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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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那天,送葬的人都走了,只剩戴少人和周伯均,他们并排坐在一块长条石上,眼睛都红肿着。

“到现在我才明白,”周伯均喃喃地说,“号的号叫不是没有任何含义的‘呜哇’二字,而是错误的‘误’字!——他一直在告诉人们,他的弱智,是来源于父母的错误!”

“也许你的分析有道理。”戴少人说,“许多事情都是天意。我们追这幅《雪血江山图》,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到头来却追出了一条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老祖宗为什么给我们埋下了这么深的伏笔?转眼间姐姐已经作古,现在好了,你也再不用和我姐闹离婚,我们这姐夫小舅子变成了堂兄弟。我不再是肃王的孙子,也就不再是皇族,所以也不会再是副市长了。我不能等他们把我撤下来之后再改姓。我要先改,我要姓周,也做苦山大师第三代传人。现在看来人这一生也真没什么意思,命运像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把你的生命割断,就像姐姐,也是忙忙火火的一辈子,到头来连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都没来参加葬礼……”

戴少人这么一说,周伯均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哭他的妻子,同时也哭自己古怪的人生。戴少人点上一支烟吸着,同时递给周伯均一支:“不要哭了,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只要还活着就得尽力活好。我是注定要走下坡路了,这回,我也决不再用爷爷的画去巴结那个狗屁老三了。我是周南家族的人,也该有那么一点周家的丹青风骨。”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件事差点忘了。”

“什么事?”周伯均觉出戴少人脸色不对,忙问。

“你这院长要换!”戴少人压低声音说,“这是我昨天刚刚听说的,新院长组织部那边敲定了,是阚若古的死党人物李乃尧,你们画院的办公室主任。从你和老阚暗中较量那天起,我就说过老阚仗着他当宣传部长的女婿也结交了不少党羽爪牙,这次重新委派院长的事,肯定是他背后捣的鬼,这也证明老阚是很厉害的!”

“那他们撤了我得有个说法呀?!”周伯均有些不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戴少人说,“你等着吧,不过,你别着急,我还有好消息——那天老阚封画展的事,立即传到林市长耳朵里,他马上找我询问情况,我全推在老阚身上。林市长立即指示:谁阻挠市政府招商大计,一律撤职查办!看来,火气很大。我又趁机把吉玉的事儿简单介绍给他听,他指示立即成立调查小组,查清老阚的问题。你看,马上就要向老阚开刀了。”

“只要能够查办他,为墨园雪耻,我丢了官儿也是无所谓的。”

“不对,事实证明,墨园需要你继续当官儿。你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接替老阚,占领周南美术学院,让它真正成为画家的摇篮。”

“少人,如果可能,我是当仁不让的。”

“昨天,老三又让我陪他到美院去看我们那个画展,老阚也陪着。看到伯东的画时,老三明显着迷,后来,他让老阚把伯东找来,对伯东极其尊敬。谈话中,老三有意试探问,这周南美术学院理应由周南大师的后人来当院长,你说是吗?当时伯东没有回答,一笑了之。老三又说,我看你这个人是过于清高,如果让你来当这个院长你肯接受吗?伯东哈哈大笑了一阵说,连周南自己都没想当周南美术学院的院长,何况他的孙子呢?不过你们要真想这么办,倒是可以问问我大哥,他要当这个院长,肯定比老阚强多了,老阚你说是不是?当时老阚的脸色一会儿青紫、一会儿惨白。我想,老三这么说的目的非常阴险。如果伯东有意当院长,那就上了他的钩,他就要提条件,就要向你要画;如果伯东不上当,老阚发现伯东对他是个极大的威胁,就会毫不留情地铲除他。”

“我和伯东谈谈。”

“跟他谈和不谈差不多,即使谈好了也是被动防御。应该打进攻战,不可手软。照老三的话,周南美术学院应该由周南的后人来当院长,你这个尚未卸任的画院院长,不是很合适吗?”

“玉珍的事把我的头搞昏了。”周伯均坦白承认,然后问:“你说怎么办?”

