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熄灯号悠长的颤音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下揪住了他的心,揪得他七慌八乱,离凌晨五点仅剩七个小时了呀。
“娘,您路上劳累,就先歇吧。”他截断娘绵长无尽的话,抓起军上衣,想赶紧在左口袋上沿儿缝上部队代号,姓名和血型。
娘把军衣从他手里扯过去:“让娘缝。”
“我会缝。到部队一年,我连被子都会缝呢。”
“会归会,娘在跟前,就该娘缝。”
“是缝字。”他知道娘大字不识一个。
“你用笔写上。依着样儿,娘还能描花绣凤哩。”
他掏出钢笔,在口袋上沿儿一笔一画写上“33702张强根O型”的字样儿。
“衣上缝字干啥?”娘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问。
“战友这么多,一色一式衣服,缝上字,不易串换,丢了好找。”说这话时,他舌头有点打拐发硬。
娘嗯了一声。她沉默了一会儿,停下手中的针线,看着他问:“根儿,离家一年了,想娘不?”
他心一紧,但还是用平静的口气说:“想娘时,合上眼,娘就到跟前了。”
娘笑了。娘心中盛不下的甜蜜正从她那眯细的眼角溢出来。
他人伍离家的那天晚上,娘摸着他的头说:“根儿,到了部队,若想娘,就合上眼,心里轻轻喊声娘,娘就到你跟前了。”他当时以为娘开玩笑,可到部队一试,果真灵验。后来,他就把这法儿传给了战友,战友们试了都说灵。他们戏称这法儿为“强根定理”。可这定理的发现者不是他强根,是娘呀。
他端详着娘:娘的头发已由去年的灰白变为银白,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一些,像一道道反画的抛物线。娘今天突然来部队,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意外巧合……强根想了想,试探着问:“娘也想儿吧?要不,这么远来……”
娘咧嘴笑了:“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想不想,你说呢?”
强根嘿嘿笑了。笑过,心一沉,嗫嚅地说:“娘,前一段,我参加了部队高校统考,但没考上,孩儿无能,这辈子,恐怕不能穿四个兜儿的军服给娘荣耀了。”说过这些,他不安地看着娘。
娘停住针,用异样的眼光审视儿子一会儿,说:“根儿,娘送你到部队,不图你混个一官半职,只求你出息个人样儿。”
娘的话,似一股清凌凌的泉水在儿子心头漫过。强根感到清爽爽、甜丝丝的。
娘这时已缝到“O”字,缝着缝着,娘的手哆嗦起来。娘慢慢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儿子:“根儿,这是血型符号吧?”
他惊愕了,娘怎么认识血型符号?
“根儿,你有事瞒着娘。抗美援朝时,送你爸上前线,我给你爸缝衣服,你爸衣服上,就有这么个圈圈儿。”
娘的声音发颤。
听了娘这话,强根心头一阵滚热,欣喜和愧疚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觉得再也不能隐瞒娘了,他抹着泪水说:“娘,天一亮,我就要随部队,奔赴前线保卫边疆了。”
娘听了什么也没说。
在娘手里,绿军装上红色的圆慢慢合拢了。
“娘。”他一下扑到娘的怀里。
娘紧紧地搂着儿子。
这时,世界上一切声音都不复存在了。他听到的,只有娘“嗵嗵”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