白了,发火说,“日本政府向来是遵守信义的,日本帝国的方针是,当邻邦动乱之际,绝对严守不干涉的政策,这是举世皆知的。”
“既然如此,那么,领事先生,我问你,”郭松龄紧逼了一步说,“为什么在东北国民军正要进入营口的时候,日方突然宣告营口为中立区,不许国军开入市内,并不得沿辽河作战,不得进入南满铁路附属地周围二十华里内,南满铁路拒绝为我军运兵?可是,日方却允许张作霖利用铁路从吉黑两省调动援军?难道这是严守不干涉的政策吗?”
“这,这……”日本领事说话有点结巴了,“这是日本帝国保护侨民的政策。”
“既然如此,那么,领事先生,我再问你,”韩淑秀又紧逼了一步说,“为什么日本关东军派一个混成旅到奉天替张作霖守城,连大帅府和东华门一带都由日军把守,奉天兵工厂也由日军驻守?难道这也是保护日本侨民的政策吗?”
“这……这……”日本领事说话更结巴了,“这是日本帝国保护帝国的权利。”
“既然如此,那么,领事先生,我再问你,”郭松龄步步紧逼说,“难道日本同张作霖订密约,强占中国土地、破坏中国主权,也是保护日本帝国的权利吗?”
“这……这……”日本领事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
“领事先生,你说不上来,我替你说,”韩淑秀冷笑了一声说,“这不叫保护日本帝国的权利,这叫对中国的侵略!”
“胡说!”日本领事恼羞成怒了,他指了指街上的混乱队伍说:“郭松龄,你可以进我领事馆要求避难,免得一死!不然,你们的末日已经来临了!”
“哈哈……”郭松龄望着日本领事狼狈的模样大笑起来说:“死,能吓倒张作霖,可是吓不倒国民军!吓不倒我郭松龄!我生来就没有在自己国家的国土上避难的习惯!你们日本帝国主义敢向我开枪吗?!”
吓得日本领事逃进大门,嚷着关紧大门,把领事馆门前的电灯也闭了。
这时,街里一股国民军败兵拥来,把找郭松龄和郭太太的马得标、魏三娘和霍铁北冲散了。马得标拉着魏三娘翻身上了马,大喊一声:“国民军随我到城外来!”双脚一踏马蹬,向城外驰去。
霍铁北找了半天,没找到马师长和魏三娘,他被乱兵拥挤得马跑不动了。当他走到大高家胡同口的时候,不由得勒住了马缰绳。他知道,从这里拐个弯就是监狱。忽然,他心里想到:尚老师那年被抓到监狱里去了,我当时有过进监狱救他的念头。不过,当时是像侠客一样的干法,现在我……
霍铁北走到监狱大门口时,正好大门被许多人给撞开了,犯人们蜂拥地从里边往外挤,嘴里不住声地喊叫着亲人的名字。霍铁北牵着一匹马费了很大劲,总算挤进了大门。他看了看,把马拴在一根电线杆子上。他往哪一排牢房跟前挤呢?他有些懵了头脑。这时,有几处牢房被砸开了,犯人象发疯了一样往出猛跑,好象慢了一步还会被抓回来似的。他连着找了几处,问了几个冲出来的犯人,没有人知道他那个尚老师。最后,他往里院走去,见有一处牢房门很窄,安着铁栏杆,没有一个人来撬,大门仍然关得死死的。他走上前去,搬起一块石头,往铁锁上猛劲砸下去,锁被砸开了。他使劲拉开大门,冲身往里边走。在门里边小门框上,点着一盏风灯,正好照着门口。他这魁梧的身躯往屋里一走,把灯光全给挡住了。他偏过身子躲开灯光,看见屋里有十几个人。他问了一句:“喂,中学堂的尚老师在吗?”屋里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回音。
有个人哑着嗓门说:“哈哈,尚老师!他上吊了!”这个人说的挺轻松。
霍铁北仔细地一看,果真有一个人在门旁的一根梁上吊着,身上垂得很直。他不由地说。“吊死了?这个时候吊死了?唉!我来晚了一步。你们自由了,快跑吧!矽他转身往外走。
“你是谁呀?”一个响亮的声音问道。
霍铁北听见有人阀,他顺着话音一看,问话的人,正是那个上吊的人。他想:这是搞的啥名堂?于是说:“我是霍铁北!”
“霍铁北?是你呀!”那个吊在大梁上的人,轻轻一弹腿落在了地上。这个人两条胳膊一伸一缩地动弹着说,“我就是你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