“利用好三叔这发重型炮弹,百发百中!”

姜可音走出殡仪馆叫住一辆出租车,刚要上车却被周伯东拽住了:

“可音……”

“有事吗?”

“能不能和我回墨园?”

“有事吗?”

“哦……我们多少天没在一起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去。”

“如果你感觉不太好,就提前吃药,三片安定、一片安乃近。”

姜可音说着上了车,回手刚要关车门,周伯东又拉住了车门:

“我想看看忙忙。”

“我一直和他说你在外面写生,他一见到你,就会把事情弄清楚,他一知道,姥姥就知道了。你还是先签了字吧,把事情办完后就……”

“可音,别这样好吗?”

“别说那么多了,你有充分的时间去选择——记住,三片安定、一片安乃近。”姜可音关上车门。出租车便开走了。周伯东呆呆地目送出租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事情不幸被戴少人言中。第二天,周伯东被请到院长办公室,阚若古很客气地请他坐下,询问了他嫂子丧事之后说:

“伯东,近一个多月来你连续犯了几次病,第一次耽误了三天课,第二次耽误了三天课,第三次又耽误了四天课,当然,这几天家里办丧事就不算了。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里你先后三次误课十天,全校师生对此反映很大……”

“老阚,前三天我爱人是替我请了假的,没有耽误课。第二次耽误的三天,就有我连续的两节课,我赶回来补上了。第三次……”

“伯东,不要说了,根据你的身体情况,院委会已经决定不再让你带研究生,也不再聘任你为副教授——当然,我是为你力争了的,我珍惜你的才华,可大家说这样下去会影响我们学院的声誉,也影响我们的教学质量,最后,我也爱莫能助了。你看看吧,这是集体决定。”便递过文件来。

周伯东没接文件,却笑问:“老阚,上次戴副市长陪着来看我们画展的那个光头是什么人物?”

阚若古说:“噢,你说那个三十多岁的?我只知道他父亲是中央的大首长,他本人是什么职务我不清楚。”

周伯东笑了笑说:“老阚,他不是说要我当院长吗?”

阚若古:“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伯东笑着站起来:“谢谢你对我的打击,我马上去找那个光头,说我愿意当这个院长!老阚,夜里睡不着觉时吃三片安定、一片安乃近。”说罢,扬长而去。

劳伦与史密斯一出机场就被贝丝、贝尔和居美给围住了。他们这次在洛杉矶机场起飞前没有通知这些欢迎者,只是早上在北京起飞前才告诉他们已到达中国,并于一个小时后抵达唐城。他们满意这个主意的效果,因为这些欢迎者当时大感惊喜。

“密斯特周来了没有?”劳伦和欢迎者一一拥抱后,首先提出这样的问号。

于是,站在稍远处的周伯东与周萌立刻迎上前来。

“哈罗!密斯特周!”劳伦紧紧拥抱了周伯东,然后,转过身对史密斯说:“这就是贝丝的密斯特周,怎么样?OK?”

周伯东被老人的坦率弄得一时有些难为情,不知说什么才好?劳伦见状哈哈大笑,又问贝丝:“你们怎么样?”

“我们已经是情人了!”贝丝毫不扭捏地回答。

“OK!”劳伦激动地搂住女儿说,“祝贺你,我的贝丝!我已经看到上帝向我们微笑,今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不需要他离婚,他的妻子是位杰出的女性,可是他的工作和事业很不如意,我劝他跟我到美国去。他说他的根在中国,中国画的根也在中国,离开了中国,他和他的画就失去了根。”

“他说的对,我的孩子。”劳伦很支持周伯东,“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我想在梨花峪建立一个画家村,梨花峪就是我买别墅的地方,那里风景秀丽,山是画里的那种山,水也是画中的那种水。建立画家村之后,把有作为的画家集中在画家村,给他们创造绘画的条件,组织笔会,和美国交流。”

“这真是个好主意!”劳伦说,“我想上帝不会对这个方案闹什么情绪。我们应该给这个画家村起个漂亮的名字!”

“就叫中美艺术长廊。”

劳伦立即表态说:“我赞成!上帝呀,我的女儿多么有才气!”

史密斯和居美相见之后,很快就把话题集中到《雪血江山图》上,史密斯对一幅名画变成四幅大为吃惊,居美说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四幅,而是六幅。史密斯更是不解。居美说明白以后,史密斯感到中国画真是玄妙不可测。当日,居美让他看了那张真迹后,史密斯立即想出高价把它买下来,他还说,这次他一定要买回周南家族的艺术珍品才不虚此行。

放学的铃声响过,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跑出来,齐奔到校门口。那些举着雨伞、擎着雨衣的大人们便纷纷迎上前去,一齐呼儿唤女。那些飞跑出来的孩子们就一下子扑进了家长的怀抱。周伯东就感到自己的眼睛不够用,那些孩子们几乎一样大小、一个模样,于是,他专门注意黑雨伞。有一把黑伞迎面跑来,到面前又转了弯,投入一女人怀抱中。又一把黑伞跑来,却径直投向了一个男人。

大家都走了,操场上只剩下垂直的雨丝。周伯东刚一回身又停下了,他终于看到了忙忙。忙忙和一个女孩从教室里走出来,那个女孩要比忙忙大些,她两手举着一件塑料雨披,搂护着忙忙走出来。走近时,周伯东看到忙忙衣着不整,头发很长,人却好像长大了好多。这时,他也看清了那个女孩,他觉得这个女孩曾经见过,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忙忙和那个女孩从距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走过,他们谁也没有向他看一眼,周伯东便痴痴地跟在后边。在经过十字路口时,他们曾经挨得很近,周伯东看到那个女孩一直把雨披举在忙忙这一边,而自己却完全裸露在雨中。

后来,他跟着他们俩来到一座楼前。进了楼之后,那女孩回过身来要抖雨披,发现有人,便停下来看他。这一看,眼睛就凝住了,而且,有些吃惊,看来女孩是认识他的。周伯东却还是想不起她。那女孩欲言又止,后来就上了楼。到了二楼,那女孩从脖子上摘下一串儿钥匙先打开一扇门,又换了把钥匙打开相邻的另一扇门,让忙忙先进去,之后就看着周伯东。这明显是请他进去,或者是看他进不进去,周伯东当然是进去了。这时,那女孩也进了先打开的那扇门。周伯东回头时,忙忙已经跑进屋喊了声“妈”。周伯东简单地环顾周围,是两室一厅的套房,他看见姜可音正坐在一把凳子上刚把忙忙拉到怀里,见他进来,把一切动作都中止了。

忙忙立刻发现了周伯东的到来,一下子扑到他的大腿上:

“爸爸!”

周伯东蹲下来,捧着儿子的小脸看着。

“爸爸,您画了多少画呀?怎么画了这么长时间?”

周伯东抹了一下泪,他回答不了儿子的问题。

“爸爸,这回您不走了吧?”

“是的,爸爸不走了,问问妈妈同意吗?”

为周月楼和劳伦、史密斯等贵宾接风的宴会合并在一起举行,这是市领导应贵宾的建议临时决定的。因此,规模就比原来显得大了些,居美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作陪。

曾在美国工作过的林市长笑容可掬、风度翩翩,他时而用闽南话和周月楼交谈,时而又用英语同两位美国客人搭讪,时而再用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与居美交流。他毫无卖弄痕迹地卖弄一些他在中国驻美大使馆工作时期的趣闻轶事后,又很风趣地卖弄了在香港同台湾商界人士一场喜剧性误会中,他表现出的机智与幽默,引得在场人士发出一阵阵笑声,这就给宴会营造出一种非常和谐、亲切的气氛,最后,他十分自然又十分巧妙,但有些牵强地归纳说:“所以,我今天在这里是与海峡对岸的同胞及太平洋彼岸的朋友重叙友情,那么,请允许我仅以家乡特产——沙棘美酒向尊贵的客人表示美好的祝福!”

大家就干了杯。

接着,他从自己并非本地人这个角度切入,用来到唐城就再不想走的切身体会,巧妙地引出了主题。他说,唐城是方福地,这话绝不夸张。那些把苏杭二州当成天堂的人,实在是因为没来过唐城。杭州有西湖,唐城有梨花峪水库,当然他说叫水库太那个,他已建议地名办,改叫梨花湖。“西湖”这名字只表示方位,而“梨花湖”这名字表明湖畔梨花掩映,水面梨花飘香,比“西湖”二字听起来不知要美多少倍。再比的话,杭州有灵隐寺,唐城有栖云观,虽然已经残败,修复后一样烟火旺盛。杭州出过大画家马远,唐城出过大画家苦山大师……总之,杭州人杰地灵,唐城寸土必有芳草,丝毫不比杭州逊色,只是一直没有像开发杭州那样开发唐城而已,不信,在座的周公——他说着向周月楼摊了一下右手,给梨花峪水库投资修一道输水长堤,我们梨花湖就可多出一景——周堤,完全可与苏堤、白堤相媲美嘛!

这就一下子引到让周月楼投资的主题上来,同时也暗示了政策——可以冠名冠姓。

周月楼对这位雄辩的市长印象不错,比起他听说过的那些胸无点墨的棍棒类首长,他起码算个知识型、国际型的人物。凭经验,这种人是能够干成一些事情的,所以,也很含蓄地搭腔说:“我听出来了,林市长这顿饭看来不能白吃。”

大家都笑了。

林市长对周月楼这种正面应战的大将风度也掂出了分量,忙凑趣说:“是啊,吃人家嘴短嘛!”

大家又都笑了。

周月楼今天是有备而来,林市长点不点将,他都要上马的,但他不能糊里糊涂就范,他今天当着明白人,必须要说几句明白话出来,便说:“唐城是我的故土,也确是一方福地,地上资源、地下资源,以及历史文化积淀都是值得我这唐城人自豪的,所以,我首先表态:我愿在这里投资,为开发故乡做贡献。”

一听这话,林市长带头鼓起掌来,在座的唐城人也都一起鼓掌。

“但是,坦白说,我也有一些困惑。”周月楼一个转折,换了话题:“刚才林市长列举了唐城之骄傲时,荣幸地提到了家父苦山大师,如果他真是唐城人的骄傲,为什么又要锯断他双足呢?”

“封建统治阶级残害人民嘛。”林市长一言以蔽之。

“诚然。”周月楼连忙首肯,“可是,建立人民共和国之后,为什么还有类似事件发生?”

“哦?”林市长顿时皱起眉头,“有这种事嘛?”

周月楼前面的话都是铺垫,他等的就是市长的这句发问,所以,单刀直入开始了控诉:“我二哥留学法国,才华出众,为报效祖国才回唐城任教,五七年莫名其妙被划为右派,自焚致残后,还判了他十年徒刑监外执行,使他伤透了心,自我幽闭二十七年,和谁也不说一句话,请问:人生有几个二十七年?生在这个世上,长在这个世上的人,谁愿二十七年自我幽闭?谁愿二十七年不说一句话?”这样问过之后,周月楼眼睛便有些潮湿,泪花在眼里直闪。

“反右斗争扩大化,我党早有结论。”林市长又一言以蔽之,然后又补充:“事情都过去了,总结教训,向前看嘛。”

“诚然。”周月楼又是先首肯,再反驳:“可现在又来了!”他猛然提高了声音,“就在我回到唐城的这几天,先封了我家艺术成就展,接着撤掉我大侄周伯均画院院长之职,昨天又把我二侄周伯东解聘了!这都是为什么?是知道我回乡省亲,特地给我点颜色看吗?还是想用这种高压手段来逼我投资?”周月楼态度非常强硬,然后直视着林市长。

林市长顿时坐不住了,转身对戴少人说:“戴副市长,周先生所说这些事,你都知道吗?”

“知道,都是事实。”戴少人立即作证,“封展之事是我不在场时阚若古定的;撤周伯均是组织部根据宣传部的意见决定;解聘周伯东是阚若古擅自决定的。